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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忘营营 ...

  •   盛夏午后,山中独得清凉。竹深树密蔽日,枕山流水入风。

      本独扰此间幽静的震天蝉鸣,却也因山谷间琅琅剑声相协,鸣和出了几分韵律。

      二十四式剑□□番攻过,劲道只虚点即止,唯结式稍送疾力,亦被对方棍棒迅敏格止。

      迟阶收剑,立定赞道:“可以你!棍法防御也能使个有模有样了,就是力度逊些。”说着将剑柄递出,“换你用剑,你来进攻。”

      管临接令便以棍换剑,持起摆开架式,依多日勤学苦练之法,向对方发起剑招攻势。

      迟阶以棍抵挡,脚下半步未动,只上身轻微躲避慢移,棍棒沿周身稍作格挡,已是防得绰绰有余。边挡边指挥道:“这是挥剑还是拍蚊蝇?力道,速度,变化!”

      管临遵从所令,调动全身加强攻势,仍是改进有限,胡乱挥来。

      “看出来了,你这慢条斯理,哪是出剑,想是在挥墨!”迟阶持棍向前一抵,将对方推出一个身位,一声“防好!”突转守为攻,挥棍舞去。

      对方却突如换了一个天地,剑锋一转回防接来,苍浪声声剑棍相接,见招拆招饶是章法尽现。

      十几回合过后,迟阶率先收手。以棍拄地,摇头笑道:“服气!没见过你这种武学奇才,防守有模有样,进攻一塌糊涂。”

      管临深知自己天生不是练武这块料,再如何后天勤学苦练也只是个三脚猫门外汉,防御略佳亦不过是本能驱使。这些日来早听惯了“师父”恨铁不成钢之说,认怂任嘲,一脸“奈我若何”,只倒是自感体力确比以往进益了些。

      迟阶犹未嘲够,又思来补刀道:“人侠客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你却是‘十步躲一人,千里可溜行’。也是独领一派,罕见,奇绝!”

      管临听他还会改典来嘲,倒觉别开生面,也谑辩道:“只防不攻,乃仁者之风。”

      本等着接受对方新一轮回驳贬损,未想迟阶竟认同:“你是。”想想又摇摇头:“倒也不必。”

      艳阳渐移,直射进山谷。二人收剑收棍,由溪边逆流攀上许久,终寻得一处宝地,视野开阔直面一泊活水,巨树连枝供享一方荫凉。迟阶满意树下躺倒,闭眼假寐道:“听书时间。”

      管临突一惊,只一直隐隐觉得今日有何不对,此刻方明了:书……忘带了。

      迟阶知悉状况难免得意:“看出来了,你算是彻底下水了。”

      “无书亦无妨。”管临不放弃,直盘算起默诵个什么也算抵过今日课程。

      迟阶建议道:“明日起,你便将你当下课上正习的带来。我横是听哪个都是天书,不如只听你学的。”

      “哦?”管临不解,“那些可是……”

      迟阶接道:“我知那些尽是摇头晃脑陈词滥调。可只怪偏考它——明年秋闱,你便不是要上阵?”

      自己都未细思过的事,他倒是先帮筹划起来,况且还是这读书上的,管临回问:“我才读了几点墨水,这就不自量力去考举了?”

      迟阶独替他自信:“以你实力,区区一乡试,不过探囊取物。既然迟早要考,索性早考。”

      管临倒要问问:“如何来的‘迟早要考’?”

      迟阶道:“寒窗苦读多年,又兼有钱有闲,不考个功名玩玩,岂不浪费资质?”

      管临只觉讶异,这人天天将读书无用论挂在嘴上,明里暗里不屑功名,却直认他以此为志,倒真很会“抬举”人。思来却诚恳回道:“许是日后会去考个乡试以作交待吧。功名之志,倒真,没有。”

      “没有?”迟阶躺中侧过头来,追问道,“那有何志?”

      管临想想,摇摇头。

      “说!”

      生平从未与人语,今既被追问,横是胡想,也不妨道来:“自儿时我见街上百行百业,只最羡慕一行:赤脚郞中。”

      迟阶:“赤脚郎中?”

      管临点头:“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又身怀所长,行到哪里都不至饿死,兼有悬壶济世之德,来得此世一遭,亦算有所交待。”

      迟阶从躺姿坐起,饶有兴致看来:“便如游侠般,行到何处,乐在何处?”

      管临:“没错。”

      迟阶随之遐想片刻,却终摇头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这只能是孤家寡人做的白日梦。若如我爹这般拖家带口、牵老挂少的,只怕空有山川志,行来没你想象般逍遥。”

      管临看向他,微微笑道:“本就是‘孤家寡人’之志。”

      迟阶闻之微怔,便又想及他身世。却见管临实无自哀之色,端的一副恬淡向往,瞬间只觉心弦一拨,回道:“考功名才可早日来炎京,你做赤脚郎中,自食其力,何时才能赚够盘缠。”

      管临不以为然:“天下之大,如何非要去炎京不可?”

      迟阶几乎脱口回“我在炎京”,却旋即想到,自己来日何在,怕是只有天知道。那炎京中住过祖上三代的迟府,亦早就不算是家了。但见管临回问得这般坦然,又莫名深感不服,尚未来得及自究不服原因,已本能替家乡吹嘘起来:“虽然不比这里山清水秀有闲云野趣,但繁华炎京三十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玩不到的乐处。此生不去,岂不遗憾?”

      管临问来:“都有何乐处?”

      “望杏楼酱焖肘,八仙居三脆羹,过云楼烩鱼头,百吃不腻。”

      “还有呢?”

      “王氏梅花包子,彩袖楼银瓶酒,舟桥夜市羊头肚肺,也是一绝。”

      管临看他垂涎三尺,笑道:“究竟是好玩还是好吃?”

      “好吃不算好玩吗?”迟阶理直气壮,“不是我说,你大琴州哪里都好,就数这吃食上品味丧尽。好端端肥鱼膏蟹不鲜食,晾晒腌藏,暴殄天物;嫩青伴米就作一餐,清汤寡水,如何下咽?以茶当酒,灭绝人伦!”

      愈说愈激动,起身踱步,四处张望道:“我今便要打个野味,回去找人按炎京的法烧来,且让你好好领略乐在何处。”

      管临只笑看他上蹿下跳,自己倚树乘凉,乐得清闲。

      迟阶向林间巡视野物一番未果,又盯上那一泊活水,脱鞋挽裳,踩进水中寻起鱼来。循着那水流渐行渐远,隐于林后不见人影许久,忽又听得一阵疾步声,其人踏水而归,兴奋嚷道:“猜我发现了什么?来来。”拉起管临便朝那方奔去。

      随他奔至目及水穷处,只见山壁突削,水声骤疾,伸头向下张望,竟是飞流直下形成一湍急瀑布。

      管临道:“想来是雨季水盛,平日不过是涓涓细流。”

      “这不算稀奇,”迟阶寻起一石块,走至峭壁上沿欲寻角度向瀑流砸之,“稀奇的是这个。”

      脱手掷出,那石块初在水面砸出一丝涟漪,终随激流翻滚,落下隐没不见。

      管临不明其意。迟阶解释道:“曾有一道仙教我此法,遇瀑布以石试之,若激起水流呈泛白浪,只是寻常瀑布;若激起呈青绿,便知水后有仙洞,可往探之。”

      管临如听鬼怪奇谈,只当他又是信口胡编。迟阶却煞有介事,直说当年曾与道仙亲身探究。

      “便真有仙洞又如何?”管临让步道,“你难道寻进去修仙?”

      “修仙做甚?寻宝啊!”迟阶一惊一乍回道,“此等奇洞,定是藏宝的大好去处,若能被我探险寻得一二,岂不是此生无忧?”

      异想天开,不知又是装癫还是卖傻,管临只不与他胡言帮衬,从峭壁退回到缓流边,俯身撩水拭臂,以解炎热。

      迟阶却犹留在原地呆看瀑布,自言自语琢磨着如何去到那臆想中的水帘仙洞:“自此沿流滑下,显是不行,只会弹开坠落;若从下方攀爬,却又逆不过水流势沉。想是最好有一绳索,自上荡来……”边想着边抬头四望,寻哪里可缚固一绳索。

      管临见他独自念念叨叨,执着痴相倒有几分可爱,又搭言道:“你身居炎京闹市,究竟哪里得到这些奇遇?听起来似世外仙人。”

      迟阶闻此终步回到溪边,与他正经答来:“这三年随我爹四处流放,外人觉是颠沛流离背井离乡,于我倒却是悠游四方,大开眼界。此道仙为我爹于西陵山结识,已九十有三,眼不花须不白,日行百里,健步如飞,说是世外仙人也不为过。”

      说着沿溪畔坐倒,双脚犹伸在溪中取凉,继续道:“西域美女你可见过?临近陵州地带,城城皆寻常可见,虽亦随城民着汉服,倒是远远见身段便知是异域绝色……”

      管临暗中笑过,却只问:“贺王地界也去得?”

      “那自然去不得,毕竟我等是炎臣,流放也流不到他地界去。只可惜……”迟阶思之怅惋道,“他贺王陵州挡在其中,截断了多少西域美女入炎之路……”

      听出来了,怨念得很。

      “还去过哪里印象犹深的?”管临转问。

      “康州,蕃族地界。”迟阶又不觉瘫躺下,直将悠游奇遇样样忆来,“以我如此铜墙铁壁健壮身躯,去到那里竟是攀个土坡便能要命,高山气薄寻常汉民恐怕皆难适应,想来他日若与吐蕃交恶,定须设法引其下得低地一战,才有胜算。”

      “孟亲王地界呢?夷族芒州,可曾去过?”管临只将平日仅得听闻、不得亲见的神秘地界一一问来。

      “呃……”迟阶略一犹疑,实没去过,但决意乘兴现编,“当然去过!四季百花盛开之地。话说这夷族,民风开放糜烂,全天下独一份。”

      “哦?此话怎讲?”

      迟阶只将道听途说混同自行想象随口编来:“在夷地,男女不分,有怪诞医术专营此道,男可变女,女亦可变男,只遂自愿。于日常婚配上,也可自行选择,男男婚嫁蔚然成风,女女相守亦不罕见。”

      管临听此,已知他是胡诌八扯,犹不揭穿他,逗问道:“如此不分,若初见一人,如何得知他究竟是男是女?”

      “夷地炎热,着装清简,一眼便知啊!”迟阶未被问倒,又继续编道,“这夷地终年盛夏,繁花似锦,俯首皆是。因而当地人便以花为绢,日日只将鲜花串连成衣,遮住要紧处,便可出门了。”

      管临简直被他奇崛的想像力打败,忍笑不语,听他继续发挥。

      迟阶又突来灵感道:“话说有一天啊,有个男子穿着鲜花衣衫睡去,醒来发现花瓣嵌入肌肤,浣之不净,担心染疾,便去求医。大夫闻得他诉求,即令他躺下,稍忍片刻便可无忧。男子依之躺倒,只觉一阵疼痛昏去,醒来后竟发现——自己变成了女子。”

      “为何?”管临虽知他编,实被故事吸引。

      “因为——”迟阶忍住爆笑,将谜底一字一句揭来:“他说:帮我将那花儿拿去。大夫便依令,帮他将‘那话|儿’拿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迟阶将自己讲到绝倒。管临亦笑到险些背过气去,向后跌躺在草地上,又控制着自己莫为此污言秽谈笑得太过豪放——知他不正经,不知不正经到如此令人发指!

      两人足足爆笑了半刻钟,才渐渐平息下来。

      面天背草,眼见云舒云卷,只觉如此日光,多得一刻皆是天赐。

      迟阶突向天幽幽道:“此等云游四海,与你赤脚郎中之愿可相吻合?”

      管临不语。

      迟阶自答道:“说来你倒可当个家医,想想啊……还可兼挑担!搬书!你如今被我锤炼得已体格大增,这些力气活也干得,不嫌弃。便雇你做个家医,随我爷三个走南闯北去——供你鞋穿,不用赤脚。”

      管临仍不语。

      迟阶畅想无限,终翻身朝来笑道:“再说气大了。将我遗世独立谦谦如玉的小舅公当个担夫可还行?”

      说着伸手拍在管临袖子上,以示玩笑,莫可气恼。

      管临只朝他笑笑,转头看天,心中乱云飞渡。

      半晌无声,只听溪溅蝉鸣。忽闻重重鼻息,侧头一看,想是张牙舞爪这许久着实折腾倦了,迟阶耷头闭目,已见周公。管临见他赤脚还浸在溪中,只恐着凉,便欲起身扶出。

      却在起动刹那,被压在袖上那手重重攥住手臂。管临惊回看去,再确认其人状况,只见眼未睁、头未正、息未乱,实是睡着的。再挣扎想动,却只被那手攥牢更紧。

      许是刚睡过去便做了什么噩梦,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睡着也有这般惊恐时。

      管临抑住自己莫名擂鼓的心跳,为之解释道。又重新倚草躺下,任由己臂留在原处,感受到对方手上传来的每丝温热。

      仰头复望向天,一只苍鹰飞过,跃向山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忘营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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