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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秀才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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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比邹敏更熟悉炎京大牢。
他停职受审,刑部尚书的高官名头还没正式摘,人落台狱,不卑不亢,气势倒像是下访稽考一般,受的也当真是恭迎长官视察似的待遇态度,里外上下没人冒犯怠慢,加上双方同行同业,有些手段心照不宣,范正一案刑部执法失当这项罪名,半个月下来审得不温不火,没戳到半点要害。
独享一间“雅狱”,邹敏今日例行被问话,滴水不漏的车轱辘话还在舌间滚着,一抬头,发现门外来了个贵客——
连台狱自己官吏都没几个亲眼见过这挂名的最高长官,邹敏也不过是朝会和三司会审大案时打打照面,跟这位闲饭侯日常风马牛,谈不上任何故旧交情。
唐梁也没的客套,进门就问:“五代之内有赦书吗?”
邹敏清楚不过这是吓唬囚犯要定死罪的口吻,神色一派安然:“没有。”
唐梁抖着案册没看进去几个字,挥挥手让一众下官狱卒都离开了。
他一圈弯子也不绕,开门见山:“自打你进刑部,亲自过手的屈打成招,让无辜者蒙冤枉死,我手上九个案例,桩桩确凿。”
“依法依据,”邹敏平静回应,“领罪受罚。”
嘿,这躺倒的态度唐梁早听说了,这是亲见,“邹以捷,人要弃车保帅了。”
邹敏显得听不懂这机锋,压眉抿唇,情绪毫无起伏。
唐梁知道从眼前这位嘴里撬话,严刑恐吓诸般手段,都是关公门前耍大刀,最不吃的一套,他今日亲来,是借着邹敏被收押一个月信息闭塞的压迫感,想让他彻底认清自己已经官复无望的形势——董家无意再保他。
但邹敏似乎早一步就自行捋透接受了,他不急不躁,无欲无求,对所有弹劾指控供认不讳,对于诸项罪名足以将他从权职之巅直接摔进一无所有的后果显得毫无挣扎,束手认命,绝不松口承认受任何人指使,与任何人同谋。
一只忠犬可以耿耿自殉到这种地步?唐梁不信,但邹敏无懈可击。
审到最后,双方几乎问答出一副推心置腹、知无不言的表象。都是千年的狐狸吧,唐梁起身临走前,对阶下囚瞥了终极一眼:“你当这把刀,被人说拿就拿,说弃就弃,竹西君命丧你手,要来算这笔账的不是哪派权党,是黎民众口,是万世公论,这个锅扛不到尽头,世代被戳脊梁骨,身败名裂千古与耻辱挂钩,你自己掂量。”
邹敏全程有问有答,一直不见攻击性,压抑的倨傲却似终被此言挑出了头,他昂首挺胸,正面回应:“迟风卿罪有应得,却死得体面,这一宗案我最是问心无愧。”
唐梁冷笑出了狱门,原本打定慢磨慢耗的心态已赫然被这副嘴脸激怒,这邹敏显然是权衡好了利弊,打定转移舆论焦点,宁肯低头接受削职免官,也要保住背后靠山,将上下一致控诉新法蠹国害民的矛头扼杀在对刑部彻查大清洗的动荡中,坚决止住烈火向八年前迟风卿案烧去。
给什么好处?能让一个一品大官自甘前程尽抛,帮着拦火挡刀,唐梁看不出他还有任何翻盘再起的希望。
避重就轻,只为苟住一条命?那也是想得太美。
闲饭侯天生不怕事大,这轴性与胆魄难得想用在一次正地方上。
不想事业心才起,便遇当头打击。
次日朝上,百官上奏,竟一致请求对邹敏从轻发落——唐梁疑惑看去,求情者中有董党属员自不必说,为何连中书六部中一众明里暗里与董党对立的旧党一派也在其中?这些人上谏立言分明常常引傍竹西君观点与名号,个个以旧党清流纯臣自居,此刻真要翻案惩诫起谋害迟风卿的同谋凶手,他们反倒跪出来求情?
在这一边倒的袒护声浪中,唐梁似乎重新理解了邹敏脸上暗涌的有恃无恐,他下朝后刻不容缓,当即召来那名合意新得的下属——
管临台院就职,按侍御史正当,日常被分派的都是查访听记、纠正礼仪的鸡毛蒜皮,对于审讯查办刑部尚书这样的上层大案按职级是没资格参与的。
唐梁粗中有细,也不急把他提到明面,只给他配了一班录事主事掌固辅助打下手,将邹敏自入刑部以来所有涉事沾边的卷宗统统推来,令其发挥所长,在海一样的信息里仔细捞针。这事儿经历了朝堂上百官倒戈一幕,唐梁已信不过任何别的人去做。
但饶是他如此重信,也料不到这一班勤奋热血的小吏苗子远比那些精明油条的监察高官顶事好用,没过几日,管临就从堆积如山的案宗卷册中挖掘出了大大小小的疑点端倪。
“范正拦驾一举或许有人教唆指使,但确定,”孙昧引访客进了后院书斋,自己先落座,“此事起因绝与太学无关。”
堆不下的藏书把全屋唯一两扇轩窗也遮了半边,乍一进来光线昏暗,满室书香却让管临感到久违的亲切心安。
“范正被捕后被查出了私藏利器,被判定确有劫驾作乱的意图,本就是正当论罪的,这消息对外却只故意泄出一半,引来满城书生学子们请愿喊冤,”管临隔着书案恭敬站着,“太学舆论跟进的反应太迅速了,给疑神疑鬼的上边落了口实。”
孙昧指指让他坐,“范正有没有图谋不轨那是他的个案,天下听见看见的是闽州被新法祸害得惨绝人寰的如铁事实。学子们直言极谏,诉求坦荡,不怕查访深究。”
听孙昧这么个态度,管临顿时心放下一半,因为他越深入了解复盘范正一案来龙去脉越发现,那日的拦驾出现绝非自发偶然,而太学学生们的举动与案件走向又过于紧密地遥相呼应,如果这真是旧党一派联合太学掀起的一场风暴开端,以他目前拿在手里的台院卷宗详情看,就怕是正正落了董党的反扑圈套。
孙昧已然猜到管临此番来意,欣慰自己这得意门生谨慎公正的同时,也指出这番疑虑的一丝荒谬不可能:“百姓话本看得多,都以为直达圣听是最能冤情得雪、改天换地的,”孙昧摇着头,叹气压下言语里重权朝臣们才能体味到的大逆不道,“当今世下,我等再有诤谏之勇,也不至于指人去走这条白费的路。”
世道悲哀,语里行间不过四个字:天子无用。
管临心领神会,一时无言,只能换提件事慰道:“今年殿试设题拙涩,取士偏狭,礼部已拟定秋季增科加考,也是太学据理抗争的结果,学博当以宽心。”
孙昧当即笑了:“你夫子年纪大把,打白衣入仕两朝风云过来,从未曾灰心失志,倒用你这毛头后生来给助阵打气?”
一语顿时把沉重拘谨的气氛搅散轻松了。
管临回京以来多次回太学公开谒师,这还是头回私下走动,造访学博的宅府。
孙昧家中藏着一整斋的好书珍本,许久没来个志同道合的闲坐下来品评论鉴了,见管临往书架上一扫止不住两眼放光,更觉慰悦欣快,师生俩一时抛却时政喟叹,心无旁骛论起书来,直至天色渐沉,孙昧邀他随意借取,还要留他晚膳。
管临耗子掉进米缸,一不小心已经比原本打算的耽搁过长了,心中焦急,最后实不客气精挑细选了几卷带走,晚饭却说什么也再不留下叨扰。
孙昧亲自送他出门,孙家人丁颇兴,相对说来这宅院略显窄旧了,但自有书香清雅,太常博士入京三十年都没换过住处。
“要不是有些事未平,撒不得手,放不下心,你夫子我早告老还乡去了。”
管临诧道:“学博时岁正当鼎盛,太学中兴才归正轨,怎出此言?”
孙昧看着院中落花闲棋:“教书育人,在太学使得,州学、乡学、村馆、私塾,又如何使不得?需不到?早前曾听风卿兄豪言雅志:四十致仕,携一家子卖字卖画踏遍山河去。我还只暗要比他再早两年才更见洒脱。谁想,故人已驾鹤多年,我还赖在这荣华浮沉间,熬成了个缩头藏尾的糟老头子。”
信步直送到院尾,宅门敞开,管临一眼望到街对面树影下候立已久的身影,耳听此言,心中竟蓦地腾起一阵强烈冲动:恨不得当即就把那人带进来。
虽说一直是他劝着不让迟阶见故旧熟人,可孙昧到底不同,学博于他如师如长,是自他人生地不熟踏进炎京以来,唯一一个内心暗自认定亲人长辈般的特殊存在。更何况,孙昧与迟风卿之谊深笃不移,每每不讳哀叹迟家冤惨遭遇,只恨当年未能竭力挽助——
把终于找回来的迟家遗孤带到面前给他见!管临几乎张口呼唤。
风动树摇,几滴积存的厚雨劈脸打下,冷却了一时沸腾的思绪。
管临迈出门槛间,遥望杵在对面街角的人,明明才前的急雨已经过了,只余几斜细丝迷濛,那人还娇贵怕淋似的撑着把伞,身姿站得板直,却拿伞面遮着头脸,一丝不苟地遵循着不许现身露面的叮嘱。
管临打消朝令夕改的念头,与孙昧恭敬道了别,跨街回到伞下。
“久等,”管临歉道,“没想到一聊这么大半天。”
迟阶笑看着他把借来的东西往衣中掖了又掖,生怕打湿了状,一眼就瞧破了书呆子流连忘返的诱因,“不久,我对面酒馆喝得意犹未尽,见你出来我才出来。”
管临将书遮带好,转头看来,凝望着伞下人,眼中突漾起一抹意味空前的遗憾。
得来的好东西不能带回给长辈炫示看看的惆怅。
“下回你要不跟我一同来见见恩师,”管临试着松口商量,“孙学博倒是绝可信赖的。”
“不见!”迟阶笑容骤收,斩钉截铁,“有仇,不敢见。”
管临诧异,什么情况?回想孙昧以往与他闲聊,不止一次提到这风卿兄家的不着调小子,直数那家伙以往斑斑劣迹,愁人是愁人了点儿,可绝没见是有仇有怨的语气。
不用管临追问,迟阶在一边乐不可支,已然不以为耻地回忆自曝出来:“当年我家被公认教子无方,我爹自己都心灰意懒了,亲朋好友们还死不放弃。孙学博人是桃李满天下的师授大家,主动要接这个山芋,说家里门生授课,平日教自家小子也是教,一并捎带着。我一家欢天喜地把我送走,我爹还交待,不听话只管往死里打。”
管临暗吸一口凉气,感出这结仇着实没跑了。
“听课我坐不住打盹,讲辩我乱插言带偏,半府的小子被我喊去拆瓦甩飞镖,才几天学博就忍无可忍把我隔进独间,错觉我写字还算兴致,压来一本颜帖,罚我抄描三十遍练性子,瞎抄还不行,不写到三十一本对着一模一样,就别想出屋吃饭。结果……”
“结果你唬来哪个倒霉蛋帮你抄了?”管临叹息,知根知底地接问。
“我什么品格,捉刀代笔,那能干得出吗?”迟阶凛然反问,抬伞望了望天色,“那天傍晚赶巧也是下了这么场急雨,我把原帖连着我费劲画半天画满了三十本的王八,放到窗外好生仔细地淋,每一页都给它淋泡得湿透纸背——最后我拿给学博鉴定,三十一本,每一页都没差,绝对的‘一模一样’。”
颜帖是吧。
管临神如雷殛,心化死灰。
迟阶憋笑回问:“还要不要带我见师长了?”
“你别要名分了,”在迟阶环握伞柄的手指外,管临覆握上一圈,“我是学博眼中第一乖顺的门生,可不能被内子拖累了师生关系。”
“那就土匪强娶良家,”迟阶指节拱着他手心,“你不行我行啊。”
今日低调出行,马车都没驾,烟雨暮色中,两个颀俊身影远看好似在挣命抢夺一把宝伞,蛇形走位东倒西歪。
推搡笑闹半天才平息下来,迟阶问正事:“孙昧透底了吗,怎么说?”
“不关太学的事,也不是旧党一派的思路,这事幕后另有其人,”管临亦从畅怀笑容收整回神色,“他很笃定,若深入追查来,太学抖不出灰。”
“范正被当一颗棋子使,拦驾陈情的内容不重要,此事形成舆论影响力才达到目的,”迟阶道出才前独自捋清的思路,“听起来完全是旧党的意图。而范正被捉去后,却又坐实了意图刺杀罪名,对面下这套的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宣判反咬,为什么邹敏又会派人下手把他黑死在狱中,给旧党一派留足了攻讦做文章的空间?”
“所以这也不像是董党爪牙所为,或许是半途出了意外,就出在那句在审讯录中抹去的证词:毒|药。”管临回溯今日查阅复审时发现的细节,“范正抵死不认自己蓄意刺杀,刑部初审就将他打了个半死,那是他们刑讯逼供的常用手段,面上看不出厉害,也绝不会致命。后来范正迷糊中说了句什么‘毒|药’,这供词不知怎么惊动了上层,邹敏亲手带出的徒弟兵就来了,范正第二天咽气,这句前后不搭的证词被从录册中抹去。”
“毒,药。”迟阶一字一顿念着,这类东西跟他沾亲带故,小半辈子非同一般地熟,总觉得哪怕只有股气味传来鼻间,都能顺藤摸瓜去。
“范正的身世经历都被抖个底朝天,家族世代农户,三十年关门苦读中举来京,从同乡到亲友没一个跟炎京官场沾亲带故,”管临则按着自己的思路推演,“这一切摆明步步都是冲着扳倒董家来的,不是旧党,不是太学,不是陆少,不是我们,还能是谁?”
“祸害全天下的,”迟阶冷道,“仇家你数不过来。”
“这仇家拿着我们都不知晓的厉害辫子,逼到邹敏不惜自毁前程暗下杀手,”管临路口一缓脚步,感觉迟阶带的方向不对,“去哪?”
迟阶灵光一闪,刻不容缓:“有时不必想得太复杂,范正从哪里钻出来,就原地去挖挖洞看。路我这些日正好探熟了——带你去宝华禅寺烧香拜佛。“
“什么名义去?”管临跟起飞快思考,只觉再筹备一下更妥,“等我明日跟唐梁请个缉访令。”
“碰上吃硬不吃软的主,官未必有匪快效好使,”迟阶拉着他,“我来给你当这个缉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