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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话凄凉 ...

  •   暮色已至,晚风微起。

      辞过堂主马车相送提议,依旧信步归去。回程却丝毫不觉疲累,亦无心再赏山醉景,满心满脑,皆只被今日访亲所见感慨占据。

      迟阶叹道:“世人都道淮郡王一脉孤儿寡母,可欺可纵,两朝帝王孤绝宫中。谁能想到,女眷一脉竟倒生龙活虎,活得自有风采。”

      管临亦深为赞同。

      迟阶愈思愈慨:“祁堂主自小尝尽艰辛,一路所为实令人感佩,为还母夙愿,重振淮宗,全凭自己单打独斗,想是也终身未结姻亲罢。”

      管临思来道:“说来,这淮王府姻亲,倒有传闻。”

      迟阶问:“甚么传闻?”

      管临回:“坊间虽鲜有人知现府上住的是哪脉后人,却倒都听说过是女子当家,并曾传家主欲招婿入赘。只是琴州大户人家素来保守,虽知这府上有些产业根基,却究竟不肯去做上门女婿,小门小户的,又不敢攀附。也就未闻后续了。”

      迟阶回想今日府上所见种种,摇头笑道:“想是坊间瞎传。依我看,我这堂主表姨母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上门女婿,只做这女儿国国主便极好。这祁宅风貌风骨,别说在你琴州,就是放眼全炎也是一绝。他日指不定更做出什么惊世伟业来。”

      管临点头,亦是今日亲见才知,琴州竟藏有这一方天地。

      迟阶击节之余,忽又联想到:“我那先帝外公只活到十八岁,连我母亲都未见过亲爹,只在我莫鞯氏外祖母身旁长大。我娘自小性情旷达,行事洒脱不羁,宫中人只道是胡妃专按胡人习气教养出的一个胡公主。今日看来,才也是淮郡王周氏一脉传承!”

      说着却又不禁伤感:“只可惜我娘终生困于炎京宫墙府墙,倒不如这表姐活得肆意痛快。”

      管临诚心安慰道:“公主嫁了天下第一才俊,世人皆知的神仙眷侣,又有你这么个……虎头虎脑的……‘乖’儿,亦是此生无憾罢。”

      迟阶听他此说,神情既欣慰又伤怀:“说来你不信,我娘虽生在帝王家,却另有奇志。她自小听我外祖母讲忆关外大漠飞雪,牛羊如珍珠遍洒山野,便想去亲眼一见,后听我父早年出使西域见闻,亦觉憧憬。她素来对绫罗绸缎、翡翠珍宝之流无甚喜好,只心里装着一个游侠梦,向往的是马背奔驰,遍览山河。”

      管临听来暗觉心有戚戚,只想不到天潢贵胄,深宫儿女,亦有此志。

      迟阶忆起亡母,眼中若闪星辰:“我爹也因之许诺,来日我姐弟三个长大成人,便官不当了,告老还乡,与我娘两个只沿途写字卖画,草鞋布衣亦无妨,便将这山川踏遍。”再想来却凄然摇头,“只可惜……心一生畅游寰宇,身却三十几年来囿于宫门到迟府,这千步之间。近年我爹屡遭流放,还只安慰我和二姐说,幸而我娘免受此苦。我倒常想,我娘若在世,只怕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却到底是无福享乐!”

      管临头回见他这般掏心掏肺讲述家事,一时只觉何等言语回复都显太浅显敷衍,只一直侧头表示凝神倾听,不时轻拍他衣袖以示安慰。

      迟阶沉浸哀思良久,转头才见管临听得亦是一脸凄伤,才突想到他实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一至亲,倒从来坚忍不言语,只听自己这番自哀。便有些不好意思,因道:“思母之情,一说便话长。”

      管临淡然一笑,双眸转视前方空望许久,终轻声道:“我欲思之,只不知其为何状。”

      迟阶听来,但感心下一痛,亦觉不知用何等言语才能慰此重殇。他不似管临拍袖含蓄,当即边走边一臂绕过其脖颈,搭在他另一边肩头上,呈难兄难弟状,却自嘲逗道:“要不咱俩趁无人得见,抱头痛哭一场。直接眼泪哭尽,明日又可装好汉一条。”

      管临被从沉郁中说笑,却加速步伐抖开肩上手臂,回道:“装好汉这件事素来由你独美,我等不敢争抢。”

      迟阶看他前去背影,突感自己笑意蔓延,难止。

      快步追过,抢在身前,面向他边后退着跟行边道:“明日你可要换身短褐,如此累赘长衫,可是展不开手脚。”

      管临不明:“展什么手脚?”

      迟阶道:“贵人多忘事吗,一招换一章,才刚许诺过,我二姐可都见证了。”

      管临着实佩服他信口胡乱互拉见证的能力,先前谈判未决的竟似突然坐实了,这才细想来,只让他能读一章一卷都是最好,自己却真要习武,还挺为难。

      迟阶见他面有迟疑,倒怕他后悔了:“哎,君子一言,反悔翻脸啊。”

      管临只得心下一横:“我只管学,天生手拙脚笨学不得章法可就怪不得我了。”

      迟阶摇头:“多虑。”打量着其手脚道出理由:“期望本来不高。”

      言谈间已返至泽林私塾门前,迟阶只觉今日活力无限,还要随他去到城中一绕再折回。管临却抵死不允,直道若不回就高声喊竹西君、迟二姐来捉他回家。

      不说倒好,听此一言,迟阶索性就路边一树苗懒懒一靠,插手侧头道:“我今儿就不回了,小舅公高声叫嚷,我倒有幸终得一见。”

      管临才发觉是自掘坟墓,让他塾门口高声喊人,实难出口,若真让他跑进去找其父姐出来领人,也……很挫。只得僵在原地,一时束手无策。

      月上柳梢,鹊隐桂枝。

      管临思此一日,晨间还只被府上内外流言困扰,只觉名声扫地,欲躺倒遁世。一天跋山涉水,走门串户,谈天说地,这会儿竟感恍若隔世般,困扰已如云烟过眼,竟还要摩拳擦掌学起武来。

      看向那棵被压斜的树苗,管临终将早前要说的那句话端正道出:“多谢。”

      迟阶吓一跳:“说什么?”

      管临重复:“多谢。”

      迟阶从树苗上直起,正身看向他道:“不……不用这样,听来可怕,就回个家,不至于谢我。”

      管临微笑道:“随你理解罢。”抬步返去,“明日见。”

      迟阶眼神随之远去,目送许久,倒不敢再跟了。

      ―――――――――――――――――

      东方尚未被朝日染红,管临已起床许久。

      翻箱倒柜一清晨,总算勉强找出一身粗布短褐来,还是去年山中帮着采茶玩,相熟农家见他长衣锻袍林中穿梭不便,硬拿一套与他换上。今穿来,倒还合身。只是换这身乡服打扮,去塾中上课岂不太惹眼?若专程携衣待换,似又太累赘郑重。莫若将常服着于其外?管临试之,效果实在臃肿,且日间渐热,如此恐将难耐,遂又将常服敞开欲脱下。

      如此正折腾得热火朝天间,突抬头见门间一人,却是肖子平。

      肖子平已不知伫立几时,只一直冷眼看来,未曾惊动屋中人。今见管临发觉,才终得冷哼一声:“真是士别三日!”

      管临思来自那日大闹醉颜楼,才初与子平碰面,再低头一看自己此刻,披头散发,大汗淋漓,半敞衣衫,里面还不伦不类一套短褐,别说是子平,就是临水相照,只自己冷不防一见恐都不敢相信一副如此模样。

      肖子平道:“两日未见,只道你一直这边歇养思过,原是你宿醉未醒,浪名满城,已然难耐,大清早便这般花枝招展乔扮起来。”

      管临回道:“不过是整装上学。”说来也惊奇自己语气竟颇平静。虽子平言辞尖锐,但想及当日,毕竟全赖他遣人接回,还留守当地平息后续,倒是真心实意感激,便不顾其一脸讥诮,诚心言谢道歉了一番。想来也怪——明明错原不在他,却要到处致歉道谢。

      肖子平但哼不回,只以因此事被谢为耻。

      事发本有冤情,但既已道歉,似也不必再澄清复盘什么原委了。去他的原委。管临脱下外衫,理理乱发,从容邀子平进屋说话。

      肖子平见他此状,越发认定他是已默认自甘堕落无错,皮厚难刺,更痛心疾首道:“早知你全无悔意,我根本不该与父亲求情,让你还留在那泽林读书。”

      此语倒更触动管临些,闻之略怯回道:“姐夫……太守,当真震怒至此,想将我召回?”

      肖子平蹙眉,一脸“当然”,半晌又道:“让你到塾中读书还只其次,本是派你悉心留意,看那泽林和竹西君有何不轨企图,未想你倒迅速安享拉帮结伙,自先享乐堕落起来。”

      管临听此一说,想起当初去泽林前,的确太守有借清客之口暗示他去到后察言观色,看看这下放大学士和两朝帝师私下有什么阴谋操作,只他在泽林私塾这些日,实是既没怎么遇到竹西君,又完全无缘得见泽林居士他老人家,日日只与一群庸碌书生照面,早将此嘱抛到脑后了。

      肖子平看他表情便猜得他几分,叹道:“如此看来,倒还不如让我去读这趟书。”

      “啊?”管临犹自反思,没听清楚,“你读什么书?”

      肖子平一被追问,反倒眼神慌乱了一瞬,迅速自我调整,转为正色道:“说来便正要问你,你在塾中,可有听说过杨丛这个人?”

      管临细想片刻,塾中诸生虽未个个交谈过,姓名倒还都知个大概,实是没有个姓杨名丛的,照实回复:“未曾听说。是何人?”

      肖子平回道:“户部员外郎杨东厚之子。杨东厚年前因上书参奏参知政事吴逊,遭吴党报复反扑,以贪赃罪名被捕入狱,家产抄没。今又有举报,称杨家家眷私藏巨额家产外逃,其子杨丛亦不知所踪。京中有知情者称,杨丛携产所去,便是我——琴州。”

      管临听得专注,至此不禁问道:“此消息可经证实?又如何判定杨丛与泽林相关?”

      肖子平摇头道:“只为传闻,若已证实,便是直接全城搜捕捉人了。只是那泽林……你难道不觉蹊跷,原本两耳不闻窗外事蛰居了几十年,怎突的屡屡与朝中要事关联?又是收揽竹西君,又有这等传闻,这几月来直搅得我琴州官中人心惶惶,怕只怕是……无风不起浪。”

      管临闻来,沉重思之:自小为一地方官眷,从来只觉炎京朝堂远在天边,近来却着实屡屡亲会传说中盛名人物,见了当朝第一大学士,访了先帝故居,还与皇亲国戚……称兄道弟。这几月思来竟是如梦似幻,一时竟不敢相信自身竟也能与国事纷乱息息相关。

      肖子平见他表情凝重,才略感放心,临走亦不忘打击式激励道:“琴州安危与你个人享乐,孰轻孰重,只望你良知尚存。我且不再多言,你好自为之。”只他更似舅舅些。

      管临却郑重回视,点了点头。

      送走肖子平,择衣兴致尽失。管临将短褐褪下,重换上常日青衫——既然进塾尚有此重任,还应勿过招摇吧。

      至于如何面对那“师父”……管临突笑着不忿想来:他放空我两月之久,我不过差个着装而已,难道便算欠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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