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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金鳞开(一) ...


  •   “这位挂帅南下的迟大将军,当真就是那曾横扫北漠的赫布楞?”

      振帼军清早开拔,大军借路驶过的痕迹都已被拾掇平,高台上站岗的两个方家军小兵,却一直到傍晚还犹自错乱难以置信。

      “那个杀人如麻的鞊罕猛将?怎么可能!他没在上京战死,改名换姓投奔到这儿来了?这么个豺狼虎豹的凶残胡子,长公主怎放心交权给他带兵打炎京?”

      “他不是杀人如麻的胡子,不是豺狼虎豹的异族,他是汉人,是我大炎忠良之后。”

      一声脆生欣朗的答语传来,才从校场下练的方凭从台阶转角一跃而上:“他掩姓埋名深入北漠敌营多年,出生入死,纵横捭阖,以一己超凡智谋胆略,覆灭了欺压勒索我大炎几十年的湭鄞王廷。”

      “他是真正的赤心报国,雄才盖世!是个一顶一的大豪杰、大英雄。”

      小兵肃立行礼,不敢再多舌议论。

      “啧。”反倒是慢一步上来的方执听得嘴角直抽,鸡皮疙瘩掉满地。

      这方大小姐自领命去处平关迎接一道,峥嵘崭露,初立战功,被正式授了军衔,再不用天天顶着父斥哥护在军营里溜边往来,如今已是统领三营的小将领,说话更掷地有声,举手投足更张扬自信了。

      就是怎么态度骤转,胳膊肘直接长外头了,整日帮那位她昔日一百个痛恨看不惯的死对头大吹大擂?

      “呦,嫌我说的不对?”方凭在观练高台上站定,一侧头看到她哥这副不以为然的腹诽神色,哈哈一笑,当场揭底,“那是谁在前儿誓师大会上,跟着热血澎湃到连声儿都抖了?望着那位三军阵前正式接下帅印时,比上月去塔娜姐家提亲还激动——这老曹亲见说的哦,可不是我。”

      “咳咳……”方执战术性咳嗽,一拧头,往关外方向望去,“北边今日倒是消停?”

      脸转向另边,眼中那点死不承认的矜傲悄悄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确然未尽的深沉感慨。

      想想不过一年多前,同样站在此处,眼望着场下那位为“一己之利”临时来互利互用的“古教头”,便时时有一种怅然遗憾混着无限忌惮萦绕于心头:此人若为一汉将,为我大炎所用,该何其幸哉。

      现如今,虽面上装得淡定,方少帅内心波澜其实与这些站岗小兵没差,仍久久难以从那打开营门看到风雪中所来何人的震憾惊喜一幕中缓过神。

      “北边莫鞯余孽这些日突不安分,扎堆冒出来探头探脑,必也是得了消息,想趁虚冲来搅上一搅。”方凭鄙夷道,心知这当中必也少不了贺老贼四处勾结招揽的手笔。

      可惜内外心怀不轨的都打错了算盘,大炎边防并没有任何虚来给他们冲。方家军肯给振帼军借道不假,却并未抽调一个兵力助周璐南下——六长公主完全没开这个口,而迟大将军更根本用不着。

      “他说了,边关军使命是保境安民,收拾贺贼这等小事犯不上劳动咱方家军。”

      “哼,用他说?”方执实在听不下去这无止无境的吹捧,“漂亮便宜话都让他抢说尽了。他要真胆敢往方家军上算计半点歪主意,管他大将军小将军,我第一个挑他下马!”

      方凭抿嘴直乐。

      “少帅,少帅,”底下疾马奔来,“南边有急讯到,方将军召你速往商讨。”

      兄妹二人立时收了笑,火速上马奔向方景由营中。

      “连夜封锁坝线,周迨准备在广兰坞拒守一战?”方执进门一听,有点意外,但凡稍有用兵常识,谁不知那不是个适于布兵镇守的城关。

      可是广兰坞这三个字,却于方家总有非同一般的敏感触动。

      方景由神色凝重,推来才截获的敌讯,手指重点圈向那信中一笔带过、潦草难辩的两个字。

      “难道……”方执顿时色变,忙追问,“矿场那边可有异动?”

      距广兰坞数里开外,高坝荒野背坡,有片荒蛮砂矿,当年圈定开采时由就近戍军监管,没想到临时苦差事一沾上就甩不脱了,兴兰坝南北各城隘已几易守军,这倒霉活儿却多年不曾轮值,始终由方家军拨兵看顾。

      方景由摇摇头,神色却并不放松,当即向一双儿女发令:“方执,你带曹猛领两千人马,不要惊动沿途任何岗哨,直往矿场严守闸口。方凭,你亲自驱马去向长公主传报——”

      方景由微一停顿,三思之下,到底还是掂得出机密泄露与大祸临头之间孰轻孰重,“提醒迟将军小心城外埋伏。”

      方凭神色一震,刻不容缓,领命就走。

      方执慢她一步,回身又看向父亲,压声道:“爹,怕不是贺贼在炎京翻搜出的这坤符,甚或还有元……”

      方景由眼神一警,重重威厉强调:“闸口现由方家军全权掌控,早已无符燧制衡之说,你此去务必亲自坐定扼守,任广兰坞战事如何,谁来旁敲侧击,绝不得泄一寸漏洞!”

      “是!”

      ———

      振帼军遭遇的迎击比预料来得稍早一些。

      但是无伤大雅。

      迟大将军措置裕如,并诲人不倦的顽性不改,省着老将陶成韩子奇只作压阵,将年轻的骑兵营小将许孜委以前锋,紧着大战实操良机让他历练历练。

      许孜领军冲锋在先,一路向南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越发势不可遏,意气高昂。

      他急打回炎京,比谁都急。

      许孜出身文儒之家,父亲官任礼部祠部郎,一辈子勤勉读书,却直待垂暮之年才排得如此末流京官一做,始终郁郁不甘,老来得子,便将己愿都寄托在这聪颖幼子身上。偏这儿子不承父志,打小一腔戎马梦,偶得良机引荐,竟放着仕途大道不走,要从军打仗去。

      在自请改为军籍前的一晚,老爷子威逼相阻,怒言但只许孜敢迈出这一步,就从此父子关系断绝,不肖子此生再别想见爹娘一面。许孜年轻气盛,哪会被这等一时气话绑架到,义无反顾踏出家门,誓要沙场上建功立业一番给父母看看。

      老爷子气大,打离京至今,许孜果然再没收到家中消息,而这一年多来,炎京发生了太多大事……他无时不刻不在焦急回来证实,一切不过是老头子倔脾气使然……

      急迫发狠间挥枪挑下个溃逃落队的敌兵,许孜挥令:“追!”

      骑兵营最擅俯冲碾压,兴兰坝地势北高南低,坞口所在就是用来加速战斗的。

      策马疾奔间,遥望向烟尘那头逐渐现出轮廓的云窗雾阁。

      广兰坞,似是要向北方来客一显天|朝气派,建有全大炎最风致神妙的一座城楼厦宇,面北坞墙奇高,城头耸拔入云,而那墙体本身却是木柱所垒,前无壕沟,外无马面,宽则宽矣,不堪一击。

      被绝命追赶的溃军退回坞内,慌里慌张合了城门,而胸有成竹的许孜早就配备好了诸般破城神器,七梢砲、冲车、攻城槌依序就列——广兰坞城楼建得如此愚蠢独特,虽城头高得投石弩箭难够及,那根根木柱却有如齐列牌九,生等着任一冲撞,便连环坍塌,摧枯拉朽。

      “孜,孜儿……”

      挥枪下令的手忽停在半空,许孜震悚抬眼,扫向仙山琼阁一般摆设的城头,遥远而精准地对上了父亲一双苍老的眼眸。

      与他汹汹同来的千军万马,皆在一刹陷入震惊迷茫,纷纷勒马骤停。

      城头上横排密布,恭迎等候他们的,并不只是严阵以待的守军。

      只怔愣停顿间,哨声锐响,城上黑影齐闪,每个赢弱不堪的肉盾身后都刺出数副弓箭,万箭霎如蝗雨,向城下浇来。

      “收阵,后撤!”

      风格最急功冒进的许孜在此生最噩的梦里也从未曾梦到,有朝一日他会在广兰坞城下,亲口下出缩头避退的命令。

      ———

      牵一发而动百身。

      振帼军议事帐中,激烈的商讨争论后,一切都归于沉默。

      广兰坞城上一双双垂死无助的眼,对应着各人心中悲愤怒涌的狂澜。

      从靖西军旧部到晏侯军嫡系,几次话涌到嘴边,终没人堪高吼出一句:我请大义灭亲,勇往直前,冲!

      一个人可以自愿舍身取义,但没有人有权决定别人妻儿老小的牺牲。

      主将决断时刻。

      迟阶望着渐合的暮色,漫起的夜雾,对旷野间每一声风吹草动都分外悉心留意,像在等待着什么。

      “退军十里,安营过夜。”

      调头绕道,谈判换俘等种种提议都被他否了,大将军最终拍板下令停步休整。

      就这么退缩拖延,干耗?

      厉风冷夜,那城头之上已经百般折磨又被驱来忍饥受冻的垂危人质们耗不耗得起?

      他有没有亲眷故识也被挟在贺贼手里——想必是没有,这大将军毕竟是外头来的,没亲没故,自然比谁都不慌不急。

      也比谁都无所畏忌。

      ———

      振帼军将领之间意见不合,分兵行事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仅数里之外的广兰坞内。

      樊复双眼精光一闪,敏锐嗅到反守为攻的良机来了。

      他身为前大炎殿帅,三衙长官之首,多年混迹于炎京军权中枢,亲自上阵打仗经验虽不大丰富,对全炎各军各将的立场脾性,相互之间盘根错结的派系渊源与利益纠葛,却是比谁都了如指掌。

      方家军没拨兵下场,这是第一个确定而利好的讯息。方景由果然是个会以守边任重为由冠冕堂皇敷衍一切求援,抱膀一旁作壁观望的沙场老油条。

      所以这支急行而来的“振帼军”规模实力,根本未有预料中那般压倒性强大。

      这其中主力又分两派:晏家嫡系掌控的晏侯军,和以陶成为首的靖西军旧部。

      晏侯军原本是朝廷派遣,出师半途炎京变故,被周璐顺手纳为己用。可晏家的秉性全大炎都知道,占边为王,捞尽边贸油水,世代相传的投机分子。此时一见方家军不参战,靖西军又被拿住软肋,已掂量得出这笔买卖赔赚几何。果然,审时度势,调头后撤去了。

      那痴心妄想的病公主至此已孤立无援,麾下只剩一群悲愤无措的靖西军残部,不甘退又不敢攻,内讧乱成一盘散沙,稀里糊涂就扎营在坞北荒岭缓坡下。

      靖西军旧部,齐熙之死……樊复心知肚明,他与这帮苦大仇深的老不死是早晚赤眼相见,对他们慈悲就是自己死的关系。

      虽然京里给的命令是让他坚守不出,以人质为盾挡住一切,藏大军于坞后山岭待命。

      那多被动。

      而且樊复心里门清,如此保守战策是为了等主力军赶回,届时江其光勤王退敌立头功,累死累活白白耗损顶在这里的他算什么?

      主动权要夺进自己手里。

      夜袭擒王。

      樊复派出大将朱淳。

      今夜浓云密布,星斗透不下半点光亮和兆相,但仅两个多时辰后,轰隆隆的凯旋马蹄声撕破了广兰坞屏息静候的悄寂,城下朱淳生擒敌将归来的一幕充分昭示,时运是站在他樊复这一边的。

      “所擒何人?”

      “陶成。”朱淳亲自押回辉煌战果,答声却有点有气无力。

      虽占偷袭先机,正面打起毕竟是一场硬仗,夜袭功成归来,此去兵将所剩数量已不足三成,打眼望去浴血狼狈,面目混茫。

      火把点燃,照向马背上搭挂绑回的俘虏,昏迷耷拉的头脸被人扭拧翻上,一刹间,高城阔廊上的所有人,挟质守城的士兵,寒风中苦捱的人质,目光齐齐向下投去,即使血肉模糊也不难认出,不是鼎鼎大名的靖西军老将陶成是谁?

      周璐虽没逮住,能生擒到这员重量级大将已足令樊复大喜过望。

      “快开门。”

      ———

      城外,率兵伏藏静候多时的许孜,紧紧一握手中枪柄。

      畅行无碍,一切尽入迟大将军彀中。

      樊复嗅到漏洞当然会派兵偷袭,出城菜瓜当然会被设陷反砍,衣服扒下来一换,陶家军就摇身变成了樊家军,只留朱淳被挟“领军”归来,陶老将军亲扮战利品,城门不叩自开。

      如此经典的赫布楞式手笔——许孜承认,他私下里其实没少将这位传奇大将军过往的赫赫战例深挖窃学,但实战关头,筹略与应变还是远远望不到本尊项背,最生动的教学,什么都比不过真刀真枪的此刻。

      许孜已站起身来,他眼珠一错不错紧盯前方城下,只待城门一开,陶成所领数千精兵一拥涌入,闪电飞身上城隔断城楼与坞内军防接应线,区区城上禁卒根本来不及反应,缚着人质的城楼将瞬被夺归己手。

      胁制解除,接着便是他身后大军现身席卷收割的常规时刻了。

      可就在此时,沙尘骤卷,一阵疾来的朔风骑过荒岭,在地势低凹的坞口抛下一团浓雾重霭,投向远方的视线被烟霾遮蔽,一串猝尔失控的哭号厉喊打城墙上方传来:“陶将军……他妈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是城上某个被缚人质,长久负屈受刑本身已难撑,被压抑在微弱希冀之下的濒溃心智,在亲见到陶老将军也兵败被生擒的一刻终彻底崩毁,疯魔汇成一瞬回光蛮勇之力,竟一跃挣脱半边缚绑,欲向下方投身跃来。

      城上守卫也还算眼明手快,亡羊补牢,几人齐扑了上去,扯住他未及翻出的一只脚腕,那人质犹自癫狂,挣扎不休,势要粉身碎骨殉节明志。

      吼声来得突然,城内城外未及反应,只是惊愣,偏城下奏凯归来的待进城将士中,一人仰头望去,声音惊颤,竟冲口吼出:“不可啊,二哥,你不要……”

      门轴滚声戛止。

      完了。暗处许孜心里一沉。

      他娘的暴露了。

      本来佯装被擒入门夺城,这铤而走险的要任就该他这种勇猛敏捷的年轻小将领头去干,他也确实请缨了,可因为都知道城头上绑着他的亲爹,没有得允,怕他分心。

      没想到最后被委以重任的精兵里头,才有真失控碍事的。

      城下被暗刀抵着,全程哆哆嗦嗦的朱淳见状忽一腿脚发力,欲趁乱甩掉陶成,提马起速向紧忙关合的城门缝中冲去:“等等我,让我进……”

      却被陶成起身反扣一挥,未吼尽的求救声随人头颠滚落地。

      顷刻,城上守兵就位,箭雨泼下。

      陶老将军涂血装伤的伪装尚未卸去,马背上一起,却霎变了一副气魄颜色,一计未成,当即定海神针一般指挥变阵,不见丝毫惊惶。

      尘土飞扬,忽一队兵马鬼魅天降一般,从侧方绕出,拦住陶成一干去路。

      远方隐伏的许孜挥枪号令:冲!

      计划有变,更需要接应陶老将军突破,同样该他出手了。

      陶成锐眸怒睁,提马挥枪,首当其冲,向围来的敌首攻去。

      枪尖挑破迷雾,陶成恍一颤栗,惊怔住:“……大帅?”

      许孜率兵持盾来援,眼瞅就与陶老将军会合接应上,却见他突如被风雷劈中,怔怔望进雾中。

      大帅?谁大帅?

      不是一度接管全军的晏小侯爷,不是用兵如神的当前统帅迟大将军,能令陶老将军如此热血激昂唤出一声的,只有他一生跟着南征北战建功立业的老步帅,齐熙。

      可是齐大帅早就死了,尸骨还是他们几个老部下亲手悲愤敛回的。

      许孜意识到哪里不对。

      只闻陶老将军哽咽声收,向那迷雾中抱拳一喏:“属下遵命!”转身提枪,竟回往援兵方向挥来。

      这一惊更非同小可,许孜赶忙喝令闪躲。

      一时之间,陶老将军杀入己阵,敌方真正所在又虚实不明,陶成率来的一支振帼军本就佯装穿着敌军军服,这一乱之下,连许孜麾下援兵也分不清了敌我,盲风怪雨下,乱斗成一团。

      “收拢,南退!”许孜号令鸣金。

      鼓进金退是刻在将士骨血中的本能,这本能果然些许冲破了周遭干扰,由许孜果断引领着,往南撤去。

      “去吧,儿啊,速速去……”

      马缰一松,许孜惑然回头。

      赫然入目地上一名囚衣褴褛的老者,如柴的四肢无助划在泥污里,被粗暴揪着后领,拖拽而去。

      要不是这一声太过熟悉的呼唤,许孜几乎认不出,这是永远那般威严端凝形象的老父。

      父亲一生安常守分,到老才得了这一官半职,跟谁也谈不上恩仇利弊,炎京官场再遭遇何等风暴肆虐,原也杀不到这七品芝麻官身上。

      被摸排逮到,折磨至此,无非是因为……他唯一的儿子,抛家舍亲,跑去靖西军中挣出了些许声名。

      许孜脑海突变一片空白,嘈急的鸣金声在震耳提醒着责无旁贷的抉择与使命,他却猛一勒马,回了身,追往父亲方向。

      迎面数支羽箭攒来,许孜头盔一震,箭锋划过眼角,双手失控,长枪坠地,整个人犹被点穴卸力,半身栽歪在马背上。

      似远又犹近,一只大手伸来,像要为他拭掉这满颊流淌的湿润,周遭蚊飞蝉鸣,那记忆里最色厉内荏的慈爱声音破开了一切夏夜鼓噪:“瞧这一头的热汗,还犟不犟?来,快把这喝了。”

      许孜抖抖瑟瑟去接……

      一道刀光利闪,刺向许孜喉咙的长枪被当空斩断!

      来人横马一隔,将这战场中央明晃晃梦游般的一人一马庇在身后,迎向四面敌袭。

      “将军……”许孜抬起迷离的眼,似看见又看不分明,明知做着一场噩梦却无法将自己唤醒,晃头猛眨了眨眼,突瞳孔一震,“小心!”

      眼见对面老父温慈抚来却远远触不到的手,忽化一把血光长刃,钻穿过纷乱的遮蔽,如蛇吐信般,向身前以寡敌众的大将军刺去。

      “爹,你干什么!”他混乱不清地一吼。

      迟阶垂刀一卷,精准缴下这不甚高明的一袭,余光瞥了下身后,心中叹了口气。

      下一刻,那夺下的利匕被深深扎进许孜坐骑的后臀,宝骏吃痛腾蹄,载着主人往迷雾外狂奔而去。

      这且还是他麾下最头脑清醒、意志坚韧的一员小将。

      战斗远远没有结束,甚或根本还未开始。

      迟阶抬眼深深望进苍茫夜霾,逆行而入。

      周围沙尘斗乱,头顶鬼哭狼嚎,城上城下割不断的揪心牵系,却在此刻团团迷雾的传送下,成为加速对方消亡的杀手锏。

      这一切必须被马上终结。

      可打什么,跟谁打,甚至感知不到真正的敌人在哪里。

      那烟雾弥漫翻滚,分明与寻常雾霭无异,气味却如此包罗万象,令人人迷醉。

      是靖西军热血男儿第一次出征击退外敌,庆功宴上欢歌共饮的一坛烈酒……

      是不听话的小屁孩三伏天里偷偷练武中了暑,老父怒斥之后亲手熬煮端来的一碗绿豆汤……

      堕入迷雾的人一个接一个滞住脚步,贪恋识辨着周遭飘忽的每一丝气味,任疾枪冷箭刺穿滚烫的心脏,沉沦至死而浑不知觉。

      是……

      是晚弦街西头府上一家老少独爱的皂角。

      是颠沛路上父亲挑灯挥毫的墨香。

      是泽林西院里第一株悄然绽开的金桂。

      是叶恰滩旁失手栽了个满山满谷的仙女蒿。

      是银谷巷百家烟火,是舟桥夜市黏牙冷丸子,是一掷千金搬空了乘鹤楼的春山酿,是仅色香两全的一碗椿芽面糊汤,是滴落塌沿的一粒辛劳汗珠,是湮没于纠绝谷空茫天地的最后一抹残温,是……

      倏然,都消失了。

      亲手击碎一个个浮生泡影,伦常天理抛诸身后,至情至爱斩尽杀绝,终来到这空无一人的迷雾尽头。

      这并非他第一次伤痕累累地杀进终局。

      耳边也确然响起了久违故识的问候——

      “猜到是你,六一十。必然是你。”

      “集本尊毕生道力之妙法,至旷世造化之巅峰,你怎么可能死得那般平庸轻易?”

      “此世命定由你,为众生开启这扇门。”

      “元燧何在。”

      ———

      “元燧个屁。”

      方执领头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南奔,路上只得揣空与方凭断断续续地讲。

      以往总觉得妹妹还小,恐口无遮拦,尚不到时候过多交待,哪曾想突一日危机临头,竟要在如此匆忙间一口气讲明揭晓广兰坞下鲜为人知的机密——

      见午之后,黎太后被挟着夫子二人安危,一心亲胡,不事强兵防御,反倒要与胡族莫鞯永结亲好,大开门户,不仅默许湭鄞抵着大炎关门兴建乌布日格尔,更在入炎南下的第二要隘兴兰坝,修下一方雍容大度、宾至如归的迎客胜地:广兰坞。

      炎廷对此门户装点重视非常,工部侍郎关徐来被派往实地监工。

      在这大兴土木,深挖地基的常规劳作中,关徐来忽一日得报:地基底土似有赤黑火油渗出,循黑水暗流再深挖去,竟掘出兴兰坝下一个规模甚巨的天然火湖。

      这等要紧发现自应是立即上报朝廷,可关徐来摁住想了想,几日后却私携此讯,叩响了本地军防统领,方旻的大门。

      广兰坞地势因是个坳口,最易引井,打下地井引渠可直通火湖。但只设闸开闭,需时闸门开启,火油便能顺渠而涌,倒灌全坞。

      此坞处东西沟堑,形南北穿廊,一旦引火点爆,杀伤之力无可估量,绝是个崩天埋地的绝世坟冢,玉石俱毁的上佳焚炉。

      北胡嚣张无忌,炎朝软弱疲敝,若真有一日胡骑起兵,兴城失守,国破家亡只在旦夕。

      广兰坞不设防御工事,那是朝廷的旨意。

      后来却暗暗有了,则是关、方二人联手偷天换日的私令。

      宁化焦土同殉,不容气节寸失。

      如此一个用只可用一次,却能主宰万千生灵存亡的巨型机关建成,其存在与引爆方式必得是绝顶机密。

      二人遂商定效仿兵权符节制约,设乾符、坤符各一,合符方能启闸。并特锻一枚引火元燧,待闸门开启,持此元燧于渠道汇流的唯一鼓风口雷霆台点燃,势同一锤定音,降雷霆万钧。

      方家近守坞旁,又是武将,引爆油渠其实有千百种方式,作为制衡与备用,此枚象征性最高指令的元燧只由文臣关徐来单方持藏,以应紧急之需。

      “这关大人竟有这般胆略!在太后眼皮底下秘行此事……那后来呢,”方凭搜肠刮肚地想,“没听说过朝中有哪个关家?”

      “关大人被公认有高才大德,够当宰相的那种,做个工部侍郎已是刻意打压了,”方执灌满水袋,又换了匹马,这一路马歇人不歇,“这么有锋芒骨气的人物,那太后与姓董的自然见不得,后来寻了个不是贬官流放,才出炎京就死在了路上。”

      “莫非那时便被发现了这枚坤符?”

      方执摇头:“几十年了,广兰坞风平浪静,从未有人心疑来矿场打探过什么。今日看来惟有一种可能:关大人临终之际将坤符元燧托付给了一位自认信得过的朝中同僚,这同僚握了一辈子本没什么用,当下却投靠向周迨,与之出谋划策,用坤符引爆广兰坞阻断振帼军南下。”

      方凭越听越急:“绝对不可!”

      方执上马,心情没她那么恐慌,更多是急不可待揪出叛徒的愤懑:“冒出个坤符又怎样?关大人已不在,元燧之令算个屁。闸口暗渠几十年都是方家军在维护在密守,开与不开,现只方家人说得算。我此去必要捉出这个逆贼。关大人当年为保大炎,舍上全副身家性命,殚精竭虑筑下此坞。我倒要看看,是谁丧心病狂,要将我护国防线轻易引爆,用在炎人自相残杀上!”

      赶到近广兰坞腹地时已是夜半,惊闻前方城下已交锋开战,兄妹依父亲所令,当即分道扬镳,各赴使命。

      方执往闸口所在“矿场”驱马狂奔间,抬头急切扫寻向夜空下轮廓模糊的雷霆台,那久未投用的半荒废烽燧一如既往,乌漆麻黑。

      方执松缓一口气:并没什么异常。

      这口气还没松完,低头就被地上捷足先登的数列脚印惊了个汗毛倒竖:有人到底抢先他一步,竟果真以那坤符开道,一路畅行无阻去到了闸门旁。

      怎么可能!麾下精挑细甄出的守兵都是死人吗?

      方执冲开肃立围拢的守卫,急奔而入,却一眼惊愣住:“长……长公主?”

      周璐安坐点头,似乎就在等他:“少将军。”

      在短暂的空茫之后,铺天盖地的醒悟将方执脑海震得嗡嗡暴响。

      以关徐来当年朝中没根没基,区区一介侍郎之权,怎会有那般瞒天过海调配一切资材做成此事的顺利?

      当初真正起意建立这道防线,在他身后隐秘而又明闪闪的存在,实乃何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1章 金鳞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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