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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醉乡春 ...


  •   三月十八,端是个柳暖花春的好日子。迟阶罕来悠闲自在,一觉酣沉睡到了午后。

      昨日正式卸甲挂印,辞任交接,终于无事一身轻。要说大事已了全身而退,于他也不是头回了,并没什么放手重权离愁别绪的感觉,不想晚来却被几个同僚混账郑重其事,又架笼到了另一方“战场”上——

      方执引见,齐海晟攒局,并许孜这一干谁跟谁都能称兄道弟的小兵痞子们,说什么要与迟大将军隆重喝上一场。

      先前在兴城蓄意灌酒套话那次记忆犹新,方执仍牢记着“赫布楞就酒量不济”这么个生平最大弱点,一辈子的良善义气蓦地发作于此,自恃海量,开场还频频帮迟阶举杯分担。

      齐海晟久仰盛名,终于得见真身,两厢没论上祖辈交集,先还客气拘谨了一会,待酒酣话密,从儿时炎京街头先后揍过同一个地痞,到比着怎么给登奇岭那头的红毛子们花样下绊子,投机推盏,相见恨晚,别个一时连杯都插不进去了。

      方执那头眼见十几坛陈酿见底,桌上已瘫倒一片,迟阶来者不拒而面不改色,恍然方悟!这小子原他妈又是蒙他的那一回,遂毅然弃暗投明,与齐海晟并肩抗击不明势力,战场上技逊一筹也罢,主场酒桌上还不得顶住。

      许孜开始还帮着势单力孤的他老大,后来许是正义爆棚,看不过恃强凌弱,稀里糊涂也倒戈到敌营那边去了。

      方执和齐海晟最后喝到鬼迷日眼,犹有不甘,两个人勾肩搭背摩拳擦掌,约定重整旗鼓以历再战,下次联合出手说什么也要……给晏长河那厮送个接风下马威看看。

      迟阶感觉几辈子没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不知见谁的洋相出那么好笑,眼泪都差点给笑出来。他处事凡如战场谋略,本能习惯了,越是薄弱虚空的越显毫不露怯,越是游刃有余的反总装怂保留,可是今日这场酒喝得策略全失,把什么都真实暴露了。

      或许只因……再没有什么值得伪装,再没有谁人需要防备,他就在这里,终以自己本真的姓名与身份,与这家国四境最风华正茂的一代袍泽,笑谈千里同风,共庆四海昇平。

      酒鬼一经放纵,直接夜不归宿,清晨回家时,管临也早已去当他的最后一班值。

      迟阶睡过日上三竿,掂量着时辰近,喊阿奇驾车,同来到宫外群官下差处候着,这会儿知名度毕竟不同前时了,免得遇上谁还得寒暄个麻烦,自己猫车厢里头等。

      听着外面纷渐响起的步声车声,迟阶座上悠闲伸腿半躺,摆弄着沿途见桃树盛放,欠手薅来的一枝桃花,正琢磨着怎么也附庸个风雅,配合个说辞,车帘动了。

      迟阶一跃起身,捧献相迎:“聊赠一枝春!”

      车外人:“……”

      听气氛凝固,定睛一看,来者是落英。

      “咳咳……”落英一身簇新官袍,左右各一名禁卫跟随,都站得威严笔直。

      迟阶认错人也不害臊,慢撂下献花的手,钦赏地对着这一袭飒爽簇御龙直官服,笑道:“落统领。有事?我家公子还没下差。”

      “妙公子,”迟阶与她改称官衔,落英却与他特唤旧称,“陆少邀去御花园一坐,要亲与你们告别践行。”

      迟阶眉一挑,有点意外。昨日跟周璐方方面面事无巨细,该交付的都已交代利索了,明日便是登基大典,百忙之中的至尊天女还抽得开这闲功夫。

      不过思来也是有趣有憾,他们三人确实,从未单独聚上一聚。

      由落英持牌引着,改走北边拱辰门入禁中,这是直往后宫园囿寝殿的路径,迟阶在一路亭台殿阁阶柳庭花中走着观着,新奇中又有一丝隐约的熟悉,儿时母亲带他进宫看望太妃外祖母,似乎也是走过这些路的。

      只是那时后宫气氛沉沉,宫娥内侍低头伺候,大气不敢呼上一口,三宫六院,尽闻压抑叹息之声。

      今时众侍往来穿梭,人人步履如风,一派遮不住的洋洋喜气。

      迟阶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举目望去,遥见树萌下空地处搭了个大戏台子,却不见正经戏班子在,台上台下是一群颇有些年岁的妃嫔并宫女,正准备亲自扮起上场,推搡笑闹着,好不跃跃欲试。

      这些遗留妃嫔,无论哪辈哪宗的,都自愿颐养天年的留下颐养,自请重获自由身的领补出宫,不用给谁守贞守节,得到周璐妥善供养安置。

      那这后宫更迭,长远往后住谁?莫非改住三千男夫,争妍斗艳,只求女君带笑一看?

      迟阶试作一想,那情景给自己先想笑了——他怎么觉得小六有这个潜力魄力,当真做得出?

      燕舞莺啼中,落英引着一个转弯,御花池出现在了眼前。

      碧水映天,池畔一亭,亭上玉立一人,闻步声转来。一身水墨色布衫如波漾动,柳媚花明间,其人抬眸视来,展颜一笑。

      迟阶望去一怔,几个模糊字眼横冲直撞自行组合到一起,顷刻总领了一路满脑子的不着调。

      什么叫六宫粉黛无颜色……

      落英指他到亭下同候,自己进殿禀报去了。

      管临目光伴着迟阶步来亭中,见他一路这般傻愣愣,直瞪瞪,不禁微蹙,关切责道:“昨晚喝太过了。宿醉吧,难不难受?”

      迟阶盯着他目不转睛,开口答非所问:“我见过你姨母。”

      “什么时候?”管临大感讶异,“她来炎京了?有事?”

      迟阶呆道:“之前在治州纠绝谷。”

      “嗯?”管临疑声挑出个问调。这不都说过的吗,两人早把这些别后诸事翻来覆去互述个遍了。

      迟阶不劳人让请,见亭中置桌凳,桌上有管临才动过的茶点,自行就挨着坐下。他向要走上来招待伺候的宫女摆摆手,推去空盏,指使管临亲手给他斟茶,对着他一脸不解的神色,神秘兮兮低笑道:“我竟才想到这么个事儿,你说说你,将来会不会随你老朗格日家的,跟你亲娘姊妹一样,天赋异禀,容颜不老,等到七老八十了还是这副模样?”

      原来闲来无事,开始瞎琢磨这些有的没的,管临疑色顿散,心情也很好,同落坐下,持茶添盏间玩味慢问:“要随了,又怎样?”

      “要真随,我赚了啊,”迟阶在自己的畅想中理所当然,神往发乐,“等我白发苍苍了,你还一翩翩佳公子,我岂不是赚大了!”

      精巧过份的两个小小玉盏并在一起,盛了两汪琥珀光,迟阶伸手去拿,却持而不抬,手指背紧蹭着管临手指,光天化日下,庄严大内中,公然轻浮调戏。

      管临最不曾着眼在意这些,闻言却也反诘叹道:“弥子之行,色衰爱弛哪……那到时我一‘翩翩佳公子’,”忽抬盏送茶,将那赖贴着的手指甩了——“图你个糟老头子什么?”

      “哎!”迟阶立眼佯怒,反手去扯负心郎衣袖。

      却一手扯了空,只见管临起身立定,神色瞬变凝重,向那边来人看去。

      众卫簇拥中,周璐终于拨冗现身,她与落英一交待,屏退了一干随侍,只命启荣跟来。打隔着池畔扶疏的这边望去,启荣那步姿甚不庄重,走的是一步三哈腰,踉踉跄跄。

      迟阶也站起了身,这才望见,还有疯跑在他前头的——赫然是个一撒手就扯不住了的孩童。

      晚儿已这般大了。管临远远一眼望到,心下已千万句责向自己,如此肖似二姐的眉眼轮廓,即便打襁褓中分开就再没见过,他怎么至于丝毫识辨不出,前被调包竟一无怀疑呢。

      迟阶自也瞬间猜得这小小来者是谁。虽管临从未亲口承认,可他一路走来,任是如何掩耳盗铃,做了许多管临替人代担爹名的揣度设想,却也掩不住心底深处越越清晰的敏锐感应——此子与管临关联绝非等闲。

      此时一侧头,看着管临这一错不错焦切望去的神色,忽打心底涌出一个不管不顾的念头,柔情与匪气丛生,突对他道:“舍不得就要过来,我与你养。”

      管临转头,目光缓缓从晚儿移向了迟阶,嗓声似乎被脑中一个长久想法的隐约动摇振得发颤,轻轻道:“妙棠,晚儿他……”

      迟阶见他动情此状,更确定无疑,目光一凛,霎暴露出不惜与天下为敌的混不吝本色,却作如此诚挚言道:“我不在乎。也不怕,我帮你把孩子要回来。”

      管临的神色并无所变,只深望着迟阶,就在这一个对视里,突发选择了违背誓言,把话说完:“晚儿他,是二姐与肖子平生的孩子。”

      泰山崩于眼前而夷然自若的混世魔王,被这样简单几个字降魔般镇住了。?

      言间周璐已步来亭中,管临行礼又被免礼,而迟阶就雷击过一样愣杵着,似对周遭一切全无感知,许久许久,才缓回一点点神,往怯怯攥着个衣角猫在周璐后头的孩童看去。

      周璐从启荣手里接过颠跑掉的小披风,俯身给晚儿披上,拥着柔声哄劝了好一会,这才给拉到前边来见人,推向管临道:“越长大越害羞怕人了,看看,还认不认得?”

      迟阶一步抢在前头,蹲下身面对面,不可思议般将孩子细细打量,突一把紧拥入怀,下颚颤抖,声音闷在晚儿背后小小兜帽里:“……舅舅抱。”

      周璐听见一怔,转念笑道:“哎哎,差辈了嗐。这我大侄子,跟你一个辈儿的——哪论出叫舅舅?”

      晚儿本就望见这位陌生猛男一身煞气不敢靠近,此刻又偏被他逮在怀中不松手,害怕极了,挣扎求救:“姑母,姑母!”

      迟阶赶忙放开,手足无措,自知一向就不怎么招幼童待见,也从没跟这么小的娃相处过,只觉碰一下就会碎了,出口气怕给吹跑,惶然无助地看着他被周璐熟练抱起,好一顿呢声安抚,才没那么惊恐失色。

      周璐深知晚儿性情,尤其是经历前时一连串动荡颠沛,更比以往畏生,她心疼不已,给管临今日这般大致见见状况也就罢,不迫来非得乖乖巧巧说上几句话,遂命启荣先带回去好了。

      晚儿一跟启荣往回走,便又觉自在了,听流水潺潺,望见那边池水汇流下游跃动的红影,兴奋指嚷道:“有鱼!启荣带我去摸鱼。”?

      “哎哟,祖宗,可饶过小的吧,”启荣哀道,“谁敢让您这金身贵体下池子去摸鱼。”

      这边目光被晚儿一举一动系扯着未断,神色失落不舍的迟阶,耳朵一动,头回觉得自己这般有用武之地,提步请缨:“我会摸鱼!我带你去摸鱼!”

      周璐惊奇看着他风一般追去,便示向启荣允了,转回头来,不掩诧异向管临叹道:“他竟然……这么喜欢孩子。你与他讲过了吗?”

      管临压下目睹此景一浪浪酸涩奔涌的心潮,意味不明点点头:“喜欢得紧。”

      这一来,周璐倒是愧意骤生。而周祈的封立诏书才由管临亲自执笔撰写宣出,脱身出来,少不得要一两年再看局势。

      “多劳公主悉心看护,”管临却在方才这一会就将晚儿状况看得清楚,孩子明显有些过度受惊的遗症,更加依赖这位他唯一认定的至亲“姑母”,管临抢前,亦是滞后,终将这句压心底的话诚挚言出,“这几年的担负与辛苦,实是多谢了。”

      周璐摆手,她朝夕相处一年多伴着晚儿一点点长大,见他蹒跚学步,教他呀呀学语。宫中养孩子,辛苦谈不上,感情却是真有的。

      世事阴差阳错,得失不由己,原不止这一件。

      周璐沉默了一会,望着花池中一对鹓鸾忽钻入水下不见,“你们两个,就这么急着抽身而退吗?”

      管临知道自己当众求情辞官,新朝未始,就裹挟新皇开了这么个坏头,任是再怎么出力弥补,留下晚儿,心里亦觉愧然。闻问一抿唇,默声不语。

      然而他自己还当局者迷的本能卫护,就连周璐也旁观得太清了:“你怕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我容不得他是不是?”

      管临一惊:“公主何出此言。”

      允都已允了,又何必再明言掰扯这些,周璐轻叹一气。指向亭下花.径,示意也往摸鱼热闹那头踱去。

      两人一路慢行,且踱且聊。

      “你与迟风卿拟的追谥诏文,我读过了。听说几易其稿,字斟句酌,最是用心费心的一篇。”周璐淡淡提起,那分明是待宣诏书中压在最上的一本。

      “是。”管临承认,坦荡而严肃。这不是任何私心,为竹西君定论一生宣诸天下,每个字落笔自有千钧郑重。

      周璐知道这了了迟阶最大一桩心事,但不理解的是:“这荣耀加谥的封典,迟阶自己不替父来接,又是什么道理?”

      管临听问垂眸,叹息般摇头一笑:“他问我,知不知道孔鲤是谁。”

      “孔鲤,哪个孔鲤?”周璐稍一思索,“是不是孔圣的……”

      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似乎已经明白。

      管临点点头:“他说冤屈昭雪,重还清名给当世人知道,就够了,大不关儿孙什么事。说不准千载之后,竹西君遗下的诗书词赋还能代代传颂于世,而他这个才疏学浅的亲儿子,在世跟沾到再多光也没什么用,百年一过,仍只是家谱上一个平平无奇的迟姓名字罢了。”

      朗日清风下,周璐听着管临娓娓言说的嗓声,望着他俊逸专注的神色,突有种时光交叠的错觉,眼前依稀映出晚弦街上的惊鸿初见,望杏楼里的把盏畅谈,那闲逸而短暂的优游岁月,那青涩而美好的自在相处。

      逢疏。她在心里缓而长地叹了一声,“有个问题,始未寻到机会问你……”

      “祖宗哎,可行不得!”启荣的嚷声在那头炸起,惊起池中一片鸥鹭。

      两人走在池畔一角,视线被前头假山半遮,管临一颗心本就被那边悬牵着,闻声急一提步,绕出个角度,顿时将一切尽收眼底,遥望见迟阶躬腰牵着晚儿,两人都在岸上好生好样的,才放下心来。

      出神望了半天,突只觉周边诡异地安静,才猛一回神,视向周璐,恭然歉道:“问题……公主,你说。”

      周璐一直看着他,不知这般已看了多久。终得回应,却寂然一哂,摇了摇头:“没必要问的。”

      她目光调转,同往那方望去,自语般低叹:“但凡谁亲眼见过你看他时的眼神,都会明白……不必再问了。”

      管临心中一震,未敢追言。

      周璐却又转来,直视着他眼睛,唤了声:“管兄。”

      管临抬眸,半晌,会意点了点头:“星川。”

      周璐飒然一笑,清波朗目中有点点繁星闪耀。转身先抬一步,往晚儿那边走了。

      嚷着要摸鱼的,不知哪下又变出新主意,一大一小,往殿阁那边癫跑。

      启荣被塞了两条还活蹦乱跳的锦鲤,放回池中也不是,撂地上也不是,只能一手提着一只,愁云惨雾地追赶,苦口婆心地喊劝。

      管临与周璐步去,只见晚儿高高站在千秋亭外围栏上,被迟阶双臂固定揽着,竟整个老老实实地夹在怀中。两人面朝着南去层层叠叠的朱墙黄瓦,指了个方向。

      迟阶垂眼问:“手勒不勒?”

      晚儿小脸颊鼓鼓颤颤,闻问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两只胳膊稳稳跟端着架式,包在大手里的小手出力帮扯着强韧皮筋,指头微微掐白,却丁点儿也不觉得难受,一双眼熠熠发亮。

      “准备好了吗,”迟阶道,“听我号令,一,二,三——放!”

      屋脊上一只天马凭空消失。

      启荣目瞪口呆,把锦鲤彻底抛了,飞奔而上。

      迟阶四望端量问:“还要哪个?”

      “那只——”晚儿抬手兴奋指去,“狮子!”

      “嗯,狮子,”迟阶摸出又一颗弹丸上弦,一板一眼地教,“记得,长这样的狮子站屋顶上时,它叫獬豸。”

      “獬,豸。”晚儿糯声跟念。

      “哎——!!”启荣英勇飞身阻拦,到底慢了一步,只听“啪”地短促一响。

      一片跌碎的龙吻残骸落在走来的二人脚前。

      晚儿欢欣喊道:“姑母,快看,我打下来的!”

      周璐:“……”

      管临:“……”

      再小的娃,原也毕竟是个屁小子娃。

      转眼没看住个功夫,启荣给抱开时,俨然已不舍了,没玩够。

      迟阶把那弹弓递出,塞进晚儿手中:“拿着,把今日学的勤加练习,待下次舅舅来,再教你一手厉害的,好不好?”

      周璐也懒得纠正这些胡称乱论了,只眼望着那把柘朴木弹弓,十分认得——这是迟阶亲手雕做的,他之前在军中时,有事没事儿就闷头把玩这只弹弓,好多人都瞧见过。还以为是何等绝密武器,或是材质稀罕有什么特殊珍存价值,不想竟这么轻轻易易,随手就给了初次见面素未相识的小儿。

      “主子,还好些事排着,”焦头烂额的启荣终于将祖宗安稳逮住,急抱回去换掉下水湿透的衣裳,掂量着时辰,也向周璐提醒道,“早回吧。”

      周璐慢去一步,与他二人道别。

      迟阶不住招手,目光好久才从远远还挥舞着弹弓的晚儿身上抽回,看向周璐。

      神情远比昨日官方告退时松弛而亲近,却更添一份难言复杂,千言万语。

      最后只笑笑道:“小堂姨,走了。”

      周璐眉一挑,头回这么叫出,怎么还真讲起礼数辈分了?

      “但有需,”迟阶站在管临身侧,似乎自作主张一句话,代了两人说,“就招唤声。”

      一霎之间,两股热流不受控激涌而上,周璐猛一转身,背着摇了摇手,聊算挥退。

      只待他二人沿原路已去,她才又转过了身来。

      两道目光默默相送,彼此似都有所感应。

      两人并肩走去,心中各有澎湃,更憋着满腔的话要细说来。管临习惯性向旁一抬手,却感到对方忽一闪躲,抬眼看时,只见迟阶脸上划过一抹空前矜持、耐人寻味的体贴克制之色。

      管临微觉诧异,转瞬便了悟。

      他一笑,偏偏更靠去一步,在四下无数往来注视和背后那两道灼灼遥送的目光中,坚定有力地捉过迟阶的手,大喇喇悠着一路走去。

      牵住这个无论生老病死,变成妖模鬼样,都也永远别想让他放手松开的人。

      ———

      周璐回殿的每一脚都似踩在棉絮上。

      晚儿的嚷叫,启荣的低哄,侍卫的请示,落英的禀报,都听不见,心中空落落地,茫然若失。一抬头,看见从殿里迎出的祁庭兰。

      “表姐……”三步做两步,周璐奔去,一头冲进了及时赶来的亲人怀抱中。

      祁庭兰往远去一望,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这般铜心铁胆,无坚不摧的铁血小六,心底深处亦有一片不可触碰的柔软。

      “璐儿。”祁庭兰怜惜地抚着她头发,却知道自己此刻什么大道理都是不必自己多说的。

      在这个即将万象更新,改天换地的大喜前夕,她在与过往的一部分自己割舍诀别,更需要一次彻底的情绪宣泄,然后……终会变得更成熟而坚硬,走向那注定荆棘满途,却必将是辉煌无匹的明日。

      祁堂主在商场上是杀伐果断的定海神针,唯独只在小六表妹这儿,被激发出一生未得施展的慈母温情。

      “你瞧瞧,”祁庭兰手指肚帮抹过周璐眼角,感觉释放得差不多了,温声软气指向自己,试转移注意力道,“表姐新扯的这身衣裳,怎么样?”

      周璐退开抬眼,惊讶打量。似乎还真是头一回,看到表姐从上到下,全副着一身女装。

      祁庭兰大半辈子都男子装束,其实穿来并不自在,但此时此地,必要性非凡:“璐儿你看,从此哪里,都会有我们在。”

      女文儒,女将军,女皇商,女侍卫……周璐被拥着进了大殿,礼官上前,详介明日仪式大典的细枝末节。低头细看间,忽闻一个阔别多时的熟悉嗓音,打下方洪钟般撞响——

      “臣晏长河,领善荣军还朝归来,叩见殿下!”

      “臣亲觅于于阗,甄以巧工,制此薄礼一份,”其人跪地捧奉,执礼甚恭,口中说的,却是一句完全于法不通的胡话:“提前祝吾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璐一听莞尔,竟撂下手中事,起身信步迎了下去,也放纵了一次难得的顽心,将这尊晶莹无瑕的玉冠接过,就手随随便便就往头上一戴,请臂笑道:“爱卿,平身。”

      甲申年三月十九,大炎皇朝第九位帝君周璐,于炎京大庆殿登基即位,大赦天下,改元坤始。

      ———

      迟阶思绪翻滚,被牵往宫外走,耳听管临述来,一会儿愤懑,一会儿愧仄,或一阵伤感,又一丝慰然,悲喜交汇,满满萦于胸膺。

      “小六……”他最后细想才前晚儿对周璐的依恋之状,那绝不是一个假作给人看名头,一朝一夕培养出的,心里又生出些不知所措的亏欠,“该怎么再好好谢她。”

      管临心说,咱们三人,也真是无穷无尽的天大糊涂账。捏手提醒看路,抬脚一迈,从东华门出了宫。

      此宫门外,乃是日常供卖向禁中,全炎京最货色精尖的集市。时逢盛典前大集,整条街熙熙攘攘,两边震天吆喝,来往瞎逛问买的挨肩叠背,一路简直挤不出身去。

      两人并排难行,管临走在前头,仍不松开,省距离背过手,把那么个还恍恍惚惚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人,跟怕丢羊羔似的拴在身后。

      “所以……原是这样?”

      迟阶想起一句问一句,翻来覆去把什么都想了个遍,对往事种种,就此都恍然多悟了一分。

      忽然目光一闪,定神道:“这么说来,那回在北漠帐中……你原也是大姑娘上轿。”

      管临听他在人来人往中说这个,简直要了命。提臂把他从身后又拽近来:“……小点声。”

      “我还没说什么,你先害臊上了,”迟阶仔细一琢磨,声更大了,“还故意装那么熟练老道……”

      “什么叫装,”管临拉着往一边花果摊上去,脸不红不白,话模模糊糊,“是天赋异禀。”

      “哎呦?”迟阶大感惊奇,跟挤过去,“再说遍,没听清,什么天,什么饼?”

      管临不再理会,转头看那花奇果异,去与摊主询品问价了。

      迟阶心像被挠了个痒痒,侧身倚在摊边,一双眼就朝管临看,比从前款款的目光,更变幻有些许不同。

      管临被火辣辣这么审视着,也不理他,只与摊主谈笑风生,忽似有若无瞥了他眼,提声言道:“那让我放一整宿试试。”

      迟阶双目一瞪,十分疑心自己耳朵听岔。

      管临接过精挑细选来的一篮青梅,付了银钱,终于把这挡摊碍事的好大一个人领走了,转进狭窄侧街,朝马车驻停方向穿去。

      两人走着,迟阶圆眼渐眯,声音充满了恐怖威胁:“你刚才说什么?”

      “摊主说梅子还有些青涩,让我买回去先放放,放一整宿再吃。”管临提起篮子,无辜道。

      他在身边明显一触即爆的危险气息中慢慢侧过头,对着张喜人万分的气鼓脸,笑眯眯问:“……你以为什么?”

      迟阶切齿,狠手一绕,人给锁进臂弯,竟当街抱起掳去了。

      不知不觉,周围只剩自家孤零零一架马车,阿奇远远望见俩人这姿态过来,吓了一跳,初以为舅公爷哪里受重伤晕倒了,待近些看清楚何状,顿时……更魂飞魄散,脸都不及捂,赶忙挥鞭策马,离了这万众侧目之地。

      管临半生的端雅形象给今时毁尽,他两手勾着迟阶脖颈,却不屈不挠寻衅还问:“一辈子给你疗毒治病……不是说好的吗?”

      迟阶把人送进车壁死角,哑口抵赖般,只管压住亲了又亲,管临慢慢在车座上提身坐稳,两手一兜,反将迟阶搂坐在了膝上,微仰着头,无尽回应他汹涌的缠绵。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车轮吱呀一声停了,春风拂动帘角,梅熟染透窗栊。

      迟阶恍惚抬头:“到了吗?”

      管临疑惑:“去哪?”

      迟阶声音如梦如醉:“先回你家,去看杏花杨柳,烟雨江南。”

      “哦?”管临的家分明就抱在怀中,却笑问,“上门提亲吗,聘礼攒出了没?”

      迟阶闻问神色变严肃,在人腿上跨坐端正了:“我想好了,待来日云游四方,看哪里顺眼不想走了,我们就盘个盐铺子。”

      “盐铺子?”管临收笑一愣,大炎朝严禁私盐贩售,哪有盐铺子这门营生?

      “不也是你说的吗,要投我所好。”

      迟阶终于把这书呆子也难倒一回,抬手一刮他鼻子,哈哈乱笑——

      “往后余生,也有的是‘咸’事给我管。”

      (正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醉乡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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