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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兽鸿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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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天未亮就已全员列至,但仪仗规程,繁文缛节数不胜数,待到整个冬狩队伍启程,已是晨后市间熙攘时。全炎京最风华正茂的世家子弟和官场新秀齐集于此,列队穿城直奔外西门,被半城百姓一路结结实实观赏议论了个遍。
被观赏者饶有身为目光焦点的自觉性,一个个昂首挺胸,策马从容,英姿万丈。待到出城后踏上人烟稀少的郊野路,才陆续卸出了原形:喊累的下马,闲聊的扎堆,队伍凌乱重组,徐徐向西边围场挺进。
管临许久未骑过马,但与这被分配的官马磨合了一阵,也还勉强适应。身边的肖子平却是一路毫不见疲倦松懈,御马一招一式都一板一眼,突击练过果然不同。
连着几辆载着随驾物什的马车穿过三三两两并行的人马,排在末尾的车帘被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大手掀开,露出屠万山惯盈笑意的一张脸:
“管老弟,肖老弟!你两个还在这吹冷风,不省膀子力气待会狩猎用?上来换车坐,马我叫人给你们牵着。”
“多谢屠主……屠兄,”管临意欲婉拒,“我等还是……”
“哦呦,肖校理?”打帘后又闪出一脸,乃是李明甫那得意门生卢士奎,“今儿可真是风姿绰约,亭亭玉立。听闻苦练多时了不是?屠二爷您瞧瞧您这多此一举,人一门心思就为今日展示雄姿,你倒非拉人下马,坏人好事。”
屠万山一听便知这俩人原有过节,也不帮衬哪方,只嘿嘿一笑。
肖子平一个正眼没给,扯缰策马而去。
屠万山撂帘前犹向管临挤挤眼:“骨牌双陆都有,来不来?”
管临无语摇头,追向肖子平。
行至京西围场,已近申时,当日必来不及大规模围猎,安排的是定靶热身。众子弟按部就班,轮流列队射靶敷衍至天黑,终得解散回至临时营中。
这京西围场不比迩戎正式,当年武帝围猎那都是真格的安营扎寨,日日迁徙睡在临时营帐中。此围场规模甚小,却建了行宫,供圣上起居。为随行众将亦建了石屋营宿,虽不比行宫奢华,到底比营帐舒适许多。
无奈此辈世家子弟们大多娇生惯养,一见陋室如此,还要通铺合宿,无不嫌怨。却也不耽误半夜藏酒搬出,骰子支上,呼朋引伴,苦中作乐,竟无人管责。
第二日清晨,方是正经上阵。
按以往规则,全员分为两队竞狩,一队为包括圣上在内的宗室子弟和近卫队,一队为武将和世家子。
屠万山身为后勤一员,虽前晚肆意赌乐到三更半夜,仍是早早便整装到岗,堪称尽忠职守。捧着袖炉跺着皮靴,屠万山来到牵马待发的管临和肖子平旁,一路咒骂天气:“这死冷寒天没遮没挡的,怎比城里冷那么多?”打眼见管临不过一身棉袍,奇道:“管老弟你不冷?”
不冷才怪,一提更冷,管临向领中缩了缩。
屠万山乐善好施地递过手中袖炉:“你们江南人更没受过这等罪吧?”
管临只觉这屠万山虽没个正道多嘴多舌,自来熟热忱方面倒真没说的。却也不能接他这袖炉,待要塞回,屠万山却踏出一步去,朝着营中刚走出一人挥袖道:“皇叔来来,这边。”
那来人二十余岁,身形瘦小,偏还缩肩耷背,一脸倒霉相。
屠万山目光迎着他前来,半侧脸向管临道:“皇叔周庸你可认得?”
管临虽初见,倒是听说过,这周庸为先闵郡王世子的养子,郡王不世袭,该世子不过为环卫官,他且还是个养子,无论从官职还是亲缘论,本都轮不到他来。然而众所周知,大炎皇室几朝都无子嗣,如今皇子尚年幼,早年各郡王分封在全炎各地,后代依辈降爵已少有冒出头的人物,放眼炎京,哪还有什么所谓宗室子弟?
这周庸还是靠自己科举混了个闲职当,平日人微言轻,没人把他当根葱,倒是一逢此等礼仪场合,就被抓壮丁招来作宗室子弟,给周室门面充充数。
周庸循着召唤聚来,尚睡眼惺忪,与屠万山寒暄了几句。抬眼眯望向远处,皱眉奇道:“怎么今日这么些娘子军?”
几人随他所言望去,见那边行宫旁营宿中走出一行人,个个身着戎服,挽束发髻,细看无不佩服周庸火眼金睛,果然都是女子。
中有一位一身素黑,头戴帷帽,厚重的玄色幕帷底端掖别在腰间,遮住半身,煞是扎眼。
屠万山口无遮拦,见之生慨:“说是择婿冲喜,还不改这副丧气装扮。”
肖子平插语问道:“那便是奉玉公主?”
屠万山点头:“这六公主有点意思,自小最得瞽圣宠爱,懂事了便说,‘父皇见不到我真容,他人见我当如父皇所见”,自作主张常年戴帷帽示人。不过嘛嘿嘿,此为官方说辞,实则是从小就有痨病,遮面以防染疾罢了。”
他再一看管临肖子平,想到大家今日因何被召聚,又找补道:“不过也不妨事,病了这么些年,还不是好好的。”
“当年被太后同场召见,我倒是见过六公主真容一次,”周庸闻之接道,神情略显猥琐,“不说是倾国倾城吧,也当得上羞花闭月了。”说着也朝向根本不认识的管临肖子平等人道:“兄弟们,好生争取,不亏。”
公主他见惯不怪,注意力便都落在旁边众女身上,周庸目不转睛望着,问道:“哎屠兄,那为首趾高气扬的是何人,怎不像是侍女?”
屠万山一望了然:“这你不知了吧,前阵家家户户都为此女姻缘操碎了心,她便是董相那个刚与吴家解了婚约的孙女,董季娥。”
周庸一听不禁撇嘴:“这么大来头的公卿小姐,没事也来抛头露面,世风不古啊。”
屠万山应和道:“那是,学胡人学的,炎京这帮千金贵妇们如今可真是,无法无天,了不得。”
管临和肖子平听他二人所说也好奇,望向远处为首的董季娥。只见此女秀鼻隆挺,杏目上挑,相貌也堪称俊秀不俗,只许是戎服加身的缘故,稍呈凶悍之气。
一声悠长号角,召两队分组集合。
屠万山拍拍周庸肩,示意回见。周庸艰难跨上扬头比他还高出一大截的骏马,一脸上刑表情,向宗室队方奔去。
此围场虽有坡有林,看着像个正经狩猎地,但毕竟地邻炎京,村镇密集,野兽数量哪堪与关外媲美。军中按惯例自备猎物,早早便于场内各角落埋伏放出所谓野兽。那一群群山鸡、肥兔、山羊、狐狸、马鹿,多日笼中过惯了圈养生活,一时放出都有些呆傻,又驱鹰犬助阵,才将这群待捕猎物驱奔开来。
行不多时,周琅不负众望,已连中三兽,引得众将一片叫好之声。
自古围猎宗旨都是陪君王尽兴,随行百将不管是不是头回来,哪个还连这番道理都不懂?宗室队也好,世家子队也罢,个个都故作投入,却不与争锋。还好其中大多人本就射术不精,这射不中戏码堪称本色出演。
周琅于胡地长大,诗书礼仪样样为朝中学究们暗地摇头,只这骑射上天然所长当之无愧,一骑绝尘,年年对此最为期盼。
受着众臣钦赞,周琅情绪越发昂扬,抽出新一支御用箭矢,双目双耳加倍敏觉向八方探去,手指抚过箭尾雕刻的精致云纹,突听扑棱一声轻响,周围人尚未看清是何物,此方箭已脱弦而去——
一支野雁腾林而起,金色箭矢擦尾而过。
众人尚未及叹息,却见那惊雁突而垂直坠落,恍惚都只觉刚是看走眼,原是中了?明明那金箭放空落下了。
收回仰头看向对面,却正见贾时收弓。
众将无不惊愕,跟皇上抢猎到这个份上?
周琅却超彼方一笑:“补得好。”
经御口这么一夸,旁人才猜到想必是这贾时在周琅出箭瞬间便已知不中,当即挽弓补射——见雁、识箭、出手,前后不过瞬息间,众人都只来得及眼花,人已完成这许多个来回,且果然将将射中。何等高手,又是何等……逾矩?
一时四下沉默。只周琅笑意未尽,贾时亦浑然不觉。
终于冒出个大胆的,见圣上赞意纯粹,带头拍手道:“厉害,厉害!”
旁人察言观色,稀稀拉拉也跟着夸了几句。
周琅满意点点头:“贾卿猎术精湛,众将今日当赴全力以竞学切磋。”
一语将贾时推上了猎场焦点位置,自己倒似要退出去了般。众人心中越发相信此次冬狩乃是为奉玉公主择婿的私下传言,若圣上在场,谁人能放开手脚一秀?
贾时闻之也不谦词揖拜,缰绳一扯,便向围场深处奔去。
身长肩阔,鬈发浓须,贾时这副形貌平日裹在宽衣大袖的朝服中,还总有说不出的拗作与违和。今跨马上鞍,才似野兽归山,从头到脚每一部位都按回了正处。
且他骑射技术当真绝伦,马上腾挪自如,箭无虚发,时常只凭听音辨位,侧弓拉满,疾驰野兽便应穿倒地。亲眼见过这般,方知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是何等耍帅场景。
此情此形,若换个别的飒爽英才,观者必当齐齐崇敬喝彩。偏偏是这明晃晃的胡人贾时!我堂堂炎汉承千载文明,拥万里疆土,今竟被这等未开化的夷狄野人压制至此!
一时间,几十年的家国耻辱仇恨,统统浓缩于眼前林间马上,便是纨绔子弟与浑水摸鱼的也不由得情绪暴起。
一人利箭离弦,策马冲出,乃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齐熙之子齐海晟,武将世家,自小随父沙场里打滚,真放开斗来,身手只怕并不输贾时几分。
两队皆受齐海晟感染,无论身份立场,个个打起精神,盘马弯弓,郑重待来,霎时便见矢羽纷飞,鸟惊兽奔,方有了点正经狩猎的气势。
眼见众人分散,各自逐猎,那以六长公主为中心的一行戎装女子,却自始至终原地骑着马,低调躲在开阔坡地与密林接壤处,风吹不着沙扬不到,不时探身交谈,遥望着众将腾挪。
此间寂静了多时,突见一片飞雪自西北方向扬起,一个枝枝叉叉的棕影灵巧闪动,远远五六骑骏马逐来。
“麋鹿!”
近处有人眼尖高喊。一时周围听见的都有些兴奋——
传闻当年黎太后诞下先太子即周琅之父周述前夜,便曾梦见一只麋鹿。次日产子大喜,遂视此鹿为吉兆,于御花园特建鹿苑,多年收集驯养各地捕运来的麋鹿。
因而众人一见此鹿,其一便知定非官中自备猎物,乃是纯正野生;其二便想到谁人若能今日捕得此鹿,那可真是上天祝遂,出尽风头。
偏偏首当其冲的仍是贾时。那五六骑奔袭追临,已在射程之内,为首的贾时却迟迟不放箭。他一手御马,一手入口吹起一声哨音,而后向前方挥了挥袖,示意他人跟进围堵。
那麋鹿见正前方人马突地围顶上来,也慌了神,本能侧转方向,没命地向东边缓坡上奔去,一跃上坡才见坡下又是一排人马。
麋鹿不知此排人马皆为观狩娘子军,不起围堵用途,贾时等却看得清楚。只见女子们慌乱拍马,本能欲躲开正向袭来的一大波猎队。
眼见麋鹿即将穿过女将马群奔入林中,贾时挽弓。
他直直盯着那对高耸的鹿角,思绪一时出窍,超出控制地顿了顿。
就在这犹疑瞬间,侧方一枝利箭率先射出,弧线精准,正正擦中麋鹿左后腿,麋鹿身形歪斜,仍惯力奔出去丈远,终不支倒地抽搐。
生擒!
众人齐向放箭人看去,禁不住叫好声起,欢呼雷动——
此为我方汉将肖子平。
很多人一时没认出他姓甚名谁,没所谓,此时此刻,他就是力挽狂澜,覆灭狼子野心,将敌方威风一箭扫灭至望兴关外的民族英雄!莫说那边远观女子们个个绽出花眸,就连卢士奎之流都一时忘却私人恩怨,肆意拍掌吼叫,双眼被兴奋的光芒烧燃。
贾时勒马停驻,望着这莫名陷入癫狂的人群。
自己百步致命无有喝彩,满载而归无有欢庆,围猎本就讲究的是通力协作,他最先发现麋鹿并布置战术将之逼入这方马群聚集死角,最后,仅仅差这一支坐享其成的冷箭,对方便成了令万众倾倒的豪杰。
一切的一切,只因他这副胡人相貌。
两族再如何假意修好,通亲互融,也填不平的、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鸿沟。
贾时垂下深凹的眼眸,调转背向纷纷围上去观看庆贺的人马群,欲打马离去。
抬头却突见,一个黑影自林间迅猛蹿出,劈头盖脸直扎进那远瞻着热闹的娘子军人马后方。
贾时心中一凛,大喝一声:“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