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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金鳞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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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阶茫然四顾,万象皆是混沌,那清晰传进耳中的话语似乎只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的幻觉。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骤然脱离自控的感觉,将心底掩埋多年的阴翳恐惧幽然唤醒。他挥起刀,旋以天下无人可挡之锋,向那最浓稠的黑暗深处劈去!
霍然,天地一片清明。
脚下如镜的湖面,揭出娓娓话声的来处。
“没有什么能击败你,你总能比任何人行得更远。”
“却命定,止步于此。”
“这道万仞高墙,你迈不过去。”
“声名,荣誉,来自无足轻重人们的欢呼与期许,一次又一次,逼你犹疑,退缩,逃避,放弃,冠你以万世景仰的枷锁,榨取你,吞噬你,直到被心甘情愿淬成一把凛然正气的刀,高高扬起,每每在最后关头,亲手扼杀自己的真正所求。”
“闭嘴。”刀锋劈裂湖面,碾碎一池寒水。
“你不想回去?”
那话声劈不灭,碾不断,涓涓如弱水,无波无澜间,却有石裂山穿。
“这是你要的吗?”
“家门永不踏回,所愿永不得遂,流沙消逝于指间,万般尘世眷恋,顷刻灰飞烟灭。”
迟阶俯身,伸手触向那涟漪消散复又合拢平静的湖面,一寸一寸,抚过浮生过往的种种幻影。
良久,合指捞起,未握住一滴残痕。
他摊开颤抖的手掌,手心只有一枚玄光灼灼的箭镞。
“不,将军!”
一队骏马飞奔赶至,冲入根本辨不清乾坤虚实的迷阵深处,领头的方凭声音在有如幽都之隔的遥远那头焦灼响起。
“不能毁广兰坞!元燧一燃,万里国土尽焦,何止城头这千百忠良父老,多少无辜百姓将一夜失去家园,不能!”
她的奔影渺小模糊无人看清,她的声音却字字如响雷,击穿了漫天的迷雾。上方城头被缚的人质们昏昏噩噩,有几个闻言忽警,抬头惊眺,只见漆黑夜幕更远处隐有沙尘攘起,动地马蹄震响钝钝传来,豁然醒悟。
没有什么妥协谈判,没有什么巧计营救了,弃卒保帅,振帼军今夜将不惜一切代价破城!
“本来也没什么活头了,不必管我们,速下炎京,彻剿贺贼!”有悍不畏死的壮烈宣言从城上吼出。
而更多的沉默者只是凡胎俗骨的元元之民,自知已被彻底放弃,再有顾念大局的境界,此刻也禁不住本能发抖,此起彼伏压抑不住的呜呜之声汇成数股悲流。
城上躲在人质身后的守兵见此阵仗,也脚跟发颤了,忙请示上峰:“弃楼后撤吗?”
上峰环顾左右,不见了樊殿帅身影,一抹头上汗,观察着城下形式,仍牢记殿帅指令,约定的撤退时机信号还未收到:“撤什么撤!他振帼军哪敢真来冲击城楼,给我拿稳了人盾,准备,放箭!”
可此刻只有方凭知道,振帼军主将即将发起的攻克手段,远比所有人预想的更狠绝、疯狂!
她催马急奔间发出声嘶力竭的劝吼:“兴兰坝堡垒尽毁,从此北胡南下将再无屏障阻碍,肆虐中原,饮马清江——你多少年深入敌后,连自己的性命、声名,什么都置之度外,不就是为了保我大炎安平,永不经历那一日!如今却竟要亲手摧毁……你醒一醒!”
浓滚的迷雾被疾推的马蹄踏出一片稀薄,方凭终于确切望见迟阶所在,他孤身隐立于乱局之外的角落,那枚能为他顷刻扫平一切障碍的元燧已赫然执在手中,他却垂弓静默,似乎尚存一丝悲悯犹疑。
忽一支利箭射出,将方凭苦口婆心的呼喊执行为勒马崖前的实质。
方凭一回头,只见许孜收弓。
……迟阶身形一晃,半边膝盖踉跄触地。
久经锤炼的一身战骨,兴许不至被这一击损及要害,他长弓拄地撑起身,一抬头,却有一道鲜红热流从嘴角溢出。
“你甘心吗?”那声音嘲弄审视。
他守义佑民,百死无惧,而来自被庇护者的明枪暗箭,直到此刻,都未停止。
他站起身。
从始至终,唯一同心戮力的袍泽与可摧山拔海的力量,只有他自己。
“我不。”
他步出角落,走进被身前身后千万箭矢瞄准汇聚的中心,对着满目的黑茫虚空,如多年前每一次例行的束装就道,缓缓张开了双臂。
“终此一生,你可曾为自己而战?”
那姿势,像赴敌上阵前的踌躇满志,威武示意手下为自己递刀披甲,更像是……响应冥冥虺蜮的蛊惑召唤,卸下抗拒,将自己终极献祭。
倏然,天光一闪,遍野沙石被疾风攘起,于空中发出万千冲旋之声,令人眼迷息窒。幸不多时,沙尘终于旋势渐止,簌簌下落,难耐的人们放下遮眼的手,却只见正对坞门城下,多了一座遮天蔽月,庞然巨耸的蚁丘。
数不尽的蛇虺、蜈蚣、蜒蚰、虾蟆,在这黢黑虫丘上钻穿蠕动,互食厮咬,肌肠未餍,向已咫尺之近的兴兰坝内发出贪渴的啾鸣。
“你从未令我失望,六一十。”那一直萦耳噬心的飘忽声音,严冷难掩惬怀,于阵前具象现身。
迟阶抬眼,终于直视阵眼,望见这再熟悉不过的旧景与故人。
———
对于长公主身旁江湖女子这番急声快语的传达解释,方执一个字都不信。
怔盯着周璐坦然示出那枚与自己所持乾符严丝合缝的坤符,他的脑子全用在后知后觉止不住的拼揍缕析上,只觉得一日之内,自己对韬光养晦、龙争虎斗等一系列词字的理解,比过往二十四年加一起都深。
眼前这位长公主殿下岂仅仅是因贺贼作难,乱世而出,她瞽圣父女对黎太后一脉的暗中蓄力,铢积寸累,瞒过了里里外外所有人,是生生用四十多年的运筹帷幄,善刀藏锋,积得今日破土迸发,大势渐成。
而面对当下此令,方执也终于体悟了很久以前,听父亲无意间一句良深感慨:“在他们眼中,血流漂杵,生民涂炭都是常事,帝王之路,牺牲一些草芥总是难免的。”
破坞南下,机不可失,成王败寇,如上种种繁复说辞,不过是假令彼此心安,过后也无从追讨的矫饰过场罢了。
“你们不信?”
“长公主殿下,并非末将不信,”亲挡在闸门前的曹猛粗声快语,诚恳而坚决地帮方执答出心声,“只是绝不敢赌上万千无辜性命,行此险举。”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连素来从容不迫的周璐也难掩焦灼,渐露强硬之色。
她身后身侧,军中亲卫连同落英一党,明暗高手头一次这样群英齐聚并肩围立。她有备而来,并不惧好言未果,与方家军卫队硬碰硬。
曹猛呼喝一声,双方立时剑拔弩张。
“末将只奉方将军令,方家军世守边境,恕难从命!”
周璐亦盛怒:“坞闸启闭,统听燧符号令——方家既是父任子继,方旻与关徐来君子之约,奈何违忤?”
君子之约……
方执望向远处被重重迷雾遮掩的广兰坞,恍惚一眼,肖如回到北漠大胜摩雷一战的菹毕山,彼时遥望另个山头,久久不见一丝埋伏堵截迹象,但他就是确定知道,友军必出,“定不负卿”。
他轻一晃头,想挥断这不是时候出离的遐思,却反将那脑中迷火晃得更旺,复映出上京城外硝烟漫滚中的一跃腾去,一影孤骑……
“元燧在哪?”他突然问。
周璐看向他,沉声直言:“迟阶手上。”
曹猛一听,忧急稍缓。还好,城下激战正酣,那位任是再神出鬼没无人能挡,此关键一役也必全力以赴,亲身上阵。元燧威胁没在附近,只要牢牢守住这泄油闸口,劝退长公主,至少今夜绝出不了妖蛾子。
直到他听到自家少将军一声平静的命令。
“开闸。”
———
“三火所聚,八水所归,万神朝会之门。”
拂尘起。
“效日月之运用,与天地以同功——”
蚁丘顷刻伸延膨大数倍,万螽千豸,蜎飞蠕滚,响应着每一根麈尾毫丝的挥动,虺嘴噏动,涎丝滴缠,只待藩屏一开,便是无垠无际的巨皿乾坤,有无穷无尽的丰赡领地待以去侵占吞噬。
城上守将裤子泚湿:“撤!撤!弃守城楼,立即往坞南岭下待命。”
这何止是收到约定信号,樊殿帅可没预警这信号实状可怖如斯!
城上被缚人质眼见身后守卫屁滚尿流撤去,未从被刀锋抵着的屈辱煎熬中解脱丝毫,反添了眼前这更直观无朋的恐惧。
一名奄奄一息的老臣早已看穿了一切,在满楼的惊悚呜咽中深深叹息:“我等以义卫国,周璐却以此报义士!”
四下绝望响应之声迭起,临死再无忌讳,奉玉护国长公主的尊名高姓被安置进千百种咒声骂语,回荡在广兰坞上空。
迟阶似乎听见,一时惝恍抬头。
他未找出看见那位义士老臣何在,耳边却响起了前时商议谋定后,参军李敏追至身边,犹豫再三后的思定直言:“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良药。一切都是那位管大人心思绝狠,高明设计的圈套,炎京这些老顽固,本就是长公主称帝路上的绊脚石,此计因势利导,一举兼得,将为长公主彻底扫平前路障碍。大将军您……亦是这策应中的一环……恕属下冒昧忖度,只实不忍将军懵然赤诚,被借用这只挥令之手……”
迟阶昂首朝天,忽放声大笑。
“迟大哥……”方凭望去千般滋味难言,马步缓住。
身后的随兵却在这一刻彻底明白,众口传言终不假:“果然是杀人如麻的胡子,说是自己人,赤心报国,到头还不是为了权为了利,六亲不认,滥杀无辜,本性流露。”
“他是要替谁毁广兰坞?”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没错。”迟阶一个展臂,弓势满起,燧箭已在弦端。
夜色浓稠,打广兰坞坳口望去,四面影影绰绰,皆是乱石兀峰。只在另个峰头漆黑的坝顶方向,隐有一座高矗墩台,视线却被近山老树枯枝遮挡,看不完整分明。
忽地,恍有一缕赤黄急烟,打那台上升腾而起。
迟阶目光一动。
一箭离弦。
那箭势冲天,既不朝着所望而去,也未追向城上某个撤逃敌兵,更没扎往自己身侧骇目蠕滚的万僵蚁丘。
羽箭被元燧牵引,飞入云层,彻底卸力不见。
但只眨眼一霎,云帘复开,箭势至顶而坠,旋以鹰翱之姿向那烽烟衔去,一毫不偏,直落台顶,擦燃雷霆!
然而坞内坞外,无人有暇为这莫名其妙的神准一射惊叹喝彩,因为所有人都感知到,忽有阵阵漫滚之颤在脚下蔓延,数股燃焦沸热之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一触即发,一点即燃。
“快!!楼要炸了!快,快跑!”从城楼撤下的守兵是最先灵通预见到此景的,疯也似的呼喊推挤,往坞内更远的南门外狂奔。
方凭亦意识到大局难挽,浩劫已至,只得转身催令随兵北撤。
蝼蚁,皆是蝼蚁,还在做无谓的腾挪抵抗,妄想在这等乾坤重造生关死劫中幸存。
谪越人神闲气定仍旧,却难掩满目赤燃光芒,这一日终于来了。他甚能感觉到自身每一滴血液都在加速奔涌,每一丝真气都在沛然舒展,破开,破开,所有的巫行蛊道都已瞄准了自己的侵占宿标,在阻挡了它们太久的兴兰坝那头,是一个早该被返本还元、重掌杀生之柄的万蛊之境。
然而,东逃西窜鬼哭狼嚎间,预想中的地崩山摧景象迟迟没有出现。
地动般的溶流于地下奔滚至坞门楼底,又沿那根根精致而不粗壮的空心木柱攀升灌去,火蛇般的暖融感一寸寸推进舔向坐以待毙的人质们,最终……只于楼顶轻飘飘静悄悄弥散开来,如一场无痕春雨,似一阵拂柳流风。
呼号止歇,城上城下面面相觑,一刹静得可怕。
谪越人鼻翼动了动,眉头骤然拱起,猛回头看时,只见身后万蛊蚁丘寂然坍塌,满地缩瘪虫尸被沙尘一卷,顷刻如柳絮蛛丝,随风碎烂。
“不,不可能……”他一霎间仙风不在,道骨扭曲,整个人战栗如抖筛,五感却如此清晰识别到那铺天盖地、恍是苦炼多年未果的浓烈药气,难以置信看去——
打这还未被沙风打扫干净的尸山背后,阵眼中央,瑟瑟冒出一个弱小的身影。
他那么弱,弱到捡来的时候一身痧毒,连亲生父母都嫌恶抛弃,好心续他活命甚至耗了半根珍贵芝草;他还那么蠢,蠢到打小与剧毒为伍,亲手帮调过千剂百味的害命毒药,还一直以为自己的今生使命是济世救人。
“师,师父……”
他的百年道行,千秋功业,竟就毁在这个又蠢又弱、忘恩负义的亲徒弟手中!
拂尘一举,亚望几乎是本能就瘫跪下去,对师父的敬畏恐惧刻在骨子里,分道多年,一朝见来仍难抑惶恐。
身后奔蹄声近,亚望衣领一竖,被拎提上马,就手捂住了眼睛。几乎是同时,腥热的血流激喷而来,他只听到那般无所不能永远处乱不惊的师父闷憋在嗓眼,一声未及完全出口的骇叫。
迟阶在汗缇上抹了抹刀,亚望的眼还给紧捂着,他却侧头细看了看,这个多少年创痛梦魇的始作俑者,挑起多少伏尸流血战乱祸端的罪魁帮凶,终死无全尸永抛坝外,破虫烂蛊一道陪葬。
前时恍若失神的迷离感毫无踪影,迟阶冷硬清醒的目光中只有一丝唏嘘:“神神叨叨一套套,还不是一摊肉骨头。”
主帅一声令下,鼓声震天,千军万马奔腾就列,两侧先遣待命的破城军这一回无拦无挡,闪电般就已搭梯入坞,轻松占领了已被守军放弃的城墙,救向被缚人质。
坞门大开,振帼军排山倒海涌入,向坞南藏头躲尾、还在暗暗侥幸等待着什么战力加持的守兵攻去。秋风扫叶,樊复一溃千里。
拿无辜者性命谋权“策应”?
出奇取胜,全军欢声动地,迟阶拍了拍激动万分的参军李敏。
你认识管大人我认识管大人?
昏迷不支多日的许老夫子悠悠转醒,忽觉神智复清,五内松缓,恍不知身在何夕何处,直到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久无音讯的不肖子。
许孜下城后挠了挠头,向被众将围拢汇报战果的大将军凑去,揣空上前:“将军,你那个,我……”
迟阶转头一看是他,上下扫量了眼,对他这一反常态的别扭劲儿懒得搭理,一挥令又马不停蹄启程了,只严肃撇下句:“回头也练练准星跟我。”
怒其矫情,恨其废物,出手都出手了,血还得我自己吐。
而亚望对此人秉性是何等知根知底,他策马追到近旁,敏锐揪住问:“你真没受伤?先别急走,让我看看。”
迟阶提缰回头,最后一眼看向这座惊心动魄终完好无损打下的城。
托亚望妙手神方和广兰坞油渠煎送的福,那漫天祛蛊疗毒的药烟气还未散去,救了多少人于绝望苦痛。
同样余毒未消的他跟着蹭服来,却感受不到半点舒缓快意,他的心每一息都在抽痛。
才还风云乱局间情绪稳如磐石,一箭定乾坤的迟大将军将亚望扯近,谁也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脆弱神色此刻遽然暴露,他压下那口痛息,颤道:“他说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