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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竟陆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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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国地处大炎边境以西,与炎地领土纵隔三道起伏数百里的天堑山脉,族民世代生活在地险天寒、荒野千里的雪域高地间。
茶马互市多年,边境充其量不过有些部落匪帮之间的小打小闹,炎蕃两国以往大体可算睦邻友好,近百年间都未曾有过国之级别交战摩擦。此番蕃国罔顾邦约,发动突袭,显是瞅准了贺贼与炎廷操戈内斗之机——
大炎步帅、老将齐熙亲率靖西军,数月来由自南北上将贺军打得节节败退,接连收回多座贺占城池,高奏凯歌穷追猛打,眼瞅追击溃军翻过大隆山西脉,直捣贺军伪陵州都去了,却不料在高地追击行军间,突被数支埋伏已久、有备而来的蕃族王朝军奇袭掩杀。主将不幸阵亡。
这场战役疑点重重。
由蕃地入炎不易,两国纵隔三重险隘天堑,行路极难,自古只有两条大路可通:一条是由南线横穿山脉,直达炎地邛西路域内,亦即两国茶马运输道,此线路程较短,但翻山越岭艰难多险;另一条是远远向北绕开奇峰峻岭,由下潘关入炎,此路相对平顺,但路线极长。
下潘关今仍在贺地辖内。
所以蕃族大军人马出现在炎地领土,是谁放进来的?
汉人不适高地气候,贺军溃兵偏往西脉高山雪原上带,正赶上罕见七月暴雪,炎军应对不足,贺军也难占得便宜,却正是撞入谁族的优势陷阱?
蕃人杀了炎军主将,擒了千余战俘,一战得势,当即向炎廷狮子开口:要求“归还”大隆山西脉方圆数百里“部落旧地”,并愿与炎军联手擒拿牵制贺贼——后面这句殊无道理,不妨反着听——若炎廷拒绝,我蕃国可就要继续与贺贼往来谋划,不把你炎地闹个自相残杀天翻地覆绝不撤手。
奉玉长公主周璐身处后方指挥中枢辛州,闻讯拍碎军案!一边紧急调兵准备强势回击,誓与蕃国血债血偿,一边向炎京请增物资与援军,主战意图铮铮昭然。
炎京朝堂上,立场却没这般鲜明,决策久难下定。
朝中主战、主和两派均分。
主战派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异族偷袭,贺贼引狼入室,两个都该不惜一切往死里打!
主和派面上的道理是,蕃国要求“归还”的几地本就是贺贼辖内,且是汉民难以生存的高山荒原区域,就是暂时空口许诺划给蕃族来日收回整个贺地再计较又如何?当下兵力有限,为防贺贼获得残喘恢复良机,正应该趁热集尽兵力攻向陵州彻底灭贺才是。
而周琅日日看着朝上两派纷争,心中只有一个苦念:又要钱?朕没钱,没钱,没钱……
内阁重臣对大炎家底门儿清,如何看不透皇帝这忐忑的小算盘。董党式微,新法叫停,朝廷有多少积累多年的官贷糊涂账就此作废,便宜了州蠹,亏了国库,短时内谁能添平这个窟窿,再从泱泱万民囊袋里现抠出银钱来用?
于是很快冒出一种声音,恳请老丞相暂缓致仕,出山救国。
董浚嶂自请告老还乡,根本没还多远,以老迈体弱先作歇养为名,就退在离京不远的别邸中。
周琅对此提议态度模棱,不置可否,但在接替前方主将之位上,拍板任命倒相当果决,连街头巷尾都认为子承父业、子报父仇,除了齐海晟别无他人堪任之际,周琅却不知受了哪位高臣指点,别出心裁指派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授印领兵增援靖西军。
“这个晏长河,你听说过是什么来头?”
管临才下差就要赶往别处议事,饭都没空吃。
还好家里有个贤惠的车夫,带上阿奇备好的热乎餐食,趁辗转的短暂空当,在马车里匆忙解决一膳,并附以陪吃服务。
“听说过,善荣侯晏奂之子,”陪吃的自己把主菜扫了个风卷残云,听问点头,撂箸细答,“当年邛西路茶马道一带马帮私贩横行,当地山匪掌权坐大,换了几任安抚使都拿不下稳不住。善荣侯晏奂祖籍荣州,自称了解当地民情,主动请缨前往平定匪患,朝廷给他拨了两万守备军。结果晏奂未用一兵一卒,半年就给摆平了。”
管临笑看自家车夫,一谈起这些赫然一部行走的大炎军史册,“怎么摆的?”
“晏奂仗着风流倜傥名声远扬,去了没用打的,直接派人去跟匪首提亲,竟然明媒正娶了马贩子头领龚家的大小姐。从此官匪合作互利,令荣蕃茶马道就此消停了好些年。晏奂这人手段奇,路子野,直到终老,军民匪三方都念他的好,荣州守备军至今自称‘晏侯军’,”迟阶虽未亲见过其人,言语间却颇现隔空钦赏之色,“所以这个晏长河,都瞧不起毛头小子是吧,但他爹是善荣侯,他娘是马帮世家的宝贝疙瘩,名号一亮,先足够他在荣州黑白两道横着走一阵。一手好牌接下怎么打,那就要看他的真本事了。”
“可大战经验没几场,上来就要协领靖西军,”管临却不乐观,“内阁有意扣着不让齐海晟接任领兵,倒也能猜到顾虑,但特派出这么个茶马道上的权势后代人物,这不是摆明要与蕃族议和吗?”
“没错,小六那边若按不住这个弟弟,西线抗贺这一路战果是生给人供手相赠。但若能压制收服,反为所用——”
迟阶暗自推想几许,眼中有莫测神采闪过:“是掣肘,亦是机缘。想想你那张草拟鸿图上的西输通道,不就正卡在邛西路这咽喉一线吗?闹好了这是歪打正着,给小六送的一份助力大礼。只看是东风西风,谁能压倒谁了。”
管临被说得思路顿开,感觉满朝堂的学究加起都没眼前这一个审时度势思路清奇,面对这车夫的运筹帷幄英姿轩昂,忽而脑中腾起一个念头,只觉得协助周璐领军灭外敌,放眼全炎哪个比眼前此人更得力胜任?
心念只一闪,马上就被自己激灵醒了,瞎想什么呢,泥菩萨上阵,成是送死。管临下意识一抓迟阶,好似生怕这无私念头一个不小心传染开去。
迟阶根本没知没觉,就手占便宜回抚去一爪,凑上忙里偷香得逞后利落敛了碗筷,就准备出去驾车:“去哪?”
“太学,与孙学博约好,去共拟上谏的折子。”管临敛正被揉搓歪的衣领,“主和一派有不少是新党余孽浑水摸鱼借题发挥,假意主和,实则大肆哭穷要挟上头,望将董挽留复职。”
迟阶迈出间冷嗤:“这等时候还在计算此事,非蠢即坏。”
管临坐稳待启,仍半掀着车帘:“满朝上下各怀心思怕担责,太学生最直白纯粹,眼里容不得一粒沙。这情势利害正须得由他们执笔开口散播捅破,集结舆论之力,逼上头不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没装糊涂,”迟阶落下刚要挥起的马鞭,愀然又回过头来,“所谓保家卫国,济世安邦,你当是一国之君最该当有的良心思虑,偏偏他周琅——怕还就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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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琅才出门欲往福宁殿后身小院去,突打了个响亮喷嚏。
七月酷暑,这龙体怎么还着凉了呢,吉安忙止停摇扇,招呼下边宫女:“快给万岁取外袍披毯来添带上。”
“不用,”周琅是莫名感到些冷,却摆手不耐耽搁,“那边都有。”
就这抬脚间,偏有黄门来报:“万岁,皇后娘娘来了。”
周琅一诧,未待反应,一众宫娥内侍拥着荀皇后已经呼呼拉拉不请自进。
周琅只得留步片刻,硬着头皮迎接这位大婚十年来相敬如宾到几乎彼此不熟的正宫娘娘,想是又有什么后宫礼俗要务要来汇报商谈。
荀展云入殿优雅落座,仍如以往般,先不厌其烦与内侍们询问叮嘱了一番皇上起居日常。说到原本寝殿里那张紫檀雕龙御塌怎么给搬到后院去了,吉安一干答得滴水不漏,周琅自己在一旁反倒冷汗涔涔。
待皇后挥退闲杂,殿内只剩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妇,二人视线犹未碰撞。
“圣上,”荀皇后对夫君称呼素来这般疏离正式,连内侍们听着都暗觉别扭,“西边战事如何了?援兵事宜可有定夺?”
周琅听她开口竟公然议问国事,反倒心下一松,微微抬起眼来,“国库拨不出账,军饷吃紧,一时……还增不出兵去。”
荀展云双眉一蹙,认真商议道:“后宫用度奢靡成风,臣妾今来正是想请示圣上,可否重拟后宫各级俸银等级,并自本月起延迟三月发放,精简宫内用度。一则以身作则,清整当下世家贵户奢费攀比之风,二则亦可当即俭省出这一批急银现粮,拨以前线军用。”
周琅讶异非常,他倒也并非那种穷奢极侈贪图享受类型的昏君,打宫里用度上省俭,他个人并没所谓,但听来仍被此提议的赤诚天真惊到:军队花销巨大,勒紧后宫才能省出来几个钱?
“皇后有所不知,西边局势复杂,不单单是缺钱少粮,”周琅这会儿语气低沉平静了,跟皇后耐心解释起,“蕃国原不足实力与我大炎公然宣战,此番偷袭之举必是受贺贼利用叫唆,前线状况尚虚实难明。我大炎当下可调配的军需军饷只将将够供给京畿四万禁军,西线战事火线长,运损耗费高,若偏信一面之词,中了贺贼圈套,就此调空京畿守卫,只怕被贺军从中钻了空子,趁机冲破丘泯山防线,危及炎京。此事还待观望商谈,从长计议。”
荀展云静静听完,未露情绪,又问:“因此圣上便派出小将晏长河接领主帅之位?此人几无领军实战经验,只靠着善荣侯家族与蕃族有旧谊,能论个交情,空口退兵?”
荀皇后父亲荀永汉乃是尚书左仆射兼枢密使,兄长荀忻任军器监,其实对这些战事讯息与将帅任免,她原都是再灵通了然不过。但皇后素来恪守后宫本份,从来不曾僭越干政,妄议朝事,今日却不知为何,连谨身避言也不顾了。
“派出晏长河乃是权衡之举,前线决策事关利益权争,朝中两党仍是斗得你死我活。”
周琅一提起这就头比锅大,叹气连声,望着眼前这位端庄娴雅,一言一行从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大炎国母,忽而更加叹服先太后审慎英明,这荀家位高权重,却难得从未卷入党争之中,选中这贤良荀家女入主后宫,好歹给处处受制的自己少勒一层撕扯压制,不觉间倒难得有了一丝亲近感,“不管怎么说,当下先与蕃人议和,的确最利于西线调整生息,派晏长河前往斡旋,稳定局势,是个让新旧两党都暂能接受的决策。”
“调整生息,稳定局势,”荀展云一字一句重复,“圣上指的是割让大隆山西脉三城广陵一十四山隘,拱手献给蕃国吗?”
周琅眼望着一名小内侍蹑脚奉来生姜茶,没听出有何语气异常,随口便答道:“那三城十四隘本就不是我大炎地界了,先空口许给蕃人,教他与贺贼相斗,我朝可不费兵卒,以智相取。”
“异族入侵,老将军战殒。国土被践,屈辱割地——”皇后忽而瞋目,“此谓‘智取’!”
周琅一口茶抿下,茶盏一抖,泼了自己一前襟,谁成想大热天茶还煮这般沸,被烫得龇牙咧嘴间抬起头,正对上那温婉贤后一脸前所未见的盛怒神色,不禁麻着舌尖惊喃:“皇,皇后?”
“圣上怕党争吵闹,怕国库空虚被人揭底,怕贺贼打进扰了我皇城纸醉金迷安逸享乐。事事皆怕,却唯独不怕山河破碎,百姓遭厄,前方将士忍辱受屈,被迫接受退兵割地旨意。三城一十四隘,纵使暂被贺贼占据,那也是我汉民百姓的家园,大炎周氏的国土。就此屈辱议和,如何向我万万炎民交代?这到底是谁家的天下,圣上是谁人的天子?”
对皇上一身狼籍状况毫无体恤关切之意,荀展云投袂而起,厉声棒喝:“三军可夺帅也,匹夫尚不可夺其志也!1)”
大炎天子突遭一痛淋头斥骂,竟就怯怯缩了缩脖,神色茫然,双颊却焦热,一时连茶泼处也觉不到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