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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揭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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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临随酒倌指引进到二层一间雅间候下,激动久难平息。
未候多时,房门被轻推开,迟栏迈进。
“逢疏久等,换了身装束才来,不然那姑子装进酒楼,倒惹人眼。”
师姑灰袍已被一身素色粗布衣裙替下,方正灰帽不见,一头青丝仍亮密如瀑。
还好,管临暗叹。
迟栏似瞧破了心思,落坐在桌对面笑道:“当二姐真出家了?”
管临不好意思低了低眼:“确实吓了一跳。”
“哈,其实炎京人都知道,大丞寺所谓师姑刺绣,早就没几个真是师姑绣的了,不过是吸引外客的招牌。单论刺绣造化,那敲木鱼的手艺,哪比得了我们这些自小傻绣到大的呢。”
瘦削得格外突显黑亮双眸的脸上,露出并不勉强的爽朗笑容,迟栏一番话,顷刻将苦中作乐的气息洒满全室。
“委屈逢疏你这种酒楼坐坐,老板娘与我熟识,来此私谈方便些。”
“哪里,二姐多虑。”管临连忙回道,心下却泛起辛酸——
这条街巷虽以师姑绣巷闻名,却也是众多花楼妓馆的所在地,二姐侯门千金之躯,如今落藏在此,却如何还怕他嫌一坐委屈。
“我那般装扮都能被你认出。若在街上我先见,只怕还不敢认。几年不见,逢疏你这……简直变了个模样。”迟栏热切打量管临,眼中盛满久别重逢的欣喜与好奇,语气亲切如昨,却渐渐地,掺杂进些许怅惋:“当年妙棠还高你半头,说不准如今,身量已被你反超去了。”
管临被这话语中的不确定惊到:“二姐与妙棠许久未见了?”
迟栏微张了张口,却终未发出声来,一腔话语似乎被什么压制了。自己斟了半碗茶,缓缓送入口中,似作思索,忍不住又抬眼来看对面。
这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和收敛回避,管临大致能猜到原因:警觉,生死大难人生巨变后,至亲挚友都早已不敢再轻易相信了的警觉。
心中苦笑,自己为迟家牵肠挂肚天字第一号,天知地笑,只迟家人自己倒未知晓。
但小心谨慎,原该如此。管临抑制住恨不得掏心掏肺出来立刻问个究竟的冲动,也默然斟茶,为迟栏再次续上,但见她持盏的手指骨瘦如柴,忍不住询问:“二姐如何一路咳嗽,是染了风寒?可曾瞧过大夫?”
“我这病有些时日了,大夫瞧过,汤药也没少服,收效甚微,一时半会也无大碍,只靠慢慢调养了。”
见管临一脸关切还要问,迟栏抢先转开话题道:“逢疏何时来的炎京?”
“来有大半年了,年初考了太学补试,今在太学中读书。”
“进的太学,难怪!”迟栏恍然,“想以你实力,若是参加的春闱,早在榜上见你姓名了。”
“尚不够格。”管临谦虚摇摇头,“本来也是陪子平赶考。”
殿试三年一度天下瞩目,天子脚下炎京百姓更是格外关注,新晋出榜的前三甲人物,哪个没多多少少闻听过大名,更何况是……
迟栏微微垂眸,一丝悸动转瞬即逝,语气却是淡淡:“说来要恭喜你家大公子,直取探花,连我在这市井中都已听闻。”
见二姐表情似喜又似忧,想到当年在琴州他二人似有若无的一段情愫,这些年也未听子平提及流露过,管临至今仍未敢乱测,不知该如何接言。
迟栏原想再问几句肖子平近况,羞赧开口还只在其次,想及如今自己隐姓埋名苟活于世,恐有生之年不复见天日,与那青云直上的探花郎,业已是愈行愈远,有缘无份了。
两人隔桌对坐,都想打听对方那位至亲的状况,却偏偏各有各的惟恐贸然和心灰意懒,竟是沉默对饮,良久无言。
“二姐如今病弱体虚,实不该如此操劳。”管临见她指节因常年务绣已蒙上一层薄茧,开口叹道。
迟栏抬头,宽慰一笑:“放心,二姐刺绣手艺绝伦,订单不绝,是整条巷子出了名的富户,在此处衣食不愁,无人找见,好得很。”
“二姐,若是无人找见,我今也不会到此了。”
“怎讲?”迟栏一惊,直当今日纯为偶遇而已。
管临便将冯老瞎给线索这一路讲来,要不是有此指引,茫茫人海,哪能轻易重逢?
迟栏听罢称奇:“妙妙常在街上厮混想必与这些人熟识,我儿时甚少出府,完全不记得遇过此人,他竟能听嗅得我是谁!”
“可见人多眼杂,还须更小心谨慎,”管临担忧道,“二姐为何守藏在京中,何不回宜城或投奔辛州大姐家,有亲人相照应?”
迟栏神色终透出凄然:“大姐夫家已因此事遭了牵连,我如何还能去惊动麻烦她。宜城……更是不敢回去了。”
“二姐——”管临咬了咬唇,发出心中天问,“到底当年生了甚么事故,竟会突闹到这副境地?”
迟栏长叹一声,眼中丝丝点点掩盖着的悲戚逐渐四散开来,缓缓铺向整张脸,抬起眼眸,艰难将雾气维持在凝结的边缘,目光却突被对面一物引去:“你这剑是……”
管临将身上佩剑连鞘取下,递了过去。
迟栏小心接过,摩挲着剑鞘上熟悉的锻纹,手指轻抚至剑柄,绑覆的鲛鱼皮入目陌生,手掌握起,却分明触感到那姓氏锻字的留存。
果然是弟弟那柄剑。
拥剑入怀,双眼终于再盈不住,泪水滴成了线。
管临咽下自己脸上同时滚落的一颗水珠,再也忍不住问出:“二姐,妙棠如今在哪?你们怎么会分开?他究竟是生是死!”
记忆和情感被迫再一次决堤,冲击着五年来苦苦建构的伪装和隐忍。迟栏别头默默拭泪,平息片刻再回首来,迎上的是管临发红的双眼,急迫中却夹着对最坏答案的恐惧。
“妙妙肯定活着。只我不知他在哪。”
思绪翻滚,五年前巨变不堪回首,却幕幕清晰如昨——
“那年父亲被从琴州押回,途经宜城求告为祖母奔丧不允,妙棠揣知此次与以往不同,父亲回京必是凶多吉少,亦不肯转道,我二人一路追随回京。
“父亲回京后被投入台狱,起初安的是忤逆不敬、诽谤朝廷罪名,当时同反董党的朝中旧臣都先后遭打击,抓捕的抓捕,贬官的贬官,家叔和妙棠每日奔走,四处打探分析,却是孤立无援,一筹莫展。
“突一日半夜,妙棠熟识的一位叫邵战的侍卫密找上门,带来某神秘要人的秘密口信,称董峻漳寻到了父亲多年间与西边贺贼私通卖国的往来证据,次日便将公之于朝,收网问罪。谋叛罪名非同小可,一旦落定株连九族,神秘要人知父亲冤枉,不忍我等受牵连,派邵战前来秘密护送我姐弟二人连夜逃出京去,先保活命,再观望打算。
“妙棠虽深信这位要人,却断然不肯走!他定要留在京中照应狱中父亲,亲自查出罪名原委。却要将我先遣回宜城,由远房亲眷照应。
“后经商定,由小厮林安假扮成妙妙,邵战护送我二人出京。想着如此妙妙亦可隐藏身份,日后在京中暗地走动。
“那夜我等轻装上路,由邵战策马,我与林安坐在马车中,顺利出京,沿沥河崖边一路向南。接近黎明时分,突被后方一队黑衣人纵马追袭,邵战见势不好,将马车驱到一处乱崖边,欲率我等跳河逃命。那伙人远远见我等下车,竟开始放箭。一箭射中林安,我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邵战一把揽过,跳入沥河。
“谁能想到我等太平之时文臣家眷,竟被赶尽杀绝至此!可怜林安——他是代妙棠送了一条命!”
管临听得心惊肉跳,迟栏讲起更是再度潸然。
“初冬沥河冰冷,我又不谙水性,全由邵战一路护带着,躲过追兵箭雨,终到下游一隐蔽处上岸,我已没了知觉,邵战亦受了箭伤。他将我托付在附近村落一户人家,自己躲在别处暗暗照应,我休养了大半月,才捡回这条命,病根却是那时落下了。
“便是在这期间,连村头田间都已传来议论:竹西君已经……”迟栏掩面阖眼,泣不成声——
“病卒在狱中了。”
“父亲身康体健,回京后曾多次去探视都未见任何病兆,怎可能突然病逝!
“日后我才一点点知得原委:董峻漳存置父亲于死地之念已非一日,此番他寻得了个莫名的谋叛实锤,上头却念及父亲名扬天下,深受百姓爱戴,不想公然处刑招惹是非,才纵他将父亲暗害于狱中!对外只宣称病逝。
“董峻漳那晚已知上头不意追讨九族,而他自己却生怕迟家后人多活在世上一日,竟私派刺客前来追杀,以绝后患!”
“这些年他董家彻底得了权,一手遮天,撒下天罗地网,仍在疯狂探寻我二人下落——我等区区孤儿百姓,何劳他如此紧张,不是诬陷良臣做贼心虚,怕遭报应又是甚么?”
未干的泪眼燃起熊熊怒火,迟栏拄剑狠狠顿地。却将自己单薄躯体顿得颤起,跟上又一通止不住的猛咳。
管临见状也顾不得礼数避讳,忙起身为二姐递帕拍背。迟栏这番所忆,虽与他多年悲观揣度大致,细节之凶险惨烈,却是所猜未及。
“二姐既知董党布网在找,身体状况又这般,为何偏偏又返回炎京,冒险到他这眼皮底下来?”
迟栏熬过这阵咳嗽,豆大汗珠混落进泪痕中,强咽下一口茶:“凡我能想到的去处,哪有他天罗地网想不到的?反而回到京中,人多市杂,假扮个本地姑子绣女,习俗口音上都不遭人怀疑,倒好混过。
“我回京一事,只神秘要人知晓,当初多劳他派人照应,我因怕被盯上,且在这绣巷中已能立足,也早也与之断绝联络了。
“这炎京城虽不算大,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却是泾渭分明,各有各的去处。我原在晚弦街府上大门不出,除了至亲家仆也少见外人,今在这市井中素衣走动,与故亲全无来往,哪个识得出?倒有一次在市间遇到过昔日府上一个小厮,我暗认出他,他却并认不得是我了。”
迟栏娓娓讲起这五年境遇,将悲痛愤恨重又压回心底,突泛起一丝微笑,掩住深植肺腑的凄苦:“如今二姐我便是正正当当的木如师姑,母亲一生向往平民自在,却囿于侯门院墙,我亲身替母还愿,换个活法,岂不刚好?”
人生巨变,艰难至此,迟栏憔悴病容之下仍透着乐观不息的神采与刚毅不绝的坚忍,让管临一时道不清是心酸悲痛还是钦佩赞叹。
“况且……至今不知妙妙下落,他仍隐藏在京也好,逃离出京也罢,早晚会回来,我只在此等候,他必能找得到我。”
管临闻此,猛点了点头。
“唉!想来我一弱女子,原也不是董党的追寻重点,妙棠所遇必定更为凶险难测。我日日夜夜都盼他来找,却又怕他被人发现。”
“二姐放心,妙棠机敏非常,定自有安排筹算。”
迟栏看向管临,提到生死未卜的弟弟,只觉其眼中信念之坚定炙热竟不亚于己,越发感到亲近慰藉,甚而感动丛生,一发不可收拾。
“逢疏,难得你一直都惦念着我们。”
“二姐,”管临接过迟栏感慨目光,更劝慰道,“连我都能找到你,妙棠怎会不知你在此,他定是暗地里关注着,见你安稳放心,只待时机合适时才来寻你。”
迟栏神色现出几分奇异:“你猜得不错,我确有此感。这家酒楼老板娘当初主动与我结好,后熟识才说起,曾有贵客托她多关照我这个邻居;附近地痞常找绣姑们麻烦,对我倒一直客气无扰;大丞寺中几次有外来大客,指名道姓出高价请木如师姑亲手绣作,保我衣食无忧……多年在此我只觉处处被人默默关照着——这背后除了妙妙,还能有谁?”
管临赞同激动:“是妙棠无疑。”
迟栏终于有机会与亲信人谈论,听到与己所猜一致,欣慰非常,眼中闪起希冀与神往,抬帕拭了下眼角,却摇头微笑道:“我倒想告诉这家伙,有钱直接给二姐就好,非借买绣之名,都被师姐们分了大半去!哈。”
两人许久聊得是昏天暗地,点了一桌饭菜,始终只箸未动。今往事倒出,敞开心扉,彻底抒怀,悲戚过后,感到压抑已久后难得的安心畅快,这才举起箸来。
管临心中一块石头半落,谁想与二姐同桌,竟吃到多年来最香的一顿饭。
迟栏自己所食甚少,看管临吃得尽兴,眼中漾满慈爱。
饭后告别,迟栏谨慎,令管临独从正门出,自己多留些时,再从旁门回住处去,以防有任何隐藏杂眼瞧见他二人同行的机会。
管临出得酒楼来,夜色已浓,月沉星隐,满街灯红酒绿,往来过客喧阗,醉生梦死。
他有一瞬理智全抛,生起恨不得向四面八方招摇高喊的冲动:
“你小子看得到我吗?敢不敢出来让我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