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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鸠鹊颠 ...


  •   主战派声音渐盛。

      三日后,太学生联名上递一篇谏言书,痛陈炎朝种种蠹弊痼疾,恳请朝廷兴利除弊,重立国威,缮甲厉兵,力抗外敌。

      其文条分缕析,见解犀利,言辞铿锵,文采斐然,朝野遍阅成颂。执笔学生沈东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寒门学子,一夜之间成为名震仕林的谏言领袖,受到天子召见。

      让主战派的太学学生直接上殿陈言,无形昭显了皇上在当前战事态度上的摇摆倾向。

      但光有倾向远远不够,棘手难题仍未解决,即使学生们痛斥列举的都对,大炎朝治策在过去几十年里有这般那般诸多问题,可当前西线局势告急,哪有办法凭改革就在这一朝一夕间凑出够打硬仗的巨额款项来?

      “有。”

      沈东神色沉毅,嗓声高朗,在百官肃立的朝堂之上,将初生牛犊之姿展现得淋漓尽致,“董氏门族数官担任财政要职,相利相护,贪赃纳贿,不顾民情政理,为一己虚名私利一意推行新法,多年来急敛暴征,终致今日国力孱弱、民生涂炭之殇。太学代民请愿,望朝廷彻查董家贪腐赃私,抄罚追缴,筹饷救国!”

      此言一出,满殿哑然。

      太学一派素与新法政见相左,众所皆知,但如沈东这般胆壮心雄,以区区一介白衣之身,公然向权相家族开炮,提出直接抄了他老董家,却是前无来者。

      朝堂上气氛骤然变微妙,连座上周琅都感觉得到。

      新党一派还在筹谋推动老主心骨东山再起,对此谏言自是怒而驳斥。

      旧党一派却也大多沉默了,并没有人趁热打铁,振臂跟呼。

      ———

      “不是我参拟的。太激进了,”管临挑灯疾书毕,撂笔叹气,“沈东|突来这一吼,把主战派们也吓缩了声。这朝堂之上哪个不是权门贵户,今日若借救国之名抄董家,明日就能照着样随便抄他赵钱孙李,人人自危。”

      迟阶满屋里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忙碌间回话:“合着你们太学内部也分党派,谁不听谁,一个比一个主意正胆子肥。”

      “太学里同样讲究门第师承,沈东却是少有的寒门出身,卓逸不群,总有惊人之论,但这番谏言,”管临忧虑道,“却是以一己之力与全朝为敌,生把朝上主战主和两派重新拧成了一股。”

      “比你还卓逸不群吗?”迟阶终于打箱底翻出一套闲置已久的襕衫,满意抖腾开看,“这番话却正合了平头百姓的意,民间最爱看什么?高官落马,权贵遭殃。沈东现下是名声大噪,一呼百应,街头巷尾都是称赞他的议论声。”

      管临看迟阶翻出一套浅莲灰色衣衫,赫然是前些年自己在太学读书时穿的学服,“找它做甚?”

      “我穿。明儿太学罢课请愿,你都说了,这愣子把满炎京当官的都得罪了,周琅又最耳根软,冷箭难防,喊了落英他们派人手暗护着点。我么,闲也是闲着,家有行头现成——”迟阶将那学服朝自己身上一比划,“凑个热闹。”

      管临抬眼看,唇角缓缓弯起。

      “怕我扮书生不像,糟蹋你这庄严学服?”

      自己半旧的衣衫要被对方穿,分明是羞惶新奇中又夹一丝别样亲昵,管临粲然打量:“怕你不合身。”

      “哪儿不贴合?来,”迟阶撇下那衣衫,亲身迫近,“让我仔细比量比量。”

      ———

      七月二十五日,太学罢课,以沈东为首的数百名学生聚集到城北巽岳脚下的开元牌楼外静坐,面朝大内天阙,背倚贤祖勋碑,请求朝廷增兵西线与蕃宣战。

      沈东先前被御召入殿,激进一谏只换来满朝冷脸,其人年轻气盛半只脚还没踏入仕途,已在宦林各派心中都招了个不待见,朝中没有一人站出,对太学此次请愿表以立场态度。

      朝廷一日不应,静坐一日不撤。

      高悬的艳阳将开元牌楼上的琉璃黄瓦晒得滚烫欲炸,巽岳连日尘土生烟,已相继有人不支昏厥倒地。

      学生的笃守执着愈发映出朝廷的傲慢冷漠,更多的檄文落笔成册,更多的窃窃骂声汹涌漫起。

      殿前司领命,派禁卫军配合文官前来劝导撤离,一边和颜悦色,一边持戈以待,胡萝卜配大棒,对请愿者软硬兼施。

      书生学子虽弱不禁风,但面对禁军刀枪殊无惧色,一个比一个铁嘴钢牙,把官兵骂得狗血淋头。

      禁军又早得了长官私嘱命令,只作吓唬,不能真出手,一国军队将刀枪剑戟挥向自己的学子百姓,咱殿前司哪能被他们朝争党斗借作杀刀,代担这个千古臭名?

      于是文官神隐,武将保节,学生愈发执言无畏,由这场无尽无休的请愿活动逐级发酵,全炎上下的舆论愤慨终于万箭归一对准那明堂高座上的终极靶心——

      这昏庸无用的大炎胡帝,他缩头乌龟到底安的什么心?

      周琅咳得更厉了。

      朝上受尽撕扯架烤,下了朝连福宁殿都不敢回,生怕荀皇后又来寝宫里堵他。

      迈出銮驾,周琅在四下恭候里茫然,想了好一会今夕何夕,才对吉安低道:“禾奈今日来给瞧得怎么样,去看看。”

      “万岁,禾神医今儿还没来,”吉安也才得了消息,正要报,“宣祐门外被皇城司的人拦下,给带去盘查了。”

      “大胆!鲍一诀竟敢连朕召见的人也拦?”周琅疲惫压抑已久的闷火,突捡着块软柿子茬,嗖一下蹿爆出来。

      “息怒,万岁息怒。忘了鲍大人丁忧还乡,才前刚给皇城司指派了代提举不是?”吉安赶忙劝慰并提醒骂错了人,“代提举大人问过禾神医话,说有要事呈报,班次候着大半日了。万岁,今儿后殿还宣吗?”

      周琅暗叹自己越发健忘了,听着吉安的话,一口气松了又紧,强打起精神:“宣。”

      皇城司设立之初本是负责执掌宫禁,后逐渐演变为专替皇帝伺察军政舆情的刺探机构,被民间私下蔑称“察子”,名声甚为不佳。

      鲍一诀乃董家举荐,上任来只将姓董的当他主子,利用权职人手没少为之监视搜找政敌阴私把柄。周琅早就看那条董家狗不顺眼了,却一直不得机会将此司重整收归己用。眼望着面前这位“代提举”,也是先时得荐遗留的董家亲眷,心情益发郁郁,不能让董氏门党死灰复燃的心又铁了几分。

      代提举大人难得候来这单独面圣机会,一套端正到远超后殿礼仪必要的三跪九叩后,向皇上恭敬解释了最近城中纷乱,为着加强皇宫防卫,派人将禾奈医师拦下盘问的经过与原因。

      周琅一惯心虚,只忌有人刺探反问起贾朝奉病情,听下来觉得不过是狗拿耗子例行公事,也暂没心思在这小事上追究了,挥手让他下去。

      那代提举却脚步未动,流连不退,忽一躬身拱手,沉声禀告:“圣上,太学学生此番闹事,乃是背后受逆臣贼子指使。”

      “嗯?”周琅转眸皱眉,重揽起才要涣散的注意力,“怎讲?”

      “臣自兼领代提举皇城司之职,布人加强察事,重理档册,多日分析摸查下来,发现个中重重疑点与关联,现已有据笃定:有人在皇城内外暗布眼线,肇祸栽赃,笼络同党,左右了近年朝内多项大事,如前年的工部贪腐揭发,去年的军械焰硝移用,近日的粮料院失火案……皆有人暗中搅动,企图从中牟利揽权。”

      “你是说,”周琅顺着这些罗列事件一细思,脑子倒也不算迟钝,很快锁定了获益嫌疑,“……齐家?”

      举报者神色峻厉,讳莫如深,对此问未予直接回答,只觑着皇上情绪反应,循循善诱,进一步揭道:“此乱党心怀不轨,幕后党首自不敢以真实身份号令示人,多年来是暗借商贾名号与资助,在全炎布置拉拢诸多势力耳目。这商贾中与其勾结最深的一支,便是江南富商严家。”

      “江南严家?作丝绸贡缎的那个严家?”

      “正是。严氏生意在外抛头露面的是严老太爷,其实江南商界早有传闻,严家内部实权掌事的实是个女子。鲜为人知的是,这严姓女子亦不过是他人兵卒傀儡,此女绣工出身,早年在琴州受一位蚕桑商赏识重用,搭借京中权贵势力互惠互利,一步步起家发迹,因而真正在背后资助这伙乱党的,乃是——”

      年轻的臣子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抿了下薄唇,区区家族地方官避嫌自保之念已经挡不住他丰满待展的翼翅,有更广阔的翱飞天地值得他押此一搏,“琴州祁氏。”

      周琅却越听越糊涂了:“这祁氏又是谁?”

      “祁氏之母乃先淮郡王长女。”

      “淮郡王”三字本无甚新奇,此刻却如轰雷掣电,似星流霆击,忽一下穿透了周琅混沌已久的脑髓,令一些明明就近伏身边却一直被视而不见的因果霍然明晰起来。

      见午帝与太子当年被北胡掳走,周渊这一脉一时无人可继大统,淮郡王家的两个儿子是被选来临时“代管”大炎的——黎太后数十年将权柄把控得太好太牢,把这所谓“临时”二字强调贯彻得深入人心。淮郡王一宗白捡了三十多年皇帝当,忝赚瞽圣之名,寿终正寝,感激涕零都来不及,九五之位交还给终得返炎的太后亲孙子周琅天经地义。

      为何,竟从未打那“代管”二帝的角度想过,请神不难,送神何易?在他一脉族亲看来,所谓真龙正统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天降仇雠?谁才是鸠占鹊巢!何人或打生来就命觉不甘?生生被劈手夺走数十年的至高荣华与积累经营,只因为他们……无后?

      何为“后”?

      周琅跌进龙椅,骇然喃叹:“六妹……”

      见皇上终于大梦初醒,那臣子亦不再讳言:“这琴州祁氏,正是奉玉长公主嫡亲表姐。”

      “枉朕多年来真心相与,信任托付……如今派人指使太学闹事,亦是要窃夺兵力,架空我炎京!”周琅如被打通阻滞的视听与窍脉,一瞬连环省悟,忽抬眸惊道,“齐熙战殒,西线败讯,又是真是诈?!”

      “窃权谋反意图昭然。圣上,恕臣极谏直言,这兵——不能交。”

      周琅张嘴怔想,思绪混乱翻滚,许久后,终于长长喟出一声来:“爱卿,朕难做啊。学生在外头静坐示威,一日比一日嚣张混账,无法无天,满朝文武只顾他们自身利益虚名,不敢出头平定,让全炎百姓逮着朕一人痛骂。”

      闻此御口掏心掏肺之言,代提举大人毅然躬身:“皇城司请领圣命,前往平息此乱,揪出唆使学生闹事的贼首,还炎京以太平。”

      周琅面色稍霁,宛得救星。他抬眼定睛,自上至下重新细细打量起这位恭顺待命的年轻臣子,刮目慨然间斟酌叹道:“肖爱卿,自你被董家招为孙婿,为官行事必多有掣肘与牵连,朕一直颇觉惋惜。”

      纵是再天性愚钝,在这人人说话云遮雾罩的京朝中,十年下来也耳濡目染窃学个皮毛。皇上这是委以重任前的半句试探,半句警告,隐隐还有一分迫切拉拢。

      对方一个利落掀袍屈膝,叩头伏地:“臣探花名次乃圣上钦点,入仕以来庸碌无为,时时惶恐,只自恨愧对‘天子门生’盛名。食君禄忠君事,臣更念君知遇,感君隆恩。天、地、君、亲、师,先贤训教有序,君在亲前,灭私奉公且为本,更遑论外岳之掣。圣上委任,臣必效犬马,万死不辞!”

      当年钦点他原也不是看中他这满口经纶,此话周琅听个囫囵,但大意领略了,姿态更是见得分明。一块心石落地,更有一丝意外之慰,其实在这天庭囹圄间,自己也并非是再没一个忠勇心腹可用的。

      “肖子平听令。朕即授你武德都知之衔,正式接领皇城司,严查此番军政串谋与乱党异动。还有,这令牌拿着——北郊猎场的五十御狩卫,司务所需,可供你调遣。”

      “遵旨!臣定不负圣命!”

      次日朝上,周琅突然一改前怕狼后怕虎的优柔摇摆,在满朝众臣各怀顾虑的劝阻中坚持拟诏下令:西线停战撤军。命亲卫速往通告并护送护国奉玉长公主,立即回京复命。

      天边滚来一颗惊雷。

      自处暑日清晨起,暴雨突降,滂沱数日,炎京内外遭遇德复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天灾涝患。

      而在摇摇欲倾的开元牌楼下,太学学生犹未退散,请愿者人数与声势比之先前更盛。

      狂风暴雨浇不灭一腔腔激愤热血,更多志士仁人自发加入,更多百姓妇孺箪食壶浆前来援助,由学生领头,千万人齐声高诵请愿书,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远远望去,阑风长雨,黎民如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鸠鹊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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