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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乱逍遥 ...


  •   “提腿——收腹……哎哎,出拳速度须疾,才有力道,腿!腿又落了……不是,你这腿上动作都盖在袍下,我不得见啊,怎知有没有做到合规?”

      管临以手拭汗,心下悲叹。只疑命中是否注定有此一劫,自己从小到大守礼循规,打记事来好像就再不知体罚为何物,谁想竟是为攒着到今日一并受来?

      迟阶见他实在辛苦,毕竟初练,不宜频繁打击以灭兴致。停下示范,观察半晌,挖空心思硬择出个优点来鼓励缓和一番:“你动作虽欠些力道,身姿倒却还可,背直颈挺,若练舞剑倒或有样。”说着将自己佩剑连鞘取下,横握试比在管临身前。

      管临被他一套初级拳法折腾下来已是筋疲力尽,体乏难撑,见状登时握过剑柄,顺势杵在地上,只作拐杖用起。口上道:“作防身实用都已意愿勉强,还想教我搔首摆花架之用?”

      “哎?舞剑怎能算骚首弄姿?” 迟阶边回驳,边至树荫下坐倒,“那项庄项伯一场舞得千古流传,多少往来凶险,真假虚实,舞剑学问与用处不比战场厮杀逊色。”说着拍拍身边草地,示意管临亦来稍作休息。

      管临拄剑而至,亦顾不得身姿端正了,只顺势坐地,略靠树根,稍解酸乏。

      迟阶看出他是真的累,决意今日饶过:“你歇好,明日继续!初次训练总归难耐,不消几日,得些章法,也就愈见轻松了。”

      管临总觉他要教把式不过是一时兴起,自己这般笨手笨脚,教起必令不耐,对付几日兴致想是便能熬过。未想他言语间似还颇有耐心,直作长远计算,想来这罪竟是一时半会儿遭不完了。

      疲累仍不忘使命,当下一听武课结束,立即抓紧反客为主道:“休息片刻便回塾中读书。”

      迟阶面向戚湖躺倒,将双臂折于脑后,悠闲道来:“如此山湖相望,读书不比回那阴森书堂有雅兴?你若有书,就此间读来。没带么,只怪不得我了,明日带来起算。”

      问着了。管临别事不敢夸言,于此岂会无有准备?

      说来这带书,倒也着实费了他一番心思,原本以为塾外教课而已,无所不可读来,不料提前预备择书之寡断,竟比择衣更甚。

      因他这一择书,才发觉自己实不知迟阶点墨底细:若说他大字不识,显然非真,总不能捡《三字经》《笠翁对韵》这类开蒙书籍学起;若直奔四书主题,功利迂腐尽显,对其人来说只怕是当头劝退,自己反招讽拒;诗词歌赋倒风雅宜作过渡,偏他又是当世第一文豪之子,便只是日常耳濡,见识深浅已够难测……因而昨晚遍览塾中,竟是不知何从下手,直到一眼看定此卷,只觉惟它可先携一战——

      迟阶只见他果然向怀中寻去,笑道:“还真有备而来。我说你怎么腰前动来格外僵硬,原来还藏这么个碍事东西。”

      再抬头定眼一看这“碍事东西”,竟是本《庄子》,笑更深长了:“这,不考罢?”

      管临:“不考。”

      迟阶:“看来你还真要与我‘读书’。”

      “不然呢?”

      迟阶视之道来:“我爹倒是最推崇此书,儿时常与我讲来。”

      千挑万选,直挂刀口。管临心叹,却转念又觉合理,回道:“难怪你甚得此书真传。”

      迟阶问:“如何真传?我爹只管讲,我只管顽,可是甚么都没听见记住。”

      管临顺水推舟:“那你今正好忆来。”

      “好,你便读,我听。”迟阶转回头去。

      管临见他,枕臂而卧,翘腿向天,双目微合,只留一耳“听书”。不禁心中感慨,沈老夫人当日所期待嘱托相伴读书,知否实现来竟是这幅画面。

      叹过安慰自己不可奢求,便翻至开篇《逍遥游》,开始与他一诵。

      这大名鼎鼎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往日也不是未曾翻见过,哪有耐心细读,今日听管临与他诵来,迟阶倒是字字听进去了,因留意着为何说自己“得真传”,更是格外析文辩字,欲找出渊源。

      一遍诵完,迟阶犹不尽兴,只请他再来一遍,诵到难解处,甚而伸手抢书来细辩是何字。管临本就可默诵,并未被他打断,只边诵边心里好笑又欣慰:不料他听来竟也真能上心。

      三遍诵毕,管临问:“如何?再来?”

      迟阶略思片刻,回道:“你欲诟病我真传的,想是与两句‘举世’相关。”

      管临遂引用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如何相关?”

      迟阶判断道:“听似好话,这宋荣子‘辩乎荣辱之境’,何等超脱坚定,接下来却以列子不屑致福对比,笑他境界犹低。”

      管临循循善诱:“如此说来,你便承认自比宋荣子了?”

      迟阶却回:“倒非我自比,不过是符合你等判定罢了,只觉我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听人语。”

      管临笑道:“这些词倒用得有自知之明。”

      迟阶想想又道:“别说我儿时未听懂,就若是听懂了,更知文中此语为层层铺高陪衬他人所用,怎会以此为‘真传’呢?”

      管临合上书道:“是你自己判断得此‘真传’,并非我类比。”

      迟阶疑惑:“那你比的究竟是?”

      “你得的是庄周真传。”管临随手拾起剑,拄之起身,踱步缓缓道来,“此段论人行个好事、做个好官,只被宋荣子不屑;宋荣子境界高远不为外界左右,又被御风列子比过。最后却又道,列子亦不过有所待,还有至人、神人、圣人,个个更会作绝尘超然状……为求惊人之说,无尽的歪理,无尽的抬杠,你不正是得了此中真传吗?”

      迟阶听罢半身坐起,哈哈大笑。却突震得树上一细小野果坠下,正正砸在脸上。

      管临见其一脸将欲反驳状被砸到定格,反忍俊不禁,乐出声来。

      迟阶拾起那落果,信手掷来笑道:“比歪理抬杠,你不输我。”

      管临见物砸来,本能举剑一挥,那果只摔裂在鞘身上弹开。

      迟阶奇道:“你这应变倒机警!”说着一跃而起,朝管临凑来。

      临近出其不意,突发一拳。管临只觉眼前一晃,便挥臂去挡。迟阶收力,拳头正正被虚格在剑鞘上。

      迟阶收手惊喜道:“果然有练剑天赋,这反应可以。”当下便四处寻觅,无果,回身去树上撅下一段树枝,粗摘了摘分岔散叶,捋成一根直棍,手持着又超管临来摆开架式:“拔剑,来!”

      管临不明其意,只道风水轮流转,又该上武课了,投降道:“又来?不来,说好明日再练,我今日不支了。”

      迟阶不得勉强,垂下手上树枝,犹激动难耐道:“明日便改从剑法教起,想不到你平常举止端雅慢慢腾腾,临危防守起来倒是够眼疾手快,这剑道上真可一试。被我慧眼挖掘了,这叫甚么?因材施教!”

      管临看他一脸兴奋,只觉连自己的教学热情都要输他几分。想来今日读书成果亦算不差,如此交换竟尚可行,便也只得由他胡教,押上不知何时才能到尽头的皮肉之苦,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想迟阶却对此事当真十二分郑重。第二日便轮到他有备而来,不仅想好欲授课程,甚而提前亲笔画了一套剑法步骤图,并备了一根正规杆棒,让管临用剑,自己以棒代剑,与之示范对练。

      管临接过那剑法图,一时简直难以置信,脱口叹道:“你若有如此劲头作一篇文章给我,那才算苦心有付,死而瞑目了。”

      迟阶笑道:“我怎忍心让你瞑目。”

      好在礼尚往来,文课倒也推进有序,管临只每日渐将春秋、子学集甚至稗官野史随意加进,虽大多时习书场景仍是奇葩的一诵读一躺听,好在其人倒真心入耳入脑,诵毕两人评鉴探讨,因其发散式歪理惯多,时而倒也令人闻之耳目一新,辩来竟格外开阔有趣。

      如此日日相约,自不再觉天光漫长,惟只苦了迟阶的一干旧日玩伴——

      魏初自从迟阶与宋鹏迁出手反目且无修好迹象,便失了与城中宋兄的联络纽带,只盼着自行选站的迟兄能带他继续畅游天地,花样百出,却不料这迟兄竟突变得整日难觅踪影。

      今日难得,课间院中休歇,正遇迟阶打西院步来。

      魏初忙迎凑上,嘻笑邀道:“迟兄今日起得早!近来城外风大,听闻郊野尽是各家千金仕女游放纸鸢,午后有空同往一放,一赏?”

      迟阶似未听进其所说,只放眼向堂中张望,问道:“哎,你管兄呢?”

      魏初又不负责看守他,哪能脱口回复,便也随之向内张望寻找,可巧正见管临从堂间信步迈出。

      迟阶双眼一亮,迎上前去,开口便道:“我昨儿自创了一套防御式剑法,画来教你。今日课业繁重,你下节不上了,这就去习来。”

      管临从未见他晨间来此院中,才刚刚确认眼前其人,问道:“这就走?”

      迟阶点头:“对。”

      管临竟回:“好。”当即转身回屋取物,与迟阶走向院外。

      魏初一时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迟兄当真感召力无限,一句话便能喊动连看花魁都不能使他走快一步的书呆子舅公爷当场逃课。愈加情不自禁跟上嚷道:“迟兄管兄等等,我与你同去!”

      迟阶闻之转过,一手摁住魏初巴掌大的小脑袋,笑令道:“你,给我回去好好上课。”手劲一松,转身便去。

      魏初垂头丧气回到堂中,听着叔父在前陈词滥调,满堂书生哈欠连天,一时只觉天地黯然,万物失色,满心满脑只有一个问题盘旋——

      这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好哥儿们,一旦喜新厌旧起来,怎的比传说中负心郎始乱终弃还快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乱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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