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风波恶 ...


  •   “竹西君便请留步,不劳相送。”

      “我正欲去城中,便与少昀兄再同行一段。大恩不言谢,此等要事,原不该劳你亲至此相告。他日若有不测,难保此行不遭追究牵连。”

      “正因此事要紧,家兄如何敢修书或劳烦他人?我本是月月皆有差使来琴,此行不过常规顺脚,无须多虑。”

      竹西君微微仰头环视院中,树中管临只道藏身被发现,已想得歉词,待正要与下方对视言来,却见竹西君目光落在远远虚处,开口自叹道:“想来这琴州亦不日将别,下次再与少昀兄相会,只不知何夕何地了。”

      “唉……”访客停住脚步,语重心长道,“家兄再三叮嘱,请竹西君定深思远谋,以将应对。”

      “欲加之罪,又非头遭,样样有应对,空想之力怕还输董公几分。 ”

      “太后如今重疾,只恐来日……此公不知更如何一手遮天。风卿兄……”那访客微微迟疑,终开口:“世道恐将大乱,若肯另生打算,郭某定当鼎力协助,全力以赴!”

      竹西君直视来客,已明了其所指,微微笑道:“令兄若知我生脱逃之念,定不肯令你走这一遭了。”

      访客神色坦然:“家兄身居朝堂之上,自有其不得已。我一介布衣小民,没那么多瞻前顾后,只知活命要紧,既问心无愧,决不肯坐以待毙。”

      竹西君却道:“溥天之下,莫非炎土,莫说插翅难飞,便是苟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又岂见得清白?更是有违立言初衷。”

      “实则……”访客欲言又止,见对方神情孰笃,亦不好冒言再劝,只默然叹气摇头。

      树上管临大气不敢粗喘一口,竟无意听得此等密谈,必是朝中又有风云变故,恐将对竹西君大为不利,不觉向迟阶看去。后者已一扫方才迷离神色,凝神下望,面容肃然。

      管临只觉千不该万不该此时困于树上,但凡他在院中何处闻此话头,必将转身速去,避听他人秘事。不想愈不欲窃听,却偏偏愈有接连惊人语传来——

      那访客与竹西君相顾沉默良久,透过廊间向邻院遥望去,忽道:“令郎既已拜泽林门下,不妨来日便留在琴州,免受奔波,亦便于相往照应。”

      竹西君一笑:“犬子若有诗书志,可得魏老垂青自然求之不得。只他这光景,今生怕是大器难成了,来日若召回炎京受审,便将他姐弟二人送往宜城家母处,若得避过此劫,但求庸庸碌碌,一世平安即已难得。”

      访客却道:“我见令郎行事见识,可非等闲之辈,便不以读书为志,亦绝不甘庸碌。”

      竹西君想及己子目光转为柔和,微摇摇头:“只没心没肺胸无大志,倒不失为此生之幸。若负重如山似杨家小子般,却是太枉摧少年。”

      “哦?”访客闻得提及正好问来,“说来这杨……柳小子,近日如何,在此间可还安生?”

      “向来安生。”竹西君温言答道,“此子与犬子实乃天壤之别,读书勤勉,讷言敏行。只我察他时时沉郁,心思忧懑,直以背负父辈耻恨为己任,是志,怕亦是苦。”

      “此子既有此才又有此志,更有良师相助,来时若单以己力便可功名出头,未尝不慰人心哪。”

      竹西君苦叹:“说来道去,似世间只此一条路可行,因它得祸,还要由它雪耻。”

      “由是荒谬,便莫怪我说,不妨另起定夺!”访客最终劝语尚在院中回响,人已由竹西君引送出回廊向堂门而去。

      树上迟阶尚未回神,缓缓转头来看管临,孰知管临此时脑中已万马奔腾:竹西君祸事临头?虽与众愿相违,但终究意料之内。真正惊悚之言,却是二人所谈及那“杨家小子”,难道果是杨东厚潜逃之子……杨?柳?管临突想到塾中有一生姓柳名仁,虽不显山露水但见言谈举止却着实不同于大多混闲之辈,只平日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在旁人眼里,比自己甚还可有可无些。现想及此名,突觉恍然大悟——

      “杨丛……柳仁……”管临既被迫识得此中关联,便已本能决定,不欲瞒迟阶他知晓“杨丛”其人。

      迟阶并无惊讶,沉声道:“下来说。”

      刚欲拨枝起身,却又听得下方传来步语声,想是竹西君又折返回,两人复定住不动。

      然此次步声却由那院角后门传来——隔墙之耳原不只此两双,竹后闪腾出两个身影,令树上人一见大惊,竟是迟栏与肖子平。

      二人缓步踱入院中,迟栏一脸忧色,低声感慨:“想来是朝中又生是非,只恐我父又将遭谤!”

      肖子平却蹙眉垂眼,看上去心事重重——管临完全知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只见肖子平似措辞半晌,终轻咬嘴唇直问道:“二小姐,此柳姓书生……你可认得?”

      迟栏别无怀疑他意,只思来摇摇头道:“我平日鲜去那院,塾间书生只认得与妙棠交好的魏初、刘轩,自然还有你家舅公逢疏,别的可都识不得姓名。”

      肖子平待想再追问,又觉不妥,突侧身告辞道:“我先回了。”

      迟栏见他匆忙欲去,似突想到什么,眼里划过一丝忧虑,追言道:“肖公子,我父其心甚笃,便再有冤情,自贬谪来一路只凭上发落,但信终有一日还得公道。他人若有规劝,只不过私言慰语,莫可当真。”

      肖子平仅回慰一句:“二小姐多虑。”便抬步去了,留得迟栏一人更显忧心忡忡。

      迟阶见他远去,蓦然从树上直接跳下,唬得迟栏一惊:“你这家伙,怎么在这,吓煞我。”

      迟阶向上一指:“何止我一人在。”

      管临仿不得他下树本事,只仍攀着树干一步步退降下来。

      “你两个淘气得是时候。”迟栏向弟问道:“方才话语你可也听得?”

      迟阶点点头。

      “唉!”迟栏长叹一口气,竟不知如何评说。

      管临下得树来,第一反应只欲速去追赶肖子平,来不及与迟栏招呼多言,直奔廊间。

      突听得身后唤来一声:“小舅公。”

      少了往日戏谑,此声听来甚为郑重。管临才恍然想及,此时此刻,自己在姐弟眼中俨然亦是个刚听得秘闻、或将奔走告密的“外人”,遂转过身来,看向发语者。

      迟阶并无多言,只亦盯他看。一声呼唤听来冷峻,回见神情却只觉复杂而热切,似审视,似辩白,似叮嘱,又似对今日所经一切的确认。管临看向那眼神,立刻便能捕捉得到与己一丝奇特的牵连,一时只觉一句解释都多余,细复今日所听所感亦来不及,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下点头,道出两个字:“放心。”便转身而去。

      出塾不到一里便追得,肖子平一见惊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和你同处。”

      “同处?”一时搞不清所指。

      管临开门见山:“杨丛。”

      肖子平神情变得严峻:“你也听得了?”

      管临点头。

      “这泽林私塾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光天化日下在众人眼皮底下包藏一个逃犯。”肖子平义正言辞道,“此人现化名叫柳什么?想必你早已认得!”

      管临并未答他,只反问:“你欲报姐父知?”

      “呵!”肖子平一脸“不然呢”。

      “我且问你,”管临冷静语道,“前番传此人到琴州,究竟是官中通报,还是私交密传?”

      “早与你说过,若是官方通报,便早张榜缉人了。正因秘传,他才得逍遥至今。”

      管临再问:“你今日又是因何机缘,得知此人所在?”

      “我……”肖子平一窘,想来今日出现在泽林私塾中确非名正言顺,偷听细节,亦不宜与人道来,然而——“事实在此,我本无须解释前因后果,其人是不是杨丛,拿人报京辨认便知。”

      管临摇头:“前无通缉令,后无质疑因,平白无故就从己城里揪出一个所谓逃犯送京,岂非突兀莽撞?此子若作奸犯科十恶不赦,协助拿之自是义不容辞,然他不过为以谏言获罪的一文官之子,因朝中党派争斗被无辜波及,今你生生此般主动拿人交京,岂非显迎合某派邀功过急?”

      子平默然不语,只觉尚未于此深思熟虑。

      管临又道:“今只你一人怀疑此中关联,且尚无证据,亟待核实斟酌。若你报姐父,便将此踌躇转移于他,想来你须先深思为好。”

      肖子平闻之心中一叹,父亲平生为官准则第一条,便是大写三字:不站队。今将此事上报,且不知衙上家中又将有多少会议往来推敲探讨。

      但再思之仍觉此事非同小可:“若为无意得知他所在而未报,尚算情有可原。而当下这泽林可是明知此子身份,主动收纳包庇之。难道你不觉可疑?前有竹西君,后有杨东厚,就连喊你去也不知存的何等心思,这泽林老狐狸究竟运筹帷幄着何等大计,琴州有此隐患,难道不该探之抑之?”

      “若想探之抑之,不妨你亲为。”管临回道,“你便亦以来塾中上课为由,亲自探得究竟。他若不肯接收,难保非做贼心虚,你亦有由头疑之。他若肯,你果真能在塾中探得一二,总可信过此等捕风捉影,报与姐父知亦算有凭有据。”

      “这……”肖子平有一瞬间动心,但又觉不对:“此事原交任于你做,又如何拉我亲去?”

      管临有此提议不过是脱口而出缓兵之计,只觉如若子平报与太守今日所闻,不仅泽林私塾恐将大乱,太守自己亦多半徒增惊惧犹疑。方才听得那密谈,几乎人人都判定得竹西君不日即将获诏,是贬、是迁、是问罪,甚而即便是极渺茫的忽得昭雪,结果都有一点相同,即离开琴州。于别的无能为力,但能协力保得他这短暂驻琴期间无招是非便好……是了,迟家不日定将离开琴州了……

      肖子平见他被问得半晌不语,似看透了般,冷冷道:“知你近来与迟家那小子往来越发密切,你只怕杨丛此事连累了他家!你既已刚才也听得,这竹西君何止有此嫌疑,因别事也将遭大噩,他甚有脱逃之念,若此人在我琴州遁跑,那父亲便是有十顶乌纱帽也只将赔折他去!”

      管临收去隐隐戚色,直视肖子平:“你但凡略通人语,怎从方才所听得出他有脱逃之念?”

      肖子平并不松口:“只教你得知此中厉害!便若只生一念,你我皆将大难临头!”

      “子平。”管临平声静气叫来一声,却将越发情绪激昂的肖子平语调盖过,“我只问你,判定忠奸善恶,亲见亲闻与一纸文书,哪个更值取信?”

      肖子平明了他话中意,也实无可否认竹西君为人立世亲见者无不称颂,却答:“此原非你我定夺,身为此朝臣,上意岂可违之?”

      “由是,若明知不可为,只以上意所命,便万事可为之?”管临咄咄追问。

      肖子平听来发冷,不知眼前此人何时变得如此离经叛道:“管临,问出这种话来,你这十年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管临答:“‘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便是书教我。”

      “你!”肖子平一时辩不过他,但哑口无言半晌,又隐觉原不必辩此——本来说什么来着,怎么就被他东扯西拉带到这么大的议题上来?

      管临趁热打铁,又跟出一句戳心之言:“迟家将去,你又何苦抓紧此时乱生是非。”

      肖子平闻之一愣,似乎刚从此刻起,他才细细品嚼来“迟家将去”四字对己的份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风波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