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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金丝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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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朗阁远离后宫腹地,偏安大内西北一隅,平日里宫女内侍偶有路过,都知晓要轻声蹑脚,以免扰了病公主的清净。更有讲究矫性的,远远就记得绕着走,生怕被那院里常日烟熏火燎的煎药味沾了身。
冬夜漫长,月隐庭寂,突一声“圣上驾到”,将正准备落禁安寝的喊出来乌压压跪了一片。
周琅命贴身内侍们候在阁外,只携了贾时一人进来。向跪拜几人道:“起来吧。公主可好些了?”
黄门启荣禀奏道:“回圣上,公主晚膳前起来气色尤为好,还比平日多吃了两碗粥,才说食多难入睡,恐怕等下还要起来院中走走。”
“这外面天寒地冻,勿频繁进出为好。”周琅向堂内步去,“午间遣人来问还只说未起,令朕甚是担心。”
启荣随行微微躬着身,浑圆脸上有双机灵的笑眼,“公主这些日服了卞太医开的药,明显比以往见效。只是那药多少导致日夜颠倒,常常晨间才睡实,日间若无正事,起来便晚了些。劳圣上挂念啦,小的这就去服侍公主出来。”
“令公主便服来见就好,无须兴师动众梳妆换衣,朕坐下就走。”
周琅进堂落座,见炭盆搬至,便随意伸手取了取暖。抬头看身旁的贾时,示意也来烤烤,贾时摇了摇头,一双手负在身后。
没多会儿,奉玉公主周璐由启荣和宫女拥着急步出来,一个大礼欲叩拜下去。
周琅拦道:“六妹免礼,坐下便是。”
打眼一看,周璐匆忙出见果然依令只在便服外披了件夹袄,却依然端端正正戴着平日示人的帷帽。周琅笑道:“六妹这帽不离身,连就寝也戴着吗?”
周璐忍不住轻轻咳了声,强打精神道:“平日在这院中都不戴,奴才们谁要被染了,药有的是由他喝去。皇兄来了却不敢不戴,龙体珍重,有事宣妹去见便是,哪可亲自到这病晦气的阁中来。”
周琅听她声音气若游丝,知并无大好,“早不该听齐熙的话,带你同去围猎。你这旧病未好,又添了劳累惊吓,身子骨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每年腊月底都要闹上一阵,开年便见好,年年如此也习惯了,倒不关此趟围猎的事。”
周琅呷了一口茶,显然对凤朗阁物件并无嫌弃,“那按原定十五后启程去往芒州,你自感还可支撑?”
“皇兄大可放心,太医都讲我这病本无大碍,不过只是畏寒。此去一路向南,孟地四季如春,说不准去趟那里,连药都不用,倒无医自愈了呢。”低沉鼻音中忽而透出一丝神往,让人意识到这病气笼罩玄幕纱后,也是个本该活力盈溢的妙龄少女。
周琅点点头,却又叹气道:“原还有议此趟令周庸以宗室身份压阵,可前时围猎中你想是也见了,那周庸一年比一年更见猥琐无能,怎堪此重任?不若你儿时与周瑶亲见过,又通夷语,此行思来想去都是非你莫属。”
“通夷语谈不上,不过当初跟着学舌只会几句还忘得差不多了……”周璐略觉惭愧,“有皇兄安排的文武大将随行,我只管照章行事便可罢?”
“大将待你观过形势再按需调派,你随身先带几个不惹眼的低调探访。齐海晟自小沙场中摸爬滚打大的,其身手气度你那日也亲见了,不愧将门之子,他且又年轻面生,扮作个不起眼侍卫跟随你亦不会引人注意。明面则由王骁将军护送你等入岭,岭东路经略安抚使薛义彤届时与你接应,有任何需求只管向他提……”
一连嘱咐了一大串名字计划,信息过密,周琅见周璐听得云里雾里,想是从没经历也无从想象过这场面,越听越紧张,缓口道:“实则也不必想这许多,此行你不过是代朕出行下视,探探孟地的虚实。军中虽已有部署,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调兵一步。”
周璐这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问道:“皇兄,随行除了齐海晟,可否向你再讨一人。”
“何人?”
“中书省录事,管临。”
“管临?”这人选倒颇出乎周琅意料,“缘何挑中他?”
周璐费力清了清嗓,断断续续道来:“据说周瑶母妃林氏之父与管正轩学士当年交好,林氏自小爱读诗书,其父便引请管大学士收了爱女为徒。记得当年周瑶随父母来京,还说母妃本欲带他去访师叙旧,才知管学士早已客逝外乡。周瑶虽生长在夷地,倒是被他母妃教得颇具才学,幼时就听夸奖比京中子弟还强些。那日狩场有人向我指了管大学士之子管临,我一见很是仪表非凡,听说诗书文字亦是出类拔萃承其父风范,若带他同去不是还多层渊源?才听皇兄给配了一班英雄好汉,安全想是无忧,只怕遇到要写文书显风雅时,一群大老粗加我这个笔墨不通的病秧子,连个能应付场面的也没。”
周琅向贾时看了看,回复道:“这好说,他本就闲职,指派他同去便是。”越想越面上显出几分欣慰,“难得六妹上心,想得周到,那日围猎果然未白去一趟。”
周璐不好意思低垂了帷纱:“先父皇曾总说我,琴棋书画样样不灵,就记些鸡零狗碎倒擅长。”
“哈哈,”周琅难得爽朗笑起,“外头都还盛传此次围猎是六长公主选驸马,有猜选中了齐海晟,有猜选中肖子平,一个个传得有模有样。才你一开口要人,连朕都不由就想到肖子平。”
周璐被说得害羞,轻挥了下袖,缓了缓突又笑道:“那肖子平可不敢选,殊不知探花郎倒真被选婿的看中了,却不是我。”
“哦?”周琅圆起一双凤目,自古青年爱八卦,帝王概莫能外,“谁?”
“若能成不日便听闻了,现不过是些闺中密话,皇兄就莫问啦。”
闺中密话?周琅脑筋转了转,实不难猜:“难道是……董季娥?”
周璐偏巧咳嗽,只不作答。
周琅与贾时面面相觑,各自将此姻亲在心中细细咂磨掂量了一番。贾时开口道:“管正轩的外孙娶董竣漳的孙女,这门亲事结成,够惊倒天下的。”
周琅感慨:“管正轩只怕要气活过来。”
贾时冷冷一笑:“攀上这么大个亲家,那琴州守慈公想必倒乐意。”
“这董季娥婚约一波三折闹得满城风雨,”周琅转回向周璐,“六妹你最与她熟识,到底怎么个内情?”
帷纱后的周璐似绽开笑颜:“哪有甚么内情,只是董相国最宠长孙女董姐姐罢了。那吴四吃喝嫖赌出了名的粗浑,哪如丰致翩翩的探花郎配得上董姐姐这样的妙人儿?”
周琅一听都是天真女儿家心思,问不出个真正所以然,也就罢了:“难得你们倒无话不谈。”
周璐点点头,不由认真讲起与董季娥闺密渊源:“当年因皇祖母尤喜爱女孩儿,知她年龄与我姐妹相仿,幼时常召入宫来与我一同习琴刺绣。曾还说等大些了令她来进宫选秀,后来不知怎的不了了之,倒与吴家订了婚约。皇兄错过这么美的一个嫂嫂,也遗憾得紧吧?”
周璐戏言逗问,周琅却与贾时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色:太后已然暗嫌董家涉权太深,怎会轻易将董峻漳孙女为周琅选进后宫。
一提起先太后,周琅眼神不自禁黯淡了下去,虽从返炎到黎太后去世,只与嫡祖母相处了不到两年时光,但那两年他却享受到在整个大炎疆土之上、巍巍皇城之中唯一的依靠和温暖,甚至也许是毕生所受最毫无保留、殚精竭虑的一份亲情馈赠,每每思来仍难掩眷怀哀恸。
周璐看出这份心思,也不免跟着伤感,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只贾时一旁东张西望,忽见旁边供案上高高置着一只白玉鸟标本,忍不住细观。
此鸟通体雪白,只一套细巧红唇、红脚、红瞳呼应得甚为醒目,且鸟身肥硕圆滚,尾翼流畅修长,品种之纯、个头之硕,实为罕见稀有。
“此即是卡蕊国当年进贡来的那只白玉鸟?”周琅也跟着凑近赏看,“尝听皇祖母提起过。”
周璐起身回应道:“正是,当年皇祖母寿辰,卡蕊国远渡重洋来进献的寿礼。皇祖母听它叫得好听,便赐给父皇养着解闷,父皇喜爱非常,鸟死后特请工匠做成了标本。我儿时常去父皇寝殿中,对此鸟印象最是深刻,后来父皇……”周璐声音逐渐低落,停顿许久,“……便特求皇祖母又赐了我做留念。”
周琅听是祖母所赐,更多看了几眼。
贾时目光抽离出来,向周琅沉声道:“夜深了,圣上回吧。”
周琅听从提醒,准备起驾,并止住欲送往院外的周璐:“六妹不必出来了,屋外寒重,身体要紧。哦对,此去芒州路途遥远,朕教备了够一年食量的血燕山参,到时带着,若不够沿途再遣人寻买。”
“哪里用得到!”周璐闻之感动若惊,“此行是家国正事,哪能一路穷奢极欲的,令下臣们腹诽笑话。倒是听闻皇兄围猎回来染了风寒,实不该亲到此院中来,本想去探望又怕扰了皇兄正事。想来都好久未与皇兄对弈了……皇兄为国事日夜忧心操劳,更要保重御体,于此微不足道上少劳些心力才是。”
虽论来只是血缘极远的同宗兄妹,在这人心幽暗步步叵测的天家宫闱,到底难得有这一份相互由衷挂念关怀。周琅微微点头一笑,跨出门去。
满凤朗阁的下人们强撑着昏昏欲睡的双眼,忙又列跪送驾。恭恭敬敬终于送走皇上,才各拖着梦游似的步子,收拾茶盏炉炭,欲落锁熄灯。
周璐踏回堂中,抬眼见启荣将刚被一通赏玩的白玉鸟标本掸灰摆正,手里举了个铁丝拱的布罩子,正要罩上去。
“你罩它干吗?”
启荣一抖,回眼一见是公主反而神色放松,“主子不是总说要好好伺候这雀儿嘛,担心落灰招虫咬,夜间都是特意罩上的。也得亏罩上,不然咱们起夜路过,冷不防被这鸟眼一盯,都能吓没半个魂儿去。”
“放着,往后都不罩。”周璐缓缓摘下帷帽,一双明澈杏眼无遮无拦盯着那白玉鸟——俗称白羽金丝雀——直直从一对可怖的红瞳看进已无灵魂的填充深处。开口,声音冷峻一时胜过屋外檐上腊月的冰霜:“怕就多盯着看看,看惯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