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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番外·安达 ...


  •   白音鄂博是洛希草场的至高点,方圆十里,丰草长林,自鄂博顶望去一览无余。

      小牧童跟着父母全家夏牧冬猎,戍守洛希草场,打生来还未踏出过这片地界。

      这是他的祖居,家园,是他八岁之前无忧无虑野蛮生长的乐土。

      要非说有什么遗憾,就数家中上有三个阿姐,下有一个小妹,唯独缺个天天淘气作伴,一块泥里打滚的亲兄弟。

      “阿爸,”坐在高高的鄂博顶上,小牧童远望姐姐们说说笑笑结伴往集市去了,独留他一个百无聊赖守着羊群,“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安达呢?”

      这样的问题傻傻问了几次,得到的总是父母爽朗的笑声和慈爱的抚头。直到一天,夜半仆仆归来的老牧人,给出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回答——

      两只尖尖小小的鹿耳从破皮袄里支出,一双温顺的鹿眼怯生生地闪动。

      小牧童兴奋一个蹦高扑了过去。

      “照顾好你的伙伴,你的安达。”

      这捡来的小鹿果然比那些小羊羔小牛崽更通人性,从此伴着小牧童吃喝玩睡,寸步不离。在小牧童的悉心喂养照料下,它一天天长大,愈见灵动奇异,尾巴那样长,角杈那样大,是寻常草原人都从未见过的模样。

      某次一名巫祝路过而见,指此鹿道:“来自汉地的不祥之物,不该留在这里。”

      亦有见多识广的游商偶遇瞧上,欲掷重金买去,老牧人也从来都不为所动地摇摇头。

      “麋鹿!”

      忽一日,远方疾来一阵马蹄声,把躲在鄂博这头阴凉地里午睡正酣的小牧童惊了醒,他起身揉着眼睛,在刺目日光下,只望见一地的马蹄与烟尘。

      “大孤涂殿下,没瞧错,真是只麋鹿!这可是上等的滋补灵物啊。”

      威风凛凛领头在前的莫鞯岱钦本已疾驰而过,闻言忽一个调转马头,看了过来:“滋补灵物?”

      “鲜食一杯血,帐头千日春!”那随从亵笑指道,“这鹿稀罕得很,大汗命人常年寻觅,连南边那皇宫鹿苑里搜刮上来的才只得一只呢。”

      父汗寿辰在即,正愁贺礼无奇,岱钦一瞬心动,拍马转了身。

      却只听一声哨响,那麋鹿忽而狂奔而起绕过鄂博一角,一溜烟钻进了侧方一个草垛搭垒的屋洞,一个小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出现,堵住了那洞口——

      小牧童抬头扬声道:“这是我家的鹿。”

      “大胆!”随从扬起一鞭抽来,“见了孤涂殿下还不下跪。”

      小牧童脖颈被鞭梢刺到,顷刻一条长长口子渗出血印来,可他身体顶天立地般不动,仍牢牢挡着那洞口。

      岱钦饶有兴致看向他:“你是谁家的?”

      小牧童大声作答:“我阿爸是洛希草场的主人,这是我家的鹿。”

      “主人?”岱钦哈哈大笑,笑声止时,神色顷变狞厉,“你家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别说这草场,这鹿皆为我湭鄞王朝所有,就是你一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永生永世是我莫鞯家的奴隶!”

      随从们争当大孤涂的猎犬,正要上去收拾这个没规矩的小崽子,却被岱钦挥了挥手,特唤出一人:“扎什毛伊——”

      后方一名少年驱马领命而出。

      这少年穿着打扮分明与王孙贵胄们一般华贵,身份地位却看起来与仆役们同等低下,被众人不恭审视着。一张不过十来岁的稚嫩面庞,头微微垂低,双眉紧拧,神色气质有种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沉郁阴暗,一双鹰目漠然扫来之际,手上的套索已狠辣套出。

      隐藏的麋鹿一角遭勾缠,硬是从屋洞中被破草牵拽而出,小牧童惊恐之下想也不想,一把抱住鹿身,跟着被生生拖出了丈远。

      那少年收索驱近来,看到这不自量力的找死情景,觉得不可理解:“你这是做什么?”

      小牧童忍着泪水滴进伤口的剧痛,死不松手,吞血泣声喃喃:“它……它是我的安达。”

      小小身躯却被王子随从迫不及待来收猎物,一脚踢开。

      沙尘滚滚,鹿鸣凄凄,满载而归的王子猎队浩荡而去,只那少年终仍难掩奇怪地回望了一眼。

      那是小牧童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伤心欲绝的滋味,父母的惊惧和后怕他全无知觉,他一个人跑到鄂博顶上,想着往日与小鹿成长相伴,今时其恐已被放满多少杯鹿血的种种,哭得昏天暗地。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消失在草海尽头,小牧童哭累睡着了。月亮打另一边静悄悄地攀起,隐隐映出朦胧梦境。

      小牧童揉揉眼睛,不敢相信,他的麋鹿回来了!

      一身皮毛在月光下泛着明丽的光泽,一对鹿角如王冠般雄伟地伸展着,穿过群帐,穿过溪流,穿过草场,那无比熟悉的鹿影正向他欢跃奔回。

      小牧童激动万分地迎上,感受到这一刻离奇的真实。

      却听到夜幕中送归而来的一个声音冷冷道:“想让它活命,就趁早消失。”

      小牧童重逢狂喜之下,却似乎一瞬就奇异成长般领悟了这话语。他紧紧揽过麋鹿,不知悄悄说了多少依依不舍的嘱咐。

      终毅然牵鹿而起,一路送至草场最南的边界,指向茫茫未知的南去汉地,狠心推道:“去吧!回去吧,那里才是你能自由奔跑的地方。”

      他送走心爱的麋鹿,回过身,眼中尚泛着晶莹泪花,却向那马背上默然观望的身影,坚毅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一个梦境似已无从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天,他失去了安达,又拥有了安达。

      几年后,被莫名选中赋予未知重任的他第一次踏进王廷的金宫玉殿,吓得瑟瑟发抖,偶一抬头,看到那记忆里夜幕中的炯炯双眸,心竟蓦地就安定了下来。

      草原上的风时酷烈时温柔,谱就命运的长歌,有那奏不尽的起伏,回转,捉弄,巧合。

      更多年以后,他在御案上支颐望着对面许久,第一次开口问起:“你还记得洛希草场的麋鹿吗?”

      草原上当年野性驰骋的威武少年正被满案佶屈聱牙的奏疏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不屈不挠地帮着圣上反复研读,终于大致理解了这挨千刀的炎臣百转千回的隐意,咬牙切齿间缓缓抬头,心不在焉回找才前那一句残留问声:“……草场?什么草场?”

      安达并不记得。

      也本该最好不要记得。

      ……

      洛希草场上,残雪未融,被长风狂暴卷过,洒落片片白英。

      男子侧过头一晃神,似乎第一次看清了小牧童的面目,他恍若初见,又如久别重逢:“你醒了,周琅。”

      对方微笑回望着他,好像这样已望了很久,却摇头道:“我不是周琅,你才是周琅。”

      “是么,”他自嘲笑笑,没什么波澜,只问,“那你叫什么?”

      “我……”对方瑟缩起来,半天才传来弱弱回答,“我叫绰尔。”

      “绰尔。河流。”他改用汉话唤出他的名字含义,垂眸深深叹息。

      “扎什,你要去哪儿?”小牧童的声音清朗如昨,茫无涯际飘荡于风中。

      贾时站起身,重新背起这一路携伴的特殊行囊。

      上马,举目眺望向不远处昔日作为边界标志的白音鄂博。

      “我,带你回河流,山丘,旷野,回我们的草原……家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番外·安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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