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抛果乐 ...
-
如若说之前在琴州人眼里,本城教书育人领域声名原本是由两朝帝师坐阵的泽林私塾与孝学名震古今的沐慈学堂分庭抗礼、不分伯仲的话,那经过此夜,格局变了,泽林输了,一败涂地。
一个原本在沐慈学得知书达礼、婉婉有仪的温良少年,去泽林浸染了月余,便摇身变成一逛青楼、喝花酒、打醋架的纨绔子弟,两塾学风优劣之对比,还有什么更鲜活的实例吗?
肖子平整日未来探过一眼,据传昨醉颜楼接到管临,大公子只遣侍卫驱马车将他送回,自己宁肯独自徒步回府,竟似怕沾了脏气一般。
肖太守闻之震怒,身边清客们亦不免随之摇头感慨世风不古,人心难测,这素来看着规规矩矩的舅公爷,怎得……
后半句点到为止,却由人们在背地里议尽:怎得果然和他那风流爹一个德行!
管临卧床缓解宿醉一整日,想通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好名声五年十年甚而一生遵德守法积累都未必求得,而坏名声就来得高效得多,最快只需一夕之间。
每想至郁闷便昏然睡去,每及醒来却觉更看开一分:他虽于此番事故有冤,但到底亲耳听见了一套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成见,想来旁人不过平时面上恭敬夸赞,心中总有阴暗预设,自己言行拟扮楷模更令觉虚伪作态,倒是直挂个无德名声,活起似更自在。
——这般自甘躺平不解释心态,倒颇有那“大字不识小胡子”风范。管临想及倒笑。也不知当日那场混战如何收场了,身边亦无人可问。倒是该速速睡去歇好,明日一去泽林便可知晓。
泽林……该不会因此事将己驱逐吧?……
想多。清早报到,泽林万般如故。你以为天塌了的重大己事,或许于别人不过只是茶余饭后的鸡毛蒜皮。
管临直奔魏初。魏初打眼一见着实惊喜:“管兄,你没事啦!昨儿你没来,可把我担忧的,还只想着今日要去城中打探……见你一来我可就放心啦。”
面对这可恶魏初,要说全无挂怀,自问境界尚达不到,看他这一副无辜关切状,却又觉奈他无何,管临心中叹气,直问重点:“你迟兄,如何了?”
“没见啊,”魏初答非所问,“这大清早想必还没起吧。”
“问当日如何,”管临道,“没被那宋鹏迁……打伤吧?”
魏初闻之笑道:“开什么玩笑,从来只有我迟兄打残别人,哪有人能打伤他!”
管临听出来了,虽跟着宋鹏迁鞍前马后当小弟了数日,反目时刻,还属迟阶才是他魏初亲哥。
一忆起前日,魏初止不住眉飞色舞道来:“当日迟兄与宋兄大打出手,直砸了半个醉颜楼,闹得那是群芳惊动花颜失色嘿嘿……后来不知谁报了官府,幸好你家大公子在场发话,才没将二人拿去。”
“子平?”管临惊奇,原来他在自己被接走后还有作停留。
“没错,多亏你家大公子。”魏初续道,“打起来后,宋兄家里也闻风赶来了人,被大公子侍卫拦住,不然迟兄以寡敌众么,那可就凶险了。”
管临听得冷汗:“那,最后如何收场?到底打成何状?”
“最后就劝开各回各家了啊,要说打多重?”魏初讪讪一笑,“管兄实不相瞒,当日我去你府上喊过大公子后,突感内急,便寻了一处方便许久,之后估摸着你也被接回了,大家差不多散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便直接回山来了。后来这些情景我也是听旁人转述,至今倒还没亲见过迟兄,实不知他伤成何状。我去问过西院人,只说无事。”
管临无语:关键时刻脚底抹油,这……很魏初。
想来他也是怕迟阶追责,只敢侧问打听。然而迟阶当日究竟何以暴躁如雷至此,仍觉难以说通。宋鹏迁恶语虽伤己,但他二人毕竟原是称兄道弟之谊,哪有说翻脸就翻脸的道理。
管临课上内心辗转,竟是今日先生讲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心思只在一廊之隔的那边西院迟家,只待课速结束,该去一探。
终于盼得晌午下学,急步奔向西院。隔廊相望,却只觉那边四下静默,各门紧闭,倒觉不好贸然前访。都知平日此院中只有迟栏留守,被身后人看到己去,少不得又有一番胡乱编排。
进退犹疑之间,忽觉头顶一震,一物弹过坠落。循之望去,似是一落果。抬头张望,却正与又一飞弹相迎,紧忙闭眼低头躲过,再睁眼才看清落在自己衣衫上的,竟是一果核。这回再仰望看清了,树上猴着一人咀果嘻笑,果然便是除他迟阶别无第二个。
管临本来今日寻他心存谢意,谢字未及道出,反被他掷了一身果核,一时哭笑不得。好在终知此人尚能爬树,果然无事,道了一声“活着便好”,抖抖衫上残果,抬腿欲去。
迟阶见状一跃而下,挡在身前。管临这才见清他左颊淤青,右颚微破,倒也不是全然无恙,心下顿觉愧欠。前番虽自己亦属无辜受害,此架打得莫名,但毕竟也算因己而起。
迟阶手上捏出一颗嫩红枇杷递上:“现在揪是早了点,味道却还不赖。”
管临只好接过,不食,亦无话。
迟阶边犹自品果,边看他,问道:“为何不反抗?”
管临回望:“甚么反抗?”
迟阶将他上下打量:“这么个一尘不染的清白好儿郎,被随口吐了一身枇杷核,就,算了?”
管临突觉他另有所指,亦双关回道:“狗咬我,难道教我咬回狗去?”
迟阶不认同:“你不咬回,不怕狗下次再咬?”
管临想说清者自清,话到嘴边又觉太自我标榜,收回转道:“恶狗自有天收。”因又想到他那日换得一身衣冠楚楚,原也不过是为去寻欢作乐,宋鹏迁行径在他眼里,想是也谈不上多恶,更要反问出:“倒是你会做行侠仗义,明明一丘之貉,怎的还突然发甚么神经,自相操戈起来?”
出口只觉自己不受控,本来心存谢意,问来竟成讽刺攻击。
迟阶却不气反笑道:“我不过嫌他轻慢,若有花魁绝色作陪也罢,弄几个寻常花女招待,怎衬得上小舅公人品?”
管临心气道果然,全无误伤。不再废话一句,转身便走。
“等等等。”迟阶复又追上拉住,明摆玩笑,却偏不解释,只逗他好玩。
见管临气而无语,迟阶笑意亦渐渐收起,松手慢步踱开,突抽出腰间佩剑把玩道:“再能言善辩却被活活噎死的,我都见过。清者自清不过是句自我安慰。想斩断人恶,有时候光靠辩是不行的,还得靠——这个。”手上转动,剑锋刺眼。
管临心中感慨自己那点清高被他看透,却仍觉后半句无稽:“看谁不爽便打过去,打得过来?”
迟阶道:“慢慢打不急,以儆效尤。”
管临面上摇头道:“打不来。”心里说:“恶霸逻辑。”
迟阶却转来一脸诚意:“打不来我教你啊。”
“教我?”管临意外,“教我跟你学舞刀弄棒,一言不合,飞踹伺候?”
迟阶摊手:“不好吗?只听着都快意。”
管临哼过,但觉他异想天开。
迟阶复激道:“至少你下次遇恶,不必只能涕泪横流了。”
管临闻之一窘,想到当日一时悲愤自怜到底是被他目击,颇觉难堪。只是遇事……用打的?前所未想。还要他教来,岂不是好笑,因道:“我没拉成你读书,你反要拉我动武?倒会转移。”
迟阶回道:“如此便交换,我读一章,你学一招,不就公平了?”
听此歪理邪说,管临倒是有些心思活络。受其长辈之托,自己庸碌往返两月余,名声倒坏得很快,于正事上只是毫无所为。若能有法哄他读上一书半本,也总算有所交待,想来他迟家在琴州也怕是没几日可多待,这自己当初承接过的任务竟是任它一日日虚度了……他,是没多久可多待了吧?
管临望去这张渐熟面孔,突感此念不真。
迟阶见他蓦然呆望,只道被说动了心,赶忙趁热打铁道:“虽说你这把年纪吧,习武是有些晚了,练练总好过手无缚鸡之力。三脚猫的功夫对付些市井恶徒,也够用了。”
管临几乎被说服,试谈判道:“如此,一招换一课?”
迟阶断然摇头:“书勉强读读,课坚决不上。”
没得谈状。管临边觉挫败,边突生自我检讨:似乎自己太怀功利,明明自信只拿书与他读来论来,只怕所学倒还不比听先生千篇一律教授效果差。却只盼他能出现在学堂上给众人公然一见,作浪子回头成果展示,此念似也迂腐。
正犹豫间,忽听唤道:“妙妙,怎又下塌乱跑?”
迟栏自西院出现,直寻弟来:“你涂药膏不可碰衣,恐伤口粘合感染,说多少遍不听,且回屋中好生卧养。”
迟阶背对闻声已咧嘴:“二姐,我昨躺一天了躺到我要死!”边说边转向迟栏,“我伤死也不要活呆死,这手能动脚能爬,你干嘛非让我挺尸。”
迟栏只是心疼关切,定要喊他回去涂药歇养。
迟阶只好作正色道:“二姐你可莫要拦我。我今正要同小舅公去读书论道,好男儿志在天下,便是身负重伤,岂能误此正事?”
迟栏:“你,读书?”
迟阶:“不信,你问小舅公。”
管临被推至证人席,青天白日,人品受拷。但想及刚才一番谈判,似也可说不算完全没影儿的事。遂昧着良心,勉强点头作证。
迟阶见此,得意向二姐呈大义凛然状。又转来躬身让手,恭请贤伴先行。管临只好以自身人格担保——虽经过前晚似也没什么人格了,配合他夸张作戏,一路走出迟栏狐疑视线。
两人如此步出堂外,迟阶还不住脚向大门迈去,管临问:“去哪?”
迟阶头也不回道:“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