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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倾盖故 ...


  •   堂中迟阶起身回到秦掌柜面前,兴奋问道:“你今出了几匹?我先顺道带回京去,再遣人来接下批,预订三百匹大约多久交付?”

      秦掌柜仍极力否认道:“说了这不是我的绢!我不做这种烂绢。”

      那伙计脑子不转弯,只觉看不得这掌柜有望发一笔横财,插嘴提醒道:“客官你可看好了,这种破烂你也要?”

      迟阶伸手从怀中掏出银票——今日本欲带姐城中逛买特意携带,想来倒是不用再劳烦某人——拍出,朗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终于让我寻到正正合适的,如何不要?先将订金付来。”

      那伙计都要被逗笑了,还想再开口拆台,却一把被他家少东家拨开——

      朱小员外一脸深不可测,缓缓来到迟阶面前,微仰头慢声道:“这货,可是专供我朱氏布行的,你要买只能问我买。你要多少?”

      迟阶也学他半仰头,不服道:“你有多少?”

      小员外撇嘴一笑:“我朱家为琴州第一绢商,这货量供应,你只管放心报来,要多少有多少。”

      迟阶:“我今日可是急要一批带走。”

      小员外指指门外马车:“我这车上就有现货二十余匹。”

      迟阶问:“都与此卷一模一样?”

      小员外答:“自然是。不妨亲自来看。”便引迟阶去到门外马车后,拨弄着车上摞着的布匹,示与他看。

      迟阶细细看来,若有所思,又步回到布坊中,似盘算半晌,开口谈判道:“我此趟所剩银两已不多,你若肯价格略让,一贯一匹,我便去取银雇车,先购二十匹回京。”

      天上掉下个冤大头!寻常绢价也不过只七八百文一匹,这烂绢市间便是叫价两三百文也难卖出,“略让”还出价一贯,竟遇上这么个奇主。

      朱小员外简直已想得出他爹今晚当着他三个兄长面独将他大夸特夸的风光场面——本来被分派来监督退布这么个吃力不讨好倒霉活,未料到竟被他出色的经商天赋做出了花来,谁再敢说朱老四是个吃喝不剩样样不灵的,且看我朱家明日,谁主沉浮!

      朱小员外压抑住内心雀跃,作见惯大场面状回道:“初次交道,便让你这个价格,就只当交个朋友。”

      迟阶拱手示谢,道:“那现便将订单写来。”

      朱小员外喜不自禁,赶忙示意伙计拿出自家官用货据,亲笔与他将订单写来,抬头询问:“兄弟怎么称呼?”

      “姓霍名改,改正的改。”迟阶回道,“你要将类目、每卷布号详细写来,我官中对账可是不得马虎。”

      “那自然自然。”朱小员外将单据递给伙计,“快去车上将每卷卷号都抄来。”

      迟阶收得订据看了看,满意道:“你且在此稍候,我这就去与你取银两。”

      朱小员外还客气道:“不急,不急。我便在此等候霍兄……霍官爷!”心中实有一丝不放心,生怕这大主顾转眼跑了单,但亦总不能押他去取钱,况且已收了一张订金,便是等上一时亦不亏。

      一旁秦掌柜对这桩横生交易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却没有感到一丝懊悔,亦不趁机向朱小员外追讨货款,只是满脸疲倦厌恶,轰客道:“且回你家布行去卖你这烂绢。”

      迟阶持单刚走出门,迎面只见一队衙役冲来,队末同来的,竟是管临。

      为首衙役喝道:“都站定!何人在此贩卖贡绢?”

      那伙计闻此率先意识到,大事不好!瞥眼瞄向地上布卷,显有贡布暗线标记,只怕一时难以辩清。

      朱小员外却犹未反应过来,见衙役冲进,所有人都望向自己,才不得不接答:“贡绢?哪有贡绢?这里只有坏……残……旧绢!作旧绢。”

      众衙役已将地上布卷掀开,又去车上逐卷查看,卷卷皆有暗线标记,显是贡绢。

      朱小员外见此状方有些慌了,忙乱中指着秦掌柜道:“这贡绢是他家的!他依我订单产来,此为残次,我拉来还他!”

      跟随衙役返回店中的迟阶扬扬手中订单:“单上可是明明白白写清你朱氏布行卖出,在场众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说着向堂外征证,围观群众皆解气点头。

      朱小员外才知被人下套摆了一道,见衙役过来拿他,犹挣扎辩道:“你们看清楚,这么烂的绢,怎么可能是贡绢?又怎么可能有人买!……我没私卖贡绢,冤枉啊,冤枉……”

      “人赃俱在,你回衙中再喊冤不迟。”衙役分将朱小员外和伙计拿住押出。

      管临向为首衙官道:“已多时耳闻有贡商在此间私贩贡绢,太守今派密探假扮买客,终诱出是何人经营,你等务将物证厘清,彻查此案。”

      那衙官闻得此案为太守亲自部署,不敢怠慢,忙俯身拱手称是。买家“霍改”由此也算揭明身份,衙官便不命拿他,亦不敢贸问他是谁,任其深藏功与名。

      一场热闹落幕,众观客议论着散开,秦氏夫妻俩对这“霍改”从头到尾只觉莫名其妙,但能将那欺人朱老四拿去,不管出于何由都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实感峰回路转,苍天有眼。

      迟阶管临并肩走出布坊,迟栏踏上前来,直抹额上汗,斥道:“真被你两个吓死,一个装疯卖傻,一个不知所踪,闲事管到飞起。”

      迟阶看向管临,笑意盈眼:“我还想着要走多久去报官?只怕等这空档他省悟过来,拉着布跑脱了。”

      迟栏亦觉不可思议,问管临道:“逢疏你如何得知他要买布?竟提前去报官。”

      管临答“猜的”。眼睛却回望迟阶,心说:有句粗语不知当讲不当讲,有人一抬……我便知他拉……想是不当讲!

      迟阶却已隔空听得,笑言:“知我者小舅公。”

      “你莫得意,这事原是你行得鲁莽,”迟栏忽换了一副面孔,有条有理教训迟阶道,“一则你只顾自己耍弄人快意,却并未真帮到那秦氏布坊什么,他终究未拿到货款,倒是与朱家的仇彻底结下了,以后只怕被人报复。”

      迟阶耸耸肩,只觉能让恶人当场遭报,便是对秦氏来说最快慰的事。况且他看准秦氏布坊良善敬业,无须依赖贡商,也自能凭其口碑经营生存。

      迟栏看出他不以为然,又道出第二条:“贡商本为官中买办,价格也是官上率先压低,贡商被迫向下行使此诈。你此番惊动官府,太守必将知晓逢疏也参与其中,岂不是教他回去为难?”

      迟阶闻此倒是一愣,他原本只想大不了同那朱老四一并以买卖贡绢为名被拿去,去到衙门再讲来龙去脉,自行设法辩白不迟。倒没想到管临利用太守家眷身份,直接为他设密探名目开脱,一想倒真有几丝怕连累了他,面色隐现忧惶。

      管临却坦然道:“克扣中小坊主引得坊间怨声载道,见钱眼开便私卖贡布坏绢,太守若得知此中细节,亦不能姑息。”

      迟栏却知管临此语不过是安慰他姐弟俩莫为他多虑,因叹道:“此为当下官制恶疾,今将他一个贡商恶子拿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管临点头,心中亦颇为二姐见解深远惊叹。

      一旁迟阶闻得,不觉又幽幽生起愤恨:“明知强行以低价征收只会引来层层盘剥腐败,终让各行百姓都苦不堪言,自己更不得民心,却硬要做这一桩桩令彼长我消的事,究竟是无能还是胡闹?”

      管临与迟栏默然看他,此问只怕无人可答。

      迟阶摇摇头,自叹道:“自从杨东厚被削除,户部没剩一个好人,胡来得更甚。”

      迟栏揽揽他手臂,向前推走,劝道:“莫谈国是了。妙棠你下次绝不可再这般鲁莽,你觉得快意恩仇,却留给别人一堆烂摊子。凡事要三思而行,这点你须多学逢疏,况且我们如今客居此地,更要……”

      管临走在他姐弟身后,突觉已经完全听不进他们在说什么了,因为适才迟阶吐出那个名字,电光石火间敲打到了他的记忆——杨东厚?不就是子平那日提到的被下狱抄家的户部员外郎?听迟阶语气,果然对这杨东厚推崇有加,想来必是受其父竹西君立场影响。如此看来,竹西君与杨东厚即便不是同党,也是朝中立场上惺惺相惜,其子偷携家产逃来琴州的传闻,由此见似也并非空穴来风?子平反复叮嘱他留意此事,不妨借此话头试探一番……

      边走边聊,迟阶与迟栏不知又话题转到什么上,越聊倒越开怀,渐扫方才忧愤情绪。一时突感到管临半晌无声,便回头来看,只见他眉头紧锁,眼神涣散,整个人如游离于躯壳之外。

      “想什么呢,跟丢了魂似的。”迟阶唤来,“你今回去只与你姐夫说,是那炎京戏子诳你说他是密探,我与你个地址名号,自有法儿教他们拿这‘霍改’去。”

      管临听他仍是担心自己被太守怪罪,摇摇头道:“衙中只负责问罪本地贡商,便真是炎京买家,也伸不到那么远去。”

      迟阶道:“我就说!原不是什么大事。那你一副忧心忡忡作甚?”缓步来与他走成一排,又突没正形侧头戏道,“想必是想到端午在家躲过,明日上课又要被为师剑术折磨,哼哼,怯了罢。”

      管临回望他。与此人相遇不过只短短数月,却似觉已熟识半生。

      人生在世,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翻遍圣贤书,圣贤亦不过是各说各话。想来可为与不可为之间,不过人人皆由己定,再生规则自圆罢了。

      一时突感豁然开朗,纠结顿失:就算人心隔肚皮,世事难测,有朝一日终被迫要与全天下人都虚与委蛇,互相猜测探试。我却有自有规则——

      只不试他一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倾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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