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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痨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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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临所任的司庑位于皇城外,主承中书省非机密级别的册文与考帐,夜班负责将当日上头执笔制定的文书誊录翻抄,赶在次日天明前发向下级或外省。
说白了,干的皆是些照本宣科收发抄录的重复性劳动,虽用的是笔,同僚私下无不自嘲为“体力活儿”。
听起来同属中书省,但区区一个中书省录事,与“文士之极任”的中书舍人那可是地下天上的距离,哪有机会轻易见到,遑论谈及机密。
管临想起先前二姐所说,暗叹口气。连誊了一个多时辰写到手腕酸麻,撂笔起身休歇片刻,信步出到堂外夜色中,只见庭院中几个闲散的同僚正围拢着一人高谈阔论。
那被围在中间的打眼一见管临,扬着下巴招呼道:“管老弟,可是要恭喜恭喜。”
管临不明所以,那人见状,拨开面前人,直向他走来。
此人名屠万山,在光禄寺挂主簿职,是京里有名的一个官串子。屠家据说祖上是个京郊杀猪的,因当年闹牛羊瘟,赶猪进京趁势起价捞了一笔,自此积累走上经商路,开酒楼,办典当行,一代代逐渐涉猎各业,如今已是炎京数得上号的几大富贾家族之一。
这屠万山还算读过些书,十几年前祖坟冒青烟蒙中了举。但其人胸无大志,衣食无忧,万事遂意,娶了十三房娇妻美妾过得本就比神仙还逍遥,排到需外任的官职,也断然不肯离开炎京,直到守着挂到个分外对口的芝麻京官,才勉强就任。
文人多看重出身,屠万山本人虽没杀过一天猪,奈何他偏偏就姓屠,祖上烙印天然呈现,常为仕场所不齿。还好此人奇就奇在志趣不在官场攀爬,而在于天生爱八卦,皇城内外社交渊源与裙带的盘根错节,全炎京没人比之更门清,他也因此化爱好为事业,私下开了多家协办科举互保手续的“书铺”,仗着自己总能风闻第一手资料,打通官场预备役八卦通道。
管临便是去年与肖子平刚来京时在书铺中与他结识,明明当时也未聊过几句,日后管临进了太学,肖子平春闱及至授了官,这屠万山却逢人便吹他当时如何慧眼如炬,初见便知这舅甥俩绝非等闲。
见屠万山呼着己名走来,管临不亲不疏一揖:“屠主簿。”
“哎,见外,喊屠兄。”这屠万山锦衣缎袍,着金戴银,浑身上下都是屠员外本外,没有一丝官气,“管老弟你这冲天的速度,简直是中了头彩啊。”
管临只当他说的还是自己释褐衣绿这一遭,虽心中并无半分得意,少不得还是客套回道:“多谢屠兄关照。”
屠万山很领情地点点头:“当初一见老弟你,我就说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要文的有文的,要武的这也排得上数,老哥绝对看好你。”
管临这下听不懂了:“要什么武的?”
屠万山扬扬眉:“冬狩么,当然要比武的。”
“冬狩?”越听越懵。
发现管临本人还未知晓,屠万山倒有些得意:“难不成你还不知今年冬狩随行名单上有你?”
管临摇头:“不知。”
听到“冬狩”二字,便旁有闲人目光投来。屠万山见状更故作神秘,推了推管临引开几步外,语道:“亏得私下议论都猜是看中你,你倒装得一问三不知。”
管临诚心请教:“屠兄,我该知甚么?”
“这冬狩年年举办,往年都只是宗室子弟和武将随行,今年特意点了你们这些个年轻新秀去,告诉老弟你,这分明就是在为六公主物色驸马爷,可要把握好良机。”
“六公主?”信息接连袭来,管临应接不暇,“可是先帝六女奉玉公主?”
“自然是她,瞽圣生前最得意的一个女儿,”论宫廷亲缘,屠万山最为知底,“难得如今跟大掌柜相处也不错,如此大张旗鼓为之择婿冲喜……虽说这六长公主有痨病,活不长,但到底是个公主,若当上这驸马爷,仕途那可不如虎添翼?想想当年的竹西君,再有才华不也是娶了个公主才升得那么快!也不怪乎这帮子世家子弟们个个摩拳擦掌,势在必得……不过管老弟,我还是最看好你,论年龄你正相当,论资历,若不是上头已经暗自属意于你,这冬狩要说根本就召不到你头上……”
“世家子弟个个摩拳擦掌,欲好好表现?”管临突然想到什么。
“当然啦,没见京郊最近都是圈地练狩的,你家那探花郎听说不也练得不亦乐乎,倒没拉你一起?其实这肖老弟,我看与痨公主也挺相衬……讲真若不是你老哥我年长了十几岁,说不准也努把劲到面前讨个公主欢心试试,不为色,不为利,就为个皇亲国戚,这娶个公主进门,娘亲大人做梦只怕都笑出声来……生不逢时啊,唉……”屠万山满嘴跑马,一时想入非非。
“如此说,公主本人也要亲临狩场?”
屠万山见少年郎果然一听此说便开始急迫在意,歪嘴一笑:“今年到场的妙龄千金恐怕还不止痨公主一个,此话,也就只有我知。管老弟好生表现,终身大事,一锤定音的良机,可别怪老哥未提点你。”
正说着,有人来将“屠二爷”唤去,这屠万山本是晚间酒局后路过此庑,见灯火通明,无事进来磨牙闲聊,官中少有他不认识的面孔,遇谁但凡互相瞧得起,都能侃上几句。
管临装着一肚子新讯,心事重重迈回堂内,旁有一同僚才窃闻他二人只言片语,怀着一脸羡慕,忍不住打探:“逢疏,是要去随驾冬狩?”
“屠主簿随口乱讲,谁知真假。”
那同僚却甚为当真:“屠老二说的,肯定是没错了。他一年到头光禄寺事务只负责此一项,全程紧跟,数他样样知晓得清楚。”
“哦?”管临倒好奇,“为何由他负责此一项?”
“冬狩都是当日就要处置猎物战果,”同僚撇撇嘴,不掩语气鄙夷,“这杀猪掏羊收拾下水的事,谁比他屠家更擅长?”
论及娶亲,倒并非头遭。自从管临与肖子平合赁了新居,那不甚起眼的院舍就几乎被全炎京的行媒踏破门槛——一个是华茂春松探花郎,一个是芝兰玉树夺锦才,御前红人的气息总能在坊间微妙而飞速地散播开来,如何不令全京有闺阁待嫁之家闻风而动。
管临曾被此阵势震慑,只以年岁尚小、为时尚早理由相拒——明明弱冠前娶亲亦实为平常。
已过弱冠之年的肖子平更无从拒起,偏他也是兴致索然,行媒举的那些人家与八字,他看都不看一眼。
管临还只当他是功未成,业未定,谨待父母之命,暂无心于此。谁想若按屠万山这番道理,竟是心中早有盘算,直奔着高枝去?
一推及此,管临心中更生纠结:至今未将找到迟栏一事告知,为二姐安全考虑,只觉越少闲人知晓其下落越好。
可子平于此,究竟算不算“闲人”?
果不其然,过了三四日,正式通告下达,管临与肖子平皆被召往今季冬狩。
大炎开国以来,本有秋狝的传统,当年武帝盛世,北退胡匪于望兴关千里开外,划下百年来北境疆域之最,于关外建立迩戎围场,距炎京单程便要行上十数日,年年携百将同狩,声势浩大,震慑四海。
后一朝不如一朝,夷狄死灰复燃,节节推进,兴幽七州尽失,直至见午之乱,炎周天下已是尊严扫地,对胡人极尽卑躬退让,秋狝早不复当年耀武扬威本质及底气。
加上傀儡和宜帝又是个瞎子,狩猎无从搞起,名义上多少掩盖了无法再前往望兴关以北的尴尬。这秋狝一荒废,便是三十余年。
及至周琅返炎登基,才又起意恢复围猎传统。却只择地在京西几十里外丛林荒地,建了一个与迩戎相比堪称袖珍的围场,时节也刻意区别改为冬狩,其规模声势与当年炫武天下相比,只似皇室内部自娱自乐。
然而这一方向微转暗含的意义,难免遭全炎百姓非议:官方矛头由北转西,这明晃晃的,炎京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的朝廷?
卯时未到,冬夜深沉如漆,地上残雪却映着将逝的月色,不时闪出冷冷的贼光。
管临洗漱穿戴整齐出到院中,却见肖子平闲梳着马鬃,似已等待有一会儿了。
“你骑马先去便是,不用等我。”
不似世家子弟们各都自备专用的良驹,管临无马,已提前跟上头报备,到宫前集合领官马出行,临时对付几天罢了。子平的马是何时买的?他都不知。
肖子平表示不急:“我牵马与你步行去。”
也罢,黑灯瞎火,两人同行总归好。管临跟在肖子平和马后头,出院落来到街巷上。借着两旁各家宅门外的灯笼,才仔细看清肖子平自上至下整装一新:内里一身玄色骑服,外罩墨绒镶金线轻裘,颜色倒是低调持重,但细节之合体,质地之华贵,一看就似用心考量过。
再反观自己,不过穿着平日的絮棉长袄,二姐给的狐狸皮大氅似该当此场合,却既是不舍,更懒得为此一扮。
一想到二姐,再看看眼前的子平,管临心中微感异样,直不愿相信所谓竞当驸马之说。
肖子平不知想起什么,突转过头来,却见管临正神情复杂紧盯着他,微一蹙眉:“怎么?”
管临看向别处:“无事。”
肖子平扫眼一个打量,问道:“今日佩你那不离身的剑倒是正当,怎么没带?”
管临无从跟他细说此间心思,简答道:“不想带。”
肖子平竟却含讽目光中透出一点满意:“算你还知道轻重。”
这话怎么听都不太对味,管临又想起他曾在圣前大眼不眨,生怕连累,说从未在琴州见过竹西君,当时听到心中那种杂糅着惊讶、不解,外加一丝失望与陌生的情绪,重又绰绰浮了上来。
“若是迟二小姐今突立于面前,你也只当装不认识,掩面而过吧?”
肖子平脸色震了震,脚步放缓。
管临无意等他作答,一个擦肩大步迈到了前头。
肖子平受着这份没来由的气鼓鼓,一时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