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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巧连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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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是警觉还是幻象,管临总隐隐感到有人在跟踪自己。
那日见过迟栏,观问到其病状,他因略懂一点医术,便将其状细节暗暗记下,回来自己试拟了个补养方子,每日便趁晚间闲时,出学去寻医问药,选买补品。
那直觉很奇妙,走在街上,背后似总有几双眼在默默盯视,你回身去寻,却只见人人自洽,万物如常。
这感觉在大丞寺闲逛那几天还没有,正正是在见过迟栏回太学后次日开始,如影随形。
随手摸出袋中一片药材,浓郁的肉桂气味冲鼻入脑,管临对自己的虚妄感到些可笑:还真当遍地都埋着他的耳目不成?若真如此,自己已在炎京招摇这大半年时日,他又何须捋着迟栏才寻来?
这一想破又有些沮丧。
管临猛甩了下头,甩掉这些让人一时心烦意乱的有的没的。却余光感到街上不远处两人,极度配合他这甩头的瞬间,转身过去,眉飞色舞地对着海聊起来。
这盯梢的意味太浓厚了些。
那二人明明一副练家子身量,却穿着不合身儒服勉强扮作书生模样,不细看还好,一发现目标立刻觉得鬼头鬼脑到显眼,与那日酒馆中三人似一个师父教出。
管临重新警觉起来,手上掂了掂已买齐的药材补品,原本打算今日就给二姐送去,招惹上这些个莫名跟屁虫,却绝不敢再去绣巷。思虑再三,脚下换了个方向:解铃还须系铃人,打哪来回哪去,既然自寻庸扰,到底还须闹个究竟——
晚弦街望杏楼。
今日专座被占,门旁方桌坐着两个不嫌挤的酒客。管临一见,更不想进去花销,只打算遛着盯梢的在附近来回闲逛,遇上冯老瞎为止。
却绕不过那望杏楼小二眼尖,一眼看到熟客就使出十二分热情:“客官来啦,里边请里边请,您喜欢小桌独坐,里间也有。”
盛情难却,也罢,正好问他。
“我今日路过等人,只来壶茶。”
“好嘞,您请您请。”
管临也不随进里间,只堂中随意捡一桌边落座。过不多时,果然那二人亦跟进来,坐进角落,默然饮酒,举止极尽低调。
暮色四合,街上客流渐盛,各家酒肆都在门口卖力招起客来。望杏楼今日招牌酒名写在一条绸带上,小二将之绑缚在门口精心摞放的大酒坛坛口。家家绸带都常用朱红色,只望杏楼这边是鲜亮的明黄飘扬,暮光中也有几分显眼。
闲坐向街上望了会,小二来添茶,管临大大方方问道:“近日可有见冯老瞎?说给我请道符又不知请到何处去了。”
小二停下斟茶手:“客官难道没听说?”
“听说何事?”
“冯老瞎死了啊,就这几日的事。”
管临大惊,明明那日见还是好好的,老迈虽老迈,并没见一丝病相。
“喝死了,这个老酒鬼,”小二神情有些伤感,嘴上却仍不饶,“还总掐指说死在我后面,算命算了一辈子,估计就没算准过几回,唉!”
这死的时机,会不会太巧……管临瞥向那盯梢二人,他们亦听得到小二所说,面上却未显丝毫惊讶。
心下顿起一阵冷意,这趟浑水乱搅的,莫不是竟搅出了人命?管临不自觉抚了抚腰间佩剑,生平头回当真思考起防身和动武之间的因果关系。
又耗了两盏茶功夫,横是僵持无意义,管临结账起身。
那小二虽忙到满堂飞,却对管临尤为关注:“客官不再坐会?这茶给您重换一水。”
管临摆摆手,准备奋勇出去继续与盯梢的上街周旋。
这次第间,正打门外进来一位猛汉,长得是宽腰阔背,横眉莽髯,看着面生,却直直超管临走来,拱手一揖道:“公子久等,无心散人在隔壁楼上等候,请随我来。”
这猛汉声如其人,一开口似洪钟贯耳,周围几桌都被震静了一瞬,抬眼望望无事,才又慢慢恢复嘈杂。
这都谁跟谁啊?管临彻底蒙噔。
小二却似善解人意:“客官您等的人来啦,再续壶茶酒?”
那猛汉直接替答:“不必。正等得急,公子,这就随我去罢?”
说着一手展臂作请,另一手推在管临背上,看似随手扶过衣衫,却暗中使着十足的劲道。
相当于强行押送了。管临衡量着自己与对方的身量差距,客观得出结论:打,打不过;跑,跑不及。今日既是自投罗网,要死也索性死个明白,去见见那“无心散人”,好赖给这趟糊涂公案做个了结。
被猛汉暗手劲押着出了酒楼,转弯向新门外大街去,两人步子走得不疾不徐,只似日常行路,管临侧眼一瞥,先前那二人又跟出来了!远远盯随在后面。
如此看来,这两拨人亦不是一伙的?
未来得及进一步判断,猛汉勾手一拉,引管临进到街旁一处高阔庭院。
丝竹四起,衣香鬓影。全炎京究竟有多少勾栏瓦肆?只怕便是最独嗜此好的人,穷尽一生也难逐个逛遍。
管临被推引着,一路与庭中廊间各色美人欢客擦肩而过,直上二楼,却几次回头看去。
壮汉边走边问:“看甚么?”
管临见以他的身手素养,哪有自己都看得出他却看不出的道理,直言答道:“看那两个盯梢的哪去了。”
壮汉不以为奇:“这等花楼,生客进来只怕要费些工夫。”
洪钟不见了,原来这壮汉也会正常声量说话。
七拐八迈到一阁间门前,壮汉代敲了三下门,向管临道“请——”,自己只垂手退立在门旁。
“进来。”一声清脆的女子嗓音。
管临定了定神,惊惶已被好奇稍占去上风,是祸躲不过,开门。
触目可见屋内两人,一站一坐:站在桌旁的女子,衣着简素,面容娇憨,有几分眼熟——若是没记错的话,名字大概叫落英。
坐在桌后的少年摇着扇,一道似笑非笑的审视光芒从扇端一双清波朗目中射来。
少年一手合起折扇,向身前桌对面点了点:“在下陆星川,有劳兄台前来。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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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
天子朝后转御崇政殿,传户部长官议事。
周琅端坐殿上,神情喜怒不易揣度,语气入耳的兴师问罪意味却是明显:
“赈灾辛州所拨四万石粮食,现才交割几何?”
“秉陛下,”户部尚书田连素慢声慢语答复,“臣已敦促各路粮仓抓紧筹粮,限十日内筹齐交付。”
“也就是说一路都还没交了?”接语的是御座下方的贾时。
贾朝奉郎仗皇帝恩宠,不拘官职身份,后殿奏对中常随意插言议事。众臣虽是面上渐渐习惯了这张横亘在御座前的胡人面孔,到底因为当今皇权本身亦有限,心下对这位传声筒多有不屑。
田连素转向贾时,姿态却是与面圣同样恭谨:“各路储备有差,远近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论。渭路最先筹集三千石,便早已运到了。”
“三千石却是以陈粮敷衍,这笔帐你记他几成?”贾时掌握新况,咄咄逼人。
“此言有误,并非陈粮,”田连素不慌不忙,“乃是渭路所去途经水灾地段,略遭损耗,出仓交付实为三千石新粮。”
“哼哼。”贾时一声冷笑。
户部上下腐败已烂到根了,你点明漏洞,他都全无畏惧,振振有词。
“定州粮仓储备最丰,原拟交付一万五千石赈灾,如何又改为五千,且至今未出仓?”
贾时此句问的是田连素,眼神却转向其身侧一直未开口的户部侍郎,董庚。
“定州仓的话,臣……”一直对答如流的田连素也怯了口。
定州为运河自南方诸州通往炎京的水陆码头,粮仓乃是责管漕粮仓储与收支的全炎第一重仓,历来由中央直辖,本朝宰执直接对此仓监督问责——
换言之,天下谁人不知,定州仓几乎等同于权相董峻漳的私仓,是关系到全炎运转的财政命脉,是其运筹党斗四朝,牢牢掌控在家族手中的政治砝码。
长官尚书惶恐垂首,下官侍郎却是悠然望天。
见问答双方都齐齐转向自己,董庚嘴角一勾,无视二人,一拱手向御座上呼去:“臣有一议上奏。”
周琅如梦初醒:“讲。”
“管正轩追谥文正公一事,臣以为不妥。”
你责问他正事,他跟你扯闲边。
贾时待要开口拉回正题,周琅却一晃神被他牵走:“董侍郎有何见解?”
“管正轩昔年结党营私,讥讽朝政,诽谤先太后,劣迹累累,声名狼藉,不堪谥文正之名。”
管正轩当年被治罪下放,多因抨击董党新法,董庚却偏偏强调一个莫须有的“诽谤先太后”罪名,自然因为殿上这位乃先黎太后嫡孙,专挑激发矛盾的说。
周琅并未被挑动,语气很是温和:“管学士当年受人谗诟,讥讽诽谤之说经查不实,早已翻案正名了。”
“管正轩客死途中,未盖棺问罪不过是保其体面。今若反将其荣耀加谥,岂非变相鼓励天下臣民都来信口开河,胡乱犯上,以求扬名?”
“……”堂堂天子被一户部侍郎噎到哑口无言,只面上维系着威仪,双眼不自觉看向座下人——
贾时未见迟疑,立刻填补上周琅的沉默:“依董侍郎的道理,只若有人引证怀疑参上一本,便可都当真定罪了?”
董庚仍只面向御座,冷笑道:“管正轩种种含沙射影文字至今可查,可算空穴来风?”
不料正中贾时下怀:“那前日台院参奏董侍郎强借富民钱财八百万,与庆州刘济买田共为奸利事,亦是无需彻查原委,便可定罪了?”
董庚一听,怒目圆睁,终于向发语人瞪去。
丫朝奉郎算个什么东西,敢跟他董七爷公开叫板?
田连素一看气氛不妙,杠起来了,忙帮语道:“此乃是有人匿名捏造,诬陷董侍郎,吴参政已令御史台彻查清了。倒不宜相提并论。”
“相提并论。”贾时呵呵,言外不屑之意尽显:你也配。
董庚脸上泛起一层铁青,思量片刻,重又转向御座:“臣素来亲疏不论,秉公行事,若因此得罪了佞臣小人,处心积虑构陷于臣,臣并不意外,却是问心无愧。”
周琅似乎轻“嗯”了一声,并未明确置意。
董庚目光闪动,皮笑肉不笑继续道:“辛州大灾,户部倾尽全力调配各路粮仓拨粮赈灾,连保京的定州仓都已虚空;今西部贺贼频扰,丘泯山战事频繁,前方军饷吃紧;南境外夷又违约作乱,贡赋不及往年三成。”
将全炎灾事细数,连叫了一番苦,终是图穷匕见结论道:“各项盘算来国库已是捉襟见肘,臣等合议,奏请陛下,将赐湭鄞的岁币免上三年,方有余力渡此难关。”
田连素默默瞟了董庚一眼,“户部合议”是吗,我这个户部尚书怎么没听说过?
湭鄞,即北方当权胡人部落的国号,更是周琅的“娘家”。
岁币乃当年两族停战议和的产物,是胡人保周琅回京登上皇位的利益根基,这岁币若一停纳,何止北境和平将危,这个“胡帝”当得更是有负使命,难以平衡交待。
一直强显平静的周琅现出一丝躁动,正宗的胡人代表贾时更是面色一沉。
二人并非不知董庚此言乃虚张声势,断了岁币,惹怒胡人进犯,这马蜂窝他董老七绝不敢乱捅。故意起此说,不过是点名利害关系——大炎朝廷一金一银都靠他董家敛收,与胡人钱上的事本是一个要拿,一个愿给,好说好商量。但你敢给他下马威,他就要断你大筋骨,筹码摆在明面上。
周琅避其锋芒道:“此事须集两府众臣共同再议,先全力赈灾辛州,过了汛期,时局总将有缓和。”
贾时亦转向田连素,接起探讨赈灾事宜。
董庚见殿上两个愣头青双双服软,自得深知扼住皇权命脉的关键所在,稍稍舒缓了适才升起的怒气。待田连素继续奏对完,方冷着脸叩辞,慢步跨出崇政殿来。
田连素知他被贾时惹得不爽,竟不敢多搭话,更放慢脚步走在后面,一直目送董侍郎踱出独家近道的内东门,才大舒出一口气。
门外停候着的轿厢旁,除了董家轿夫小厮,更少不了早朝后就等在此地、日常迎候董庚上轿的提举皇城司鲍一诀。
“七爷。”鲍一诀一见门内出人,小跑持扇迎上。
董七爷今日脸色不见春风,分外难看:“你,出宫后马上到我府上来。”
“是,七爷!”
董庚接过鲍一诀来扶上轿的手臂,怒气一刻难耐,侧头压低声音问道:“你查到的府外与李智接应之人,确实就是那管正轩的杂种儿子?”
“千真万确,七爷,那小子叫管临,现为太学学生,论辈分是肖子平的舅舅,就是那次在此处见到与肖子平一同进殿的那个。下官今儿又新得了消息……”
董庚看看周围,示意鲍一诀止住,一个借力踏入轿中:“来府再详说,马上,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