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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枝头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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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出伏,桂香满城。
琴地秋日素比节气之规晚至,盛午酷热只不输仲夏。有人嫌日间炙燥,一日比一日愈发昼伏夜出,晚间且拉住同伴无尽的听书练剑满城游闲,晨间却不顾别的还须塾间上课,只管自己睡到日上三竿。
管临晌午课毕,出堂未见其人,便向西院步去。
院角那棵百年金桂,实乃桂中极品,枝繁叶茂,望去足有四五丈之罕高。今花季初至,满庭芬芳,一阵清风拂得百枝摇曳,偶有细瓣飘零,直落在树下仰头观看少年衫上。
见得此景,不自觉有笑意从嘴角荡开,管临缓步上前,并立而望。
迟阶侧脸招呼:“来了。”
管临笑意尚未收尽:“若寻常人此景,定当他要咏诗作对了。”
迟阶所回果不寻常,向上指指,问道:“这树,你能爬吗?”
大煞风景,意料之中。管临摇头。
迟阶拍拍树干,又抬脚蹬试几下,口中道:“不难,练练。”
不知又哪来的突发奇想,管临倒真细瞧那树干琢磨起来,儿时也同府上孩童攀树玩耍过,大略估得出难度:不同于青竹类一根细光直杆,这桂树干粗结多,易落脚,可挂牢,爬来倒真有得一试。不过如今已是准成年身量,哪能还如儿时般胡闹,去做这等猴样。
看提议那人,明明同岁,他倒是从无此顾虑,因问道:“又兴哪出?你若想采桂花,外头低矮桂树多得是,随手可得。非要去爬这棵?”
“谁要采桂花。”迟阶向上望道,“我只觉这棵与山上那湿地松高矮树貌皆相仿,可让你先拿它练手爬来。”
“哪个湿地松?为何要爬它?”更摸不到头脑。
“来来,跟你讲——”迟阶兴致大发,引管临到回廊中坐来,怀中掏出一纸,绘图大师再度现身,今日绘的却非剑谱,而是山水树木外加乱线密布不知是幅什么东西,画师自己解析来:“这些日我已在上游下游细观,大略判断得那瀑布后山洞所在,它因在错层水流之后,两旁皆无可附,只能自上方设法进入。我见那峭壁上一片竹林,竹高与壁顶到山洞距离正好相宜,便想着可攀得竹顶,借己重倚竹而下,飞入仙洞中。如何?”
管临如听天书,只知他仍对那所谓仙洞念念不忘,也不忍拂其兴致,试随着思路道:“说是要攀竹,又关湿地松何事?”
迟阶细细解释来:“攀竹甚难且不说,一竹更难承二人攀爬,况且我要借是它的瞬力,因此便由你先爬上此旁湿地松枝头等候,我一人速攀上竹顶,向松间倒来,揽你脱枝,以二人之突重,向瀑布弯去,方足够借力跌进洞中。”
“还有我?”管临小吃一惊,“你要升仙你可一试,我道行尚浅,行不来这等奇举。”
“那不行,有宝同寻!”迟阶不允拒绝,“你只爬树便可,其他交给我。”
管临见他煞有介事,胸有成竹,仍觉不可思议:“如此繁复设想怎保精准?若有差池,岂不跌下断崖?”
“那断崖原也没多高,且下层为潭水,便跌下只当沐浴解暑。对了,游水,可也须提前练练?我水性只一般,想来这小水泡也够用了,你可擅游?”
管临心道,若论水性,我实不给我鱼米之乡拖后腿,但思来此计,犹觉胡扯:“且不说交接难保,那竹力也非你所想,若半途不支折断跌在崖上,倒比跌进水潭更为凶险。”
“这你放心,竹力远比你想得柔韧,我实有经验。”迟阶拍胸脯自得道,“这一招我常顽,不信且找个亲眼见过的与你作证。”
说着起身向那头院落走去,从塾里喊来一个小书生,向管临道:“刘小子,同在塾间的,你可认得?”
管临自然认得,这小书生便是当初初见,帮迟阶刨冰袖鱼回来那个倒霉孩子,不知此子身世,只知他平日亦寄居在泽林魏家,上课之余兼帮理书清扫。
迟阶向刘小子问道:“还记得春天时跟我在山后爬树……采果,我是怎么借竹力下来的?与你管兄说说。”
“采果?”刘小子努力回忆半晌,实无印象,“春天里有何树果可采?”
“哎你小小年纪这记性,”迟阶嫌弃道,“就在那山脚陶员外宅后,才几天,怎么就忘了?”
“陶员外?”刘小子喃喃重复,瞬间记忆复苏,头如捣蒜:“记得记得!那日你听说陶宅家小姐日日在后院习琴,又嫌他家宅墙太高难攀,便选定宅后坡上一棵杉树爬上,果然在上面望得一清二楚!你望了半日心情大好,下来时要展示绝技,命我将一旁竹枝推过,你扯住竹顶便一个弧线飞将下来——当真英武!还记得第二天便又去看陶小姐……”
“行行行……”迟阶赶忙将其打住,“让你讲飞竹子,谁让你扯些有的没的?”
侧眼见管临听得只笑眯眯盯他看,更气向刘小子挥手道:“去去,回那边玩去!”
刘小子悻悻而去,迟阶回头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状,正色道:“你看,有人亲眼见证过。”
管临点头笑:“当真可信,亲眼见证!”
“呃……咳,”迟阶无言以对,只觉怎么都无法将注意力拉回了,清清喉咙,又朝金桂走去,突兀问道:“所以到底爬不爬?”
“爬。”管临脱口而出,“现在就试爬来。”
“当真?”迟阶满眼惊讶。
“原没什么大不了。”四下无人,便豁出去一尽儿兴又如何?管临挽袖扎袍走向桂树前,先上跳攀住,抬腿抵住一处树结,试步步向上移挪。原本以为自己如今年长体重,必不如当初灵活,却未想到近几月来日日习武练剑,这臂力腿力已远非昔日可比,爬起树竟倒觉比儿时更为轻松。
迟阶见他甚为熟练有道,愈发惊喜,喊声“我与你断后”,也跟着攀将上来。
管临向下望道:“堪我摔了将你也砸下。”
迟阶回:“保你摔不死,不然叫断后。”
管临一口气直爬进叶繁深处,寻得一枝杈点坐稳歇靠,边拭汗边心叹,偶尔当个猴子倒也没想象得那么困难。
迟阶猴子常年当得游刃有余,已瞬间追至身旁。他体力无限,全无歇靠必要,双脚各踏一枝杈,无需手扶,便可直身站稳,四处张望出去。这一望,便突将眼前景象看定了。
管临见他向外张望半晌无语,不禁好奇,也扶着直了直身,探头出枝外,随他看去。树高越过房屋与院墙遮挡,视线直投在塾外远处漫山遍野盛开的桂花树,苍绿树叶衬着细白盛朵茫茫连绵,夹着林间散居农户的袅袅炊烟。
迟阶感慨道:“此景很似我儿时在府中爬树爬屋顶,越过院墙,可直向府外街上望去。府东正对的是晚弦街,因两侧栽满杏花树闻名全京,春日望去,漫天杏花飞舞,只不输此景。”
管临听其所忆,不禁脑中随之勾勒彼般景象。
“话说这晚弦街,街西头是我迟府,街东头你道是哪里?”
管临哪里知晓。
迟阶自问自答:“东头便是旧日你管府!”
既已是“旧日”了,管临摇摇头:“算来你出生时就早已改弦更张了,你倒还知道旧主?”
“何止我知道,全京哪个不知?”迟阶回,“状元每三年便出一个,几十年来倒还没哪个名声盖过当年才惊四座的管学士。虽这府邸已换住了几氏人家,来京应考的举子们只认它为‘状元府’,个个特要来观望参拜,府前街上也尽是小商贩卖些所谓‘管府旧物’,明知非真,也不乏人买,只为上考场讨个好彩头。”
管临尚是头回闻得此等家族京中遗韵,一时听来倒未生哀惋,只觉可叹:考生难道不知自己参拜的虽名满天下光耀门楣一时,最后只复为一场空吗?却谓之“彩头”!
迟阶于此却另有奇想,继续半自言自语道:“如若你爹当年未贬谪出京,想来你我即是街坊邻居。每日我便可沿着晚弦街,踏破三里杏花道,去到街那头找你顽。儿时却还如何会无聊透顶了?”
管临一时被他假想描述得如坠梦幻,只觉那般场景着实再好不过。转念却又发觉荒谬,笑回:“如若我爹未遭贬谪出京,这世上又岂会有个我?”
迟阶并未被此因果挑刺惊醒,只仍呆望远处,似犹在幻中尚未还魂,接言道:“没你怎可。”半晌又莫名铿锵语:“我当如何?”边说着只头身未动,手不觉伸来,寻得管临挽袖之下手臂握牢。
又来!
管临偷眼望去,确定此回着实醒着,没睡着就梦游?一时心乱如麻,思绪炸裂,盯着那缠于己臂的五指,竟觉只生反握回去的冲动?误!勿!其人惯来勾肩搭背没个正形,他握你是潇洒自如不拘小节,你握他……算什么?
不如甩开!只以此划清肢体界限,凭什么他率性所至,却搅得别人胡思乱想,此等往来实不对等,索性言明警告,下不为例!
管临张嘴欲言,但觉唇齿干涩,艰难开口道:“妙棠……”
……有病吗?从未直呼过的小名,却在此刻脱口而出,一时懊悔,基调有误,全然忘了下文。
“唔?”迟阶倒未觉有何不妥,闻之哼应着转头,直视而来,琥珀色的瞳仁濛濛生雾。
管临见此,只感周身一颤,七魂六窍都跟着瞬间移了个位。一腔的文字学问都不顶用了,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一个字来讲。突发力将手臂一抽,对方毫无防备五指脱开,恰以回手一把将之紧握住,每一根手指都终于攥在了手心。
迟阶丝毫未动,笑意荡漾进瞳光,开口道:“你……”
突听“咯吱”一声,下方院北书斋大门推开,两个男子相继踱出,一个是竹西君,另一个脸生的想来是个日常访客。
迟阶将未完话语化作一声“嘘……”,向下望去。
管临瞬间松手。
一颗早已蹦在嗓子眼的心,却是怎么也落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