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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替人愁 ...

  •   清晨的寺后街,与日间熙攘判若两街,晨雾裹着不远处盛福寺传出的上香气息,仍待被即将来往的行人踏散。

      迟阶迈入祁氏绣纺,与前堂正忙清扫布置的众绣女伙计招呼过,唯不见霜姨,便直往中庭步去。

      院中尚无来客,一人青灰衣衫,腰封箭袖,正独自练拳。迟阶驻足欣赏,观得一套练毕,不禁拍掌称赞:“堂主身居江南,北派揽松拳竟练得这般地道。”

      祁堂主回身,谦虚道:“不过是为强身健体习来,学不得章法,闭门胡练罢了。”近来在坊中与迟栏频见,交谈往来熟识间,对他姐弟二人愈发真心喜爱,亦不复先前“不攀皇亲”之划清,一见亲切问候道:“大外甥今日这般早,怎你独自前来?”

      “我爹与寺中约好今晨听经吃斋,我本不欲去,二姐喊我顺道来纺中帮她拿金……线,便同来了。”

      “平金绣丝线。”霜姨正从内堂步出,帮答道。

      “对对。”

      “你来得正好,二小姐前日订的绣样本讲好十日与她,昨样师得空提前画好了,我还正与堂主说遣人与她送去,可巧你来一并带去。”

      “那再好不过,替二姐谢过霜姨。”

      霜姨走来堂主身边,顺手接过她拭汗绢巾,递上一把折扇,边向迟阶招呼道:“二小姐闲谈说过,你最怕吃斋,这大清早去寺里,想必空着肚子出来罢。”

      迟阶笑道:“二姐甚么都说。我爹却最喜欢,还在寺中慢享着。”

      祁堂主闻之接语:“今正有新腌桂花做的桂花圆子羹,坐来尝尝。”

      霜姨笑向堂主回:“早已喊人去盛了。”正说间,一女端碗而至,置于院中石桌上,只见碗中暗金桂瓣飘浮,碧瓷衬得圆子更显软糯雪白,霜姨让道:“此为最琴式的桂花腌法,还只怕你北人食甜不惯。”

      迟阶不客气,沿桌落座便欲尝来。一匙舀起,只闻得桂香四溢,顿觉神迷,由衷感叹:“南间自有妙处,一旦领教倒觉欲罢不能了。”

      说毕,一匙匙狼吞虎咽食尽,霜姨忙喊人再加盛。一连吃了三碗才罢休,祁堂主霜姨一旁见他爱吃自然喜之不尽,双双露出慈母般笑容。

      霜姨逗问道:“今怎就你孟良一个前来,你焦赞兄弟呢?”

      未觉戏言,更无疑虑“焦孟”所指,迟阶答道:“他于塾间上课,午后才得空。”

      “阿嚏——”

      忽闻得前堂一已然自抑压低的嚏声传来,随之步来一人,竟正正是焦赞本焦。

      说曹操曹操到,霜姨面露讶色,迟阶倒未觉意外,只向来客问:“二姐说我在此?”

      管临答:“是。”

      霜姨忙喊人倒茶盛羹,迟阶指指桌上三个空碗笑道:“你来迟了,饭已被我蹭光了。”

      管临心道不可思议。昨日听来密谈那般危急,与子平辩到嘴破嗓哑,一夜家中思来想去,只待今日一早来与他复盘探讨,却大清早扑了个空,听得迟栏说他来城中,只觉一刻也不耐烦等,课亦不上了,直回城中来寻,却寻来这么个惬意蹭饭的场景。一时闹不清是自己太过郑重,还是对方本无挂心。

      再三辞谢招待,终是抵不住盛情食了一碗圆子羹才被放走。二人别过祁堂主霜姨,取得帮迟栏拿的绣线绣样,步出绣坊。

      走来半晌竟是无话。

      管临只觉自己先提昨日,像是探他迟家密闻般,便不说。

      迟阶却像个没事人,边走边如常东张西望,终于眼神落于身旁人上,开口问道:“风寒?”

      管临摇头:“无事。”跟着就不长脸又一个喷嚏。

      迟阶见他直拿袖笼遮挡着无声拭鼻,所用绢帕已然湿透,便伸过自己衣袖去:“平日沾根尘丝都难忍的也有狼狈时,来来,我最不怕,拿我擦。”

      管临轻挥开:“别闹。”

      一说就偏闹,追着非要给他擦。管临急到直接己袖一抹,全力来对抗这个胡闹的,习过的拳招都拿来抵挡用,两人竟是当街比划起来。迟阶边追边笑:“知道是切磋武艺,不知道当我打劫病人。”

      管临全心想阻挡他当众瞎耍,用尽全身力气格去,只听“啪嗒”一声,其身上一物坠地散开,正是给迟栏带的绣样。

      迟阶俯身拾起卷好,抬头却见管临只还盯着那绣样不动,又嬉皮笑脸递来:“你看中这个就拿这个擦,回头再重画无妨。”

      管临却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见他表情便知又生突想了,迟阶略收笑问:“怎么?”

      管临甩了甩头:“我魔怔罢,打眼只觉有一字似是错了。”

      迟阶闻之将绣样重又展开,只见是一幅景图:近处曲巷人家,远望湖山水鸟,因是针法示图,勾勒无甚精细,意境只还清雅。旁有两行诗句:红珠斗帐樱桃熟,金尾平风孔雀闲。

      迟阶默念两遍,他虽于原诗不熟,倒也能大致猜出哪字错了,“平风”想必该作“屏风”才是。不禁谑赞道:“来日若我作考官便增设此科:一眼识错诗。保你天下无敌。”

      管临却问:“你可知此诗最后两句?” 1)

      迟阶自认无知:“就地上课吗,今日教我?”

      管临摇摇头,看向他道:“此绣是二姐的?”

      迟阶听他此问,再回头看绣样,盯着那个“平”字半晌,无须知晓最后两句诗,也终于悟出些什么了——

      迟栏与肖子平似有牵连,原是一次次明晃晃暗戳戳示于眼前,只他少年二人虽冰雪聪明,于世间此情却尚不通,竟皆从未往上思量过。今见此图追溯回想,隐约猜得闺中心思,亦只觉唐突,难以开口言明。

      迟阶默思片刻,终讪讪道:“奇缘,若来日能成,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管临听了想,你倒说得乐观,婚姻大事那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慢着,哪里来的“亲上加”?但于此事却觉不可说笑,想想又叹道:“我昨还劝他来泽林上学,早想到此节,倒不敢乱劝了。”

      “你劝他来泽林上学?”

      管临只得道出:“我想他心中有疑,不妨亲自来看。我这几月上学无非如此,他所见即我所见罢了。”

      “那你可觉杨丛有何不同?”迟阶点名道姓问得直接。

      管临亦如实答:“若无专提,倒未觉特殊。”

      “他不过是一落难子弟,”迟阶随口讲来,“外界有传携家产逃亡之类的,倒是子虚乌有。”

      管临本不想打探原委,但看他语气毫无郑重,却又生忧,心道,你觉问心无愧是小事,在官中看来却是个包庇逃犯的罪名,怎能道来如此轻松。

      似猜得所想,迟阶又解释道:“人皆道我爹爱才如命,才华的才,此次也算以身取舍一把,横是罪多不愁。”

      既说到此,管临终不得不问:“那昨日,到底有何风闻?”

      “太后垂危,人心惶惶。”迟阶低声陈来,“黎太后虽依仗董峻漳扶助新帝,到底尚念及一班旧臣,即使流放四野仍是保留对董党潜在制约。只怕来日一崩,董赶尽杀绝,今听说其同党喉舌已是摩拳擦掌,寻了几条致命罪名,只等朝中一有变便齐齐上奏。”

      管临虽昨日已猜得大概,今仍闻之心惊。

      迟阶却摇头续道:“说来也是徒生烦恼,每每奔走相告要大难临头,好意心领,便直接不知会好不好?坐以待毙,何如死个糊涂。”

      听他此言,果然与竹西君亲生父子,管临心中却忽妄生不甘,回道:“你岂肯当个坐以待毙之人?”

      迟阶听此却又黠笑:“那你帮我筹划筹划,怎么跑?”

      管临一时心生莽念,正色道:“你认真的?”

      迟阶本来确实说笑,见他此状倒反吃一惊:“你认真的?”

      “阿嚏——”一脸正色被又一波喷嚏袭来全然打散。迟阶终趁势得逞以己袖帮他拭了一番,手背贴额,果觉略烫:“送你去医馆。”

      “不用,”管临阻拦,“也罢,我自先回府休养半日,你去忙你的。”

      迟阶只道原无事忙,自然送他步回。一阵微风拂过,初觉秋凉,管临只感头昏耳鸣愈厉,实是比早间出来时严重了些,一路便由迟阶伴着,飘忽忽向沐慈归去。

      “……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

      朗朗诵书声门外可闻,沐慈学堂正晨间授课。管临引迟阶轻手推门进院,蹑脚直进西侧房中,以免惊动正堂众人。取水浸帕擦脸,一椅坐定,已觉轻松些许,管临抬头再赶客道:“我没事,你去罢。”

      迟阶却不慌不忙,竟被那正堂诵书声吸引,听来问道:“我才见那堂中似还有些二三旬往上的老书生,天天也学这个?”

      管临笑:“我沐慈学堂招牌课目,日诵千遍不嫌多,不学这个学哪个?”

      “你未到泽林前,也与肖子平都在此间上课?”

      “自然是,”管临答,“沐慈本就是肖家私塾,因多年在琴间有些名声,才引了些族外子弟同来。”

      继续侧耳听那书声,只听齐诵道——

      “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

      迟阶不禁点评:“这讲得实也直白,尽孝尽忠讲得一套套,说来说去是为保禄位——嗯,顺人意,吃饱饭。”

      管临见他居然主动析书释义,师伴欣慰之心油起,一脸赞许看他。

      迟阶却转而疑问:“以肖子平之才,之心气,怎又甘心放弃仕途念想,一辈子就安享接这个守慈公衣钵?”

      “守慈恩惠天下独有,虽比不得高官厚禄,若能守成亦不算屈才罢。”管临边答边想,这世袭守慈公说来也是为官一方,多少寒士尚求之不得,实谈不上自甘平庸,但子平究竟是否心怀更大峥嵘壮志……倒真从未与他交心探讨过。

      “明明‘慈’已不在,偏空守其名,不也荒谬?”迟阶又问。

      管临微怔,肖子平自幼丧母,性情敏感阴郁,与肖太守续弦正房虽名义母子相称,却着实并不亲厚。论“守慈”之名,勉强可通;说“守慈”之情,倒真没有。只是奇怪迟阶会琢磨到此节:“你又作何想?”

      “不过想了解些罢了。他若不甘为池中物,区区一个沐慈盛不下他。他若想当我姐夫,不更要识其为人才是?”

      管临忙拦道:“你别胡说。”

      迟阶自己寻得书案后坐下,闲翻杂书:“今日就此间上课了,我与你调换,你可卧床梦听,我正襟危坐给你诵。”

      管临想那还成体统?很有为师尊严回道:“今日算了,待我安心休养半日速速病愈,好与你再去。”

      “再去哪?”

      “练爬树攀竹。”

      “干嘛?”迟阶不相信自己耳朵,“你再说一遍。”

      管临闻得危机种种,只觉涉及家国之忧,臣民之患,亲友之危,百无一用是自己。想来时日无多,万事束手无策,惟此人这一荒谬奇愿,尚有望抓紧尽力助遂,支撑着渐昏沉的双眼,清清微哑喉咙,连自己都吓一跳地朗声回道:“与你爬树,飞洞,修仙……寻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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