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6、发冲冠 ...
-
夜幕低垂,暴雨终歇。
满城残败泥泞,了无风雨过后的爽明之气,那些早几个时辰前还群情鼎沸、街谈巷议各抒胸臆的热闹,半日之内都或被迫或主动地悄然收了台,落了幕。
连市井嘈杂的银谷巷都不复平日喧闹,才只是华灯初上的时辰,家家都已门户紧闭,阒无杂响,把那串气势汹汹往巷内一家一户循来的步声衬得更为刺耳突兀。
蛮横的捶叩最终砸向巷子深处一户不甚起眼的宅门。
来应门的是个身材细高的年轻家仆,面对劈头盖脸的一通粗声盘问,吓懵了似的,全程无措地盯着自己脚尖,支支吾吾,一句完整话也吭不出。身形却牢牢定守着门口,似乎有心拖延,妄想能以一己之力拦住谁不分青红皂白往里冲。
“阿奇。”
肖子平在簇拥中拨众亲至,打眼倒还记得这曾经短暂奴使过的贱仆。
阿奇闻唤抬起头,冷不丁看到昔时受雇于之的半个主子,没显半点惊讶敬畏之色。一声“大公子”都不叫,向来恭顺畏缩的眼神此刻直愣愣盯来,竟满载一股分明僭越又强压而下的莫名怒气。
肖子平皱起眉。
“问你话呢,吭吭哧哧的,搁这儿装什么傻。”盘问的逻卒看他态度不敬,扬手就要不客气了。
“哎!别别,咱奇小子口齿不利索,打小这样,不怪惹人心烦的,”一个微佝身影适时插来,将阿奇扯挡在身后,“都什么要紧事儿打听?您跟我老崔说。”
逻卒见长官别无指示,压下不耐例行公事再问一遍:“此宅内住着几人?”
“啊?”崔伯抻耳听,愣了愣,“吃斋会肚子绞疼?嗐,放心,我家大人他不信佛,没事咱都不吃那玩意。”
负责盘问的眼一瞪,提声吼:“不止你两个,邻里都见过你宅上还有个驾车小厮,人呢?”
“下次少吃?忍着?”崔伯揣手点头,态度和顺,嗓门却震得人脑袋瓜发嗡,“行行行,不吃,压根不吃,老崔给您打保票,往后宁可饿着都不去吃斋。”
对这胡乱打岔的老聋子忍无可忍,众卒粗暴推开二人阻拦,一涌闯进院中。
厩下拴着的马儿闻声躁动,吓人地猛“嘶”了一声,雨泥冲刷,旁一辆马车看不出闲停了多久,车轮外只余几道浅淡的车辙。院内有些日用杂物堆放,平平常常一览无余,屋顶积雨沿檐角断续滴下,打出微弱清脆却高低有致的滴哒声。
肖子平一眼就盯到,那下面是一摞数量惊人的酒坛。
只这悉心观察间,手下们已七手八脚将外院诸处突击翻探了个遍,众人目光最终齐齐落在北侧——通往内院的垂花门紧闭,匿影藏形,格外可疑。
“内院,”领头的逻卒一挥手,“进去搜!”
众卒摩拳蓄力,正待猛闯而入搜捉他个措手不及,却赶一缕微风掠下,那旧朴的木门吱呀呀自行洞开,本是连掩也未掩。
院中华茂树盖下,一人石凳上独坐,面前桌上一坛酒,一孤杯,几叠落叶,别无它物。清风撩起绯色朝服的一角袍摆,寂寂舞动,其人仿佛对外院喧闹一无所闻,如此自斟自饮,已不知枯坐了多久。
皇城司平日负责盯梢伺察,暗眼里多大的官职也都见惯了,今时跟着独得圣宠的新长官办事,秉的是御令,到哪都显得更狗仗人势,恣行无忌,此刻想是情形颇出意料,一时倒被惊撼,望那宅主一人独镇内院,周围空寥,气势却仿若随时要崩山裂海一般,竟慑得无人敢擅闯一步。
“你们在外院与宅周严密布守,”肖子平望去发一冷笑,沉声扔下指令,独自迈进,“我亲自问管大人。”
掐指算,二人一别已两年有余,两年来各放外差,自从肖董联姻,管临就对这亲外甥不闻不问,肖子平矜傲,更嫉恨官儿一时还做得没他大,亦不肯主动联络,以至于难得今年各返京中,仍是毫无往来。
一口暗暗攀比的怨气憋着,平日里肖子平偶想起这个打小亲密无间的舅舅,只觉其人一朝得志,负义忘恩,肖家白养十八年的白眼儿狼一只。
可此时一见,那副老成气质下依然清稚如昨的眉眼,儿时形影相伴的熟悉感觉却又登时全涌回来了。
只有他最知根知底,什么众人口中头角峥嵘惊才风逸的管大人,搁他面前永远原形立现,不过就是那个目光短浅成日只关注芝麻绿豆大一点事儿,任人讥嘲奚落揉扁搓圆,从不反抗但求息事宁人的无能书呆子罢了。
肖子平凛凛步近,浑身上下张扬着兴师问罪,但他来到面前一开口,却似乎刻意避着外院众人,压了压声音:“管临,只怕今日保不住你。”
管临置若罔闻,自斟一杯。
“跟我就莫装傻了。姓迟的出现在炎京意图不轨,瞒着谁,也头一个不会瞒你,”肖子平眼神暗暗扫量着四周屋舍,线索独家,不愁连吓唬带哄,慢磨慢耗,“你与迟家子往日在琴州时的交好,我不说,尚无人知晓。”
管临一抬手闷下那杯酒,看神色似乎多少安心了一些。
肖子平心觉奏效,缓缓又道:“此次太学闹事,圣上多有疑心是齐家与朝臣勾结煽动。毕竟长公主外领重兵,若被追查出再私结臣僚,挑起京乱,那是了不得的一顶罪名帽子。”
想那奉玉长公主是当年肖子平自己欲攀未遂的高枝,而这管临其时表现得不屑钻营,一派假正经,谁想转眼就借访孟差使之机,暗地殷勤成事。
本来日后相见,肖子平必要当面展示鄙夷至死。但此刻有更迫切的诱供目的,使他也只能暂压下一腔讥讽,默认对方靠山稳固,拿到明面上来做威胁交换——
“幸好,今日查出,幕后元凶原是迟家余孽。”
肖子平边说边紧密观察着管临神情,确认以管临的聪明,必然听懂了利害,更掂得出轻重。
“元凶,”管临捏杯,醺红的眼尾暴露了他依然不济的酒量,他没听明白似的,一字字拎出来重复,“余孽。”
“没错!”肖子平冲到面前,恨不得把这士别两年更见堕落的醉鬼赶快摇清醒,“你交出迟阶下落,我把皇城司今日银谷巷一路问讯记录抹去,尽力保你不受牵连。”
管临终于抬头对视来。
一霎之间,那有如凝视死人般的晦暗眼神,让肖子平感到无底陌生。
“管临,你……你不要不识好歹,我未令手下直接翻抄你宅院,给你留一丝余地。你若铁了心与乱党共沉沦,我自不姑息,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管临站起身,一瞬挟来的雷嗔电怒几将人当空劈碎,“你何止灭亲?你灭天良,灭人伦,你肖子平此生就不配为人,猪狗不如,与禽兽无异!”
忽遭劈头盖脸一通痛骂,肖子平这才恍然感知,对方从头至尾压根就没被胁迫到,更没有丁点将自己——他管临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纳入立场体谅与亲情考量。与他此刻撞南墙般要冒死保护的人相比,自己仿佛一文不值。
肖子平切齿:“那休怪我不客气了!”
“真轮得到你不客气?你几斤几两!”管临痛彻骨髓,忍耐已濒极限,“他救的是学生性命,挽的是你滔天大过,把你当个故识宽宥庇护,你配!不知你本性卑劣,从内至外纯纯一个畜生,今日合该他拿你血祭巽岳!”
“管临!”
装都不装,这分明是公然承认与贼首同气同谋。
肖子平面赤筋暴,为踏进此门时还想着为亲缘保存一丝情面深觉不忿不值,更为管临言里骂间显着自己仿佛是沾了他姓管的光才今日逃过一劫的歪曲事实恼羞成怒,究竟谁放过的谁?
“他乱贼一个,妄想逃出我掌心?若不是念及二小姐昔日情分,我本应将他迟阶一刺穿心,一剑封喉,当场伏诛……”
啪!!
左颊突遭一道雷劈电打,肖子平尚未回神,啪!啪!啪!啪!继又连环数响,正掴反抡,抽得人面绽烈焰,眼冒金星。
肖子平不及躲开,部分受制于这书生郎出人意料的迅猛劲力,更多是被绝顶震惊拖慢了反应速度。他肖大公子打小德才楷模,半生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粗暴体惩,尝过如此僭越羞辱,被扇抽得踉跄毫无还击之隙,终站稳后他难以置信瞪开眼,一时羞愤难当,抬手就欲回殴而去,却被对面一声怒吼拷问震住。
“有脸再跟我提二姐!”
肖子平一怔,从管临那双忍无可忍的震怒愠目中,倏然读到了什么,本能发虚一缩。
莫非知道自己曾……?
动静闹得如此大,就在这乱绪迟疑间,几个垂花门外候着的随从已经闻声冲了进来。
一个与其他逻卒服色不同的鼠眼男子,第一个凑到肖子平面前:“姑爷,你没、没……”
“没事吧”三字问不出口了,看那双颊赤肿,指印赫然,任是个半瞎也能猜出遭了什么。
周围逻卒立刻抽刀待命,团团围向管临。
管临一身酒气,面色却殊无醉意,他一手捏袖,泰然将自己抽人甩乱的袖口抚回端整,眼神犀利一扫那鼠眼男子,又重看回肖子平,反问:“‘姑爷?’”
肖子平脸上火辣正盛,仍难抵这问中恐吓寒意,悬心暗暗一抽。
赤|祼祼的威胁。管临是深知他肖子平能有今日,步步少不得岳家保荐提携与控制监视,董家是他同损同荣的背后最大倚仗,即使当前一时衰微,将他一个根基不深的年轻外戚高高举起不易,把他这个偷香窃玉的不忠孙婿重重摔下却是简单。
管临身为侍御史,监督弹举百僚本就是他正当职事,从政务到私德,但有失范风闻可奏,遑论明证在手,若他真将自己与迟栏前时浑事报奏揭出,单不说季娥能闹得天翻地覆,其人身份还是迟家女,结合今日突遇的一切简直是搬石头砸自己。
皇城司逻卒见长官不应,只当他是被醉鬼亲舅舅揍了个神智不清,又慑于辈分尊卑不敢反抗?一时闹不清这到底是公务还是家事,看向院周紧闭的房门,又不敢擅动,犹豫再三,终弱弱请示:“大人,如何处置?要不要进屋彻搜?”
肖子平顶着一脸难堪彩头,沉默半晌。
一块硬石头油盐不进,管临是摆明要忤逆作死了。
借这一副无辜被反咬的屈辱模样,正是与这丧心病狂的逃犯同党当众切割的最佳时机,堵住他搬弄告状的危口,更要让这弃明投暗不识好歹的没爹没娘窝囊废,永远地理亏惭怍,追悔莫及!
“与乱贼同谋,涉嫌包庇,走投无路,还妄以舅亲之威恐吓拉拢本官,”肖子平能屈能伸擦掉唇边一抹血,反客为主,赫赫扬起声,“但为此朝忠臣,良心义士,绝不齿与你同流合污。”
“管临,我今代肖家宣布,正式逐你出户,十八年养教之恩无须你报还,从此琴州肖氏与你永无瓜葛。你我二人自今日起,彻底断绝舅甥关系,我肖子平与乱臣贼子不共戴天。”
管临落座回石凳,抬手又倒了一杯酒。
微颤的手指暴露了他繁乱的心绪,至亲决裂,何至于此。
就当肖子平猜到他终究会如儿时般一次次率先告悔服软,色厉内荏,不敢当众承下这罪名,更不忍斩断这世上唯一亲缘时,其人眼都未抬,手上那杯酒洒然一荡,泼在了他脚前。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字。
“滚。”
崔伯与阿奇各执一边大门,默送一众私闯民宅的察子在长官带领下,咄咄逼人蜂拥而来,又灰头土脸鱼贯而去。
宅门终“砰”一声重重合拢在不速之客的脚跟后,摔出多少人未宣之于口的愤怒。
阿奇暗暗忧愤间亦暂舒一口气,他与崔伯在外尽力周旋拖延,只不知来不来得及供里面抓紧清理,掩盖踪迹。幸好舅公爷一人撑天拄地,布置周详,这一关过得有惊无险。
闩好大门回到内院,阿奇轻手轻脚打算挨个屋里再细细补漏查验一遍,进到正屋、书房,直至卧房,却见迟阶的日常个人物什件件原样放着,明晃晃一切如常,何曾遮藏过一星半点?
阿奇暗自愕然,推窗看院中默然呆立的管临,这才意识到,舅公爷并非自忖空城计唱得十拿九稳,实是打今日惊闻那晴天霹雳起,就压根没有一丝掩盖撇清的打算。
一时心间涌上不知是何等滋味,阿奇手一推,也不收拾了,冲回院中,一句话说得空前连贯:“爷,我这就去备车,送你走。”
管临神色无澜,只摇了摇头。
他不能走,不能去亲自探看。
肖子平大张旗鼓这么一出,不是好心提醒、网开一面来的,纯是威逼利诱不成,就要众目见证,提前与他割断利害关系,避免反遭牵连。他急于逞功悦上,能慑于管临一时的反相威胁,不闯屋细搜,却不可能真抛开这条他已然笃定的追踪线索,放过迟阶。
如今宅外四面墙角,不知已布下多少明桩暗眼。
“阿奇,你去将竹竿绑红绳的一端朝上立起,高出院墙。”
不仅自己不能去,亦要预警落英他们不能派人上门送信,以免被反追踪暴露行踪。
阿奇闻言赶忙照做,心中明白舅公爷今日是不会迈出门去了。
可他坐得住吗,等得起吗,生关死劫,凶吉未卜,他强撑镇定的外表下在忍着怎样的五内如焚,心似刀绞。
一顿充饥饭菜热气腾腾地端上,又放冷凉透地原样端下。
崔伯没事勤找事干,连夜里外修葺了所有被多日暴雨损坏的屋瓦墙砖,堵塞的水渠院沟,一直陪到大半夜,眼望那宛如冻实的冰雕般仍在树下僵坐不语的主子,暗暗吁叹,终无计可施摇摇头,退了出去。
几更天虫鸟发出白露时节第一声啾鸣,哪家的金丝虎夜半又来与小白狸私会,是什么偷将他一身并不单薄的衣衫沁湿打透,石凳的寒凉,晨凝的露水,还是难明长夜里又曾悄落过一场细雨?管临一无知觉。
直到东方欲晓,朝暾初露,一只白羽鹁鸽停落归巢。
管临从鸽腿取下这纸信报,捏在指间,有如过了千年万载才终于盼等来消息,却迟迟不敢展开。
许久之后,一口热气终长长叹出,为枯若寒灰的面容氲上一团晶莹白雾,那冰雕重新化回成了活人。
“人已醒,暂安。”
在亚望歪歪扭扭的简报字迹上,有旁人似乎昏痛中仍思虑周密,生恐不足取信,不知是如何挣扎撑臂,颤抖执笔,非还要在这种时候展现自己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亲手加盖上这见之如面的二字——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