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5、杀勿论 ...
-
“这么闹下去,还有个收场吗?”
“上头不给回应,也没句安抚话,可不就晾着继续这么干挺。”
“那些书呆子娃哦,给大雨再淋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了,谁还不是爹生妈养的,一个个可怜见的。”
“淋不死,巽岳现下可热闹啦。牌楼内外有热心的给凑搭一排排棚子,学生哥哥们有吃有喝有地儿换班歇脚,好着呢。”
“你怎么知道小豆包?少跑去瞎看热闹听见没有!堪出点什么乱子先给你挤死。”
“我看出事是快了,这大雨一下滚石落泥的,哪经得住这许多人挤……”
大街小巷,酒楼茶馆,连日来入耳话题没别的,全京乃至全炎,举国上下都在关注着这次学生与朝堂对峙僵局如何收场。
城北巽岳山脚,暴雨如泼,请愿不息。
开元牌楼乃炎朝高祖打下江山后亲题所立,牌门内两侧石碑恢宏矗立,铭刻着开国文武臣将的名号功勋,常年向百姓开放,令万民铭记瞻仰周氏江山伟业,今时大炎和平繁盛之不易。
自太学学生择在意义非凡的此地静坐以来,天下有志之士自发奔往加入,各行各业出钱出力,与学生们风雨同舟,并肩战斗,牌楼内外成为万千请愿者的盛大营地。
人多势浩,又加连日暴雨,工部忧虑上报,巽岳有泥石滑坡隐患,必须尽快疏散人群,加以修缮固防。可那山门下当前是全炎京最大一处繁闹,最烫一块山芋,连领命劝退的禁军都抱膀躲在一边避雨看热闹,谁能豁脸劈手破开这个乱局?
几个趾高气扬的官吏,如蠕虫般从纷乱人群中冒出,扯着嗓子点名让几个学生出列。
“抓人?以何罪名?”请愿者多日来已摸透这形势,满朝文武谁也无法拿浩然正气的白衣学生奈何,面对又一拨来找事劝退的庸官,一开口语气委屈激愤,更带一丝人多势众的有恃无恐,“范正屈死狱中在前,如今全城百姓都在这里亲眼见证,又想灭哪个无辜民众的口?”
“我皇城司奉圣上御令,带人回去问话。”
不自报家门还好,这些“察子”常日里鬼鬼祟祟躲在暗处窥人阴私,净干些构陷诽谤的龌龊勾当,单是传说中都足够臭名昭著,此刻竟难得自曝出真实面目来,果然一个个比想象的更獐头鼠目不干人事,不待学生们嗤之以鼻,周围平民都已在指指点点,嘘声四起。
皇城司人均拥有脸皮厚的基本素质,这点嘘声根本阻挡不了奉令办差的脚步,一群便衣逻卒突从四面八方人群里冒出,向早已暗中锁定好目标的学生冲去暴力拖拽,强行缉捕。
多日来在狂风暴雨中理性呼喊无人回应,到头来就派这些最不讲法理的粗蛮打手来对学生公然施以凌|辱,全民压抑已久的怨怒一瞬喷薄,满场民众无不切齿振臂,蜂拥挤上。
区区一队逻卒哪里是这人数阵仗的敌手,皇城司众逻卒被围在当中,几十上百只怒拳都恨不得乱中逮上捶之而后快,只仗着虎背熊腰五大三粗,一时未被捶趴,仍死不羞愧紧薅着学生湿透的衣衫后领。
不远处的高屋檐下,皇城司新任长官冷冷望着这群情激愤的混乱场面,确定时机已到,抬手一挥:“上。”
落英落松多日来一直布人暗守在牌楼周围,时刻紧密盯着那最激进冒头的几个学生,以防朝上明面不占理、管不动,暗派黑手来掩人口舌。
谁没料到,来得如此明目张胆。
“是御狩卫?他们怎么闯进来了?”
落松在巽岳上避风坳处一个临时搭的简陋避雨棚下,这会雨稀天明了些,仗着地势略高视野开阔,一眼俯看到远远一支背斧持锤的黑衣卫队,悄无声息,如尖刀般扎入汹涌的人潮,往牌楼前正乱拳撕扯的风暴中心破去。
雨棚下都是轮值退下来暂作休歇的学生和百姓,有人闻言跟着张望,赫然看到一张张异族面孔,好奇问:“御狩卫是干什么的?怎么都长得像胡人。”
“就是胡人,”有人奚讽答道,“是当初跟着咱这大炎胡帝一道回京,跑汉地来当人上人,作威作福的。”
迟阶静立棚下一角,双眉微蹙,耳听此言,心道,也对,也不对。
周琅当年回京,湭鄞给他配了一干随从近侍与亲兵,但除了宠妃侍女和坚持不带不行的贾时,其余青壮卫兵皆被拒在皇宫外——毕竟这是我大炎朝中枢,哪能任由一帮胡人日常出入横行。
但出于当时两边和气与相互牵制,又不能冷脸逐客,于是有谋臣给出了这主意,将这些胡人安配到北郊皇家狩场,专陪皇上练骑射功课,也算尽其所长。名号给抬得高高的,实权是一点没有,连每进趟炎京城大门都得特批令牌才行。
迟阶其实跟他们打过交道,这寥寥几十人大概是可怜的周琅唯一能私下里调动的亲兵,贾时就是派他们接回来的。
这帮人炎京郊外好吃好喝混了十年,早就乐不思胡了,头脑与身手都算不得是精锐,但一个个膀大腰圆,浓须密髯,看着倒是慑人。
“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胡蛮子,”有人大呼大叫起来,“竟敢来咱们炎京城当街撒野,欺负百姓!”
来送粥送菜的妇孺小儿听见此话,惊中生惧,不觉瑟瑟退躲,却有更多远近前来支援请愿的民间侠士,义愤填膺,怒盯向那一张张凶煞的异族面孔,有家伙的抄家伙,没的也捞起手边棍棒扁担,不退反冲,胸中蓦然荡起保国卫民的豪情。
落英亦是气涌如山,她一按腰间佩剑,给下方几岗打了个手势,抬腿就要同冲。
却被一臂拦住。
迟阶沉声问:“干什么去?”
“保护学生!”
落英激愤情绪在脸上一览无余,陆少在前线缺兵少粮,腹背受敌,生死未卜。炎京这龟皇帝!却只顾自己缩壳里躲太平,没魄力出兵打仗,却有脑筋派打手来殴辱帮陆少请愿的学子百姓。
“醒醒,”迟阶拉近一寸,肃然警道,“学生请愿是和平上谏,动刀动枪那就是武力叛乱,当场剿你正当!不够给你陆少添乱。”
风雨如磬,落英霎时清醒大半:“那,怎么办?”
迟阶俯看那牌楼外乱局,在场学生个个比落英更显狂躁失控,心中不禁长叹,一帮呆子,学富五车都车哪去了,满脑子冲动意气,哪个能有你们那位同门师兄半点聪慧缜密?
这是自己把自己往刀口上送,不管谁先出手,谁占理,一旦与周琅派来的人暴力冲突,便正中了乱贼谋逆的栽赃罪名,不单是几个学生被逮捕问罪的事,整个太学都将被扣帽子拉下水,甚可能旧党由此被连带一网打尽,董党一派死灰复燃,强权黑暗镇压由此而始,整个炎京全乱了,还抵御什么外敌,谈何重振民生?多少人为富国强民在真正切切实实深思苦干的长久努力,前功尽弃。
“你派人四下做疏散准备,”迟阶按下落英的剑鞘,“我去。”
落英怔想片刻,终是顺从点了点头。妙公子曾毫发无伤徒手擒杀霸下,让落松等一干与霸下交过手的高强武者都无不叹服,她知道妙公子绝顶身手以一敌十、敌百也许都不在话下。他出手,定能摆平。
御狩卫逼近,快要被群众捶死的皇城司逻卒们等来靠山援兵,重又挺直腰板,挥臂回击,口中断续威胁道:“谁、谁敢打朝廷命官?都抓回去问罪。”
“领着胡蛮子来欺负大炎百姓,”四周砸来的乱拳和唾沫更多了,“你是个屁的朝廷命官。”
已在御狩卫簇拥中来到牌楼前的皇城司长官,严声下令。
忽只见数道黑光利闪,拨断雨丝,几十个御狩卫将重锤过肩抡起,利斧举高待劈。
众学生面不改色,岿然不动。连百姓都看出虚张声势,邪不胜正之态,更是怒发冲冠斥骂不休,挥棍舞棒向前拥。
一名学生越众而出,抬手直指对方长官鼻尖:“肖子平,枉你儒生出身,风骨全无,不以护国佑民为念,却为一己官运荣华,诬良为盗,为虎作伥,给我辈读书人丢尽千古颜面!”
肖子平薄唇一咬,压着暴怒,喝令道:“沈东,此人正是带头闹事的乱党贼首,给我拿下。”
“你敢?”沈东毫无惧色,反又向前顶上一步,“肖子平,谁不知道你是董家孙婿,呵!你怕准了我等请愿,那害国奸相被清算抄没,毁了你苦苦攀附的权势富贵。你以权谋私!就当着我大炎古圣先贤、黎民万众的面,将杀刀砍向无辜学生百姓,你敢吗?”
沈东学服广袖一展,那无畏气魄将周围学子情绪煽动鼓舞到极致——他敢吗!青天白日,众目睽睽,领着一帮察子、胡蛮在煌煌大炎都城上演一场血腥镇压,他无能文官,董家一条狗,敢吗!
群情昂奋无边,一双双恨红怒目凶悍逼近,让全副武装的众御狩卫都一时迟疑凝定了:这趟差使到底是不是领的皇帝御令?怎么感觉如此缺乏威仪,名不正理不顺。
肖子平催令:“拿下贼首,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御狩卫手中锤斧蓄势待抡,脚步却踟蹰不前。
沈东由之气势更盛,转向身后巽岳下万千拥趸吼道:“谁才是误国反贼,谁才是害民奸党!今日苍天为证,万民作审。这些无耻之徒才该被千刀万剐,天打雷劈!”
御狩卫愣愣一个都喊不动,只差一个身先士卒的表率。
肖子平猛一抽出佩剑,冲步向侧对自己正在振臂高呼的沈东刺去。
就这刹那间,忽一道浅莲灰色旋影闪出,未及肖子平应对调整,耳中已听到一音结实干脆、利刃入肉的声响。
全场似乎一瞬静了。
肖子平手臂一晃,剑身钝定不动,这才如醉方醒般真切确定,自己是真的砍中了人。
沈东还在大义陈词,只觉被被猛撞了一下,见周边人一个个呆若木鸡,也循目光转过身来,登时瞠目加入惊愕。
不知周围谁尖厉喊了第一声:“杀人了!”
宛似一声警钟号角,短促却高效,激昂向前的围观群众忽而彻转方向,推搡逃蹿,恐慌情绪倏然蔓延。
肖子平自己也被这一喊惊到,缩臂一抽,一汪鲜血随着收回的剑刃激涌喷出,触感清晰可怖地溅上了他颤抖的眼睫。他视线突蔽来不及抹开,只模糊感觉对方转过身来似要反击,于是以攻为御,将手中利刃又狠狠一递。运剑毫无章法,心下极度慌乱,这一剑挥出竟自己吓脱手了剑柄。
却又中了。
狂风骤起,那中剑者并未倒下,衣摆猎猎作响,紫黑的浓血像两朵凄艳毒花,在一袭浅莲灰色太学学服上狰狞绽开,触目惊醒了周边每一个穿着同样衣衫的天之骄子。
将畜生误当了人,他们是真下得去手。
学生诧愕后退,沈东带头疾奔,颤声呼道:“上巽岳!关山门!快躲进去!”
一众御狩卫似也被这一洒鲜血唤醒了嗜杀本性,突然想起来此行职责,眼望待被收拾的对象仓皇逃窜,更是气势翻转,再无敌众我寡之虑,挥起锤斧追向方才那些指着自己骂得最欢的人们。
肖子平防备后退间挥袖抹眼,终于抹开两眼腥热的鲜血,看清了面前那个被他接连教训两剑毫无还手之力的太学刺头。
这一看,却把他看恍惚了。
“你……”
将衣衫浸透的,在剑尖上滴滚着的,往脚下湿土里沁浸的,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眼前一人肉身上喷涌溅洒的鲜血,他面色苍白,血流如注,可仍那样居高临下稳稳站着,怜悯地看着施暴者。
怎会有你这么混账个亲外甥。
迟阶抬手去拔那深深斜刺在自己肋下的剑。
肖子平腿软一跄,脚滑跌倒,连滚带爬向后躲去,他似已深切感测到身手悬殊,对方根本未曾施展的武力气场,即使此刻身受重伤随手捏死一个他都易如反掌。
但惊恐来源远不止于此,或根本不在于此。那从未曾向任何人承认与流露的理亏心虚,此刻被这样一双熟悉到发指的眉眼看得无处遁形,他只想赶快躲起来,越远越好。
就在此时,“轰隆隆”一片爆响,在慌乱人群你推我搡往巽岳奔逃下,那神圣威武矗立百年的开元牌楼到底不堪撞挤,轰然倒塌,高祖亲提的“文治武功”四个金光大字灰飞烟灭,瓦碎石垣,砸下惨声一片。
肖子平一惊未除,另惊又起,在鬼哭狼嚎声里拧身回头,却见自己那柄剑血淋淋被扔回在地上,中剑伤者却已不见踪影。
脑中灵光一透,肖子平憬然有悟,差点被那一瞬对视反相恫吓!
撑身返回拾起血剑,向着情况突发赶忙出现,一时不知该是要上前救人还是配合御狩卫砍人的禁卫军,皇城司新任长官武德都知肖大人先声夺人,举剑吆呼:“方才受我一剑刺中重伤逃窜的,乃是贼臣迟风卿之子,迟阶!他假扮书生,混入炎京,煽动教唆学生闹事。务将此人缉拿归案,擒贼立功者,皇城司重赏!”
名如响雷,震彻霾空。
几条街外,乱中挨了御狩卫一记重锤的小豆包捂着伤处呜呜咽咽向家疾奔,悔不迭没听老爹的训嘱,不该去没事凑看什么请愿热闹,更不该相信书生哥哥们的话,那皇宫里的高官大人们终究是讲理的,不会下令殴杀自己治下手无寸铁的百姓。
一辆马车从身边疾速驶过。
“妙公子,妙公子……”车上落英连声低唤,久久无人响应,直让那焦灼呼唤终变为声声压抑的抽泣。
“妙公子,”她听着车外乱声纷杂,奔走疾呼,好像一时之间,全炎京所有人都已知晓刚刚发生的事件,都在缅怀议论起同一个名号,“你真的是……竹西君的儿子?”
车内闷寂,回应她的,只有迸涌流淌,满手捂不住、止不息的浓黑毒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