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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晦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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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浴佛日,圣驾出宫幸临宝华禅寺,途中曾出过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事。
斋会礼事毕,周琅在宿卫随护下正欲回宫,寺后突闯出几个落魄书生,为首的跪地自陈姓范名正,乃是闽州阜清人士,家乡自去年秋至今干旱无雨,赤地千里,乡民忧愁困苦,身无完衣,地方官吏却仍在催逼灾民偿还稻菽法所贷本息,逼得百姓卖产偿债,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拦驾陈诉古来有之,周琅耐心听取民声,当即命人彻查阜清。
后续彻查出什么了,似乎无人在意,皇宫内外,更多人却着眼于此事暴露的防卫隐患,堂堂天子仪驾,竟如此轻易被几个黎庶流民接近?事发后没几日,刑部联合殿前司,以宝华禅寺疑有贼人作乱、指使流民劫驾闹事之名,将范正等一干借宿在寺内的书生捕去问讯。
这一拘捕施行得秘密而闪电,原没几人知晓。但是不久后,一声惊雷却在炎京城心炸开:范正死了!
那个带头勇揭人间惨象、为民陈情的穷苦书生,活活屈死在了刑部大牢。
大炎民间群情激愤,太学学生首当其冲——一是范正的穷举子身份引发寒门书生普遍共鸣同情,二则是刚刚过去的三年一度春闱与殿试,考评论策的内容尽是董氏新法,异议评判者任才高理通皆落榜,钻营顺捧者则个个高中,甚被越级直举为京官。此事引发太学上下一致逆反狂怒,憋闷抑郁的心情更恰借范正案件喷薄而出。
范正何罪至死?讨一个说法。
民意鼎沸,事发在刑部,重大冤假错案不是一回两回了,御史台亦唱和得及时,雪片般的弹劾奏章飞上御案,刑部尚书邹敏被停职待审。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1)”
迟阶身坐鸿雁楼雅间,楼下小儿的歌谣听得字字清晰,今日来没叫酒喝,入口的迎客茶极苦。
“邹敏的履历过往,上面肯定都有,”落英飒爽武人装扮,坐在迟阶对面,“给管公子补几点官簿里查不到的,别留字据,你……记得住吗?”
迟阶听来这话,按本性不免要嘲人嘲己玩笑下,扯了扯嘴角,却只道:“尽量。”
“平治元年贺贼造反,当时任晋西三州守备军统领的邹怀忠被周澜‘擒获’斩杀,一家上下都遭了难。邹敏是邹怀忠与南亭坊歌伎所生,原本随母姓张,就养在坊中,连邹家庶子都算不上,也因此躲过一劫。
“邹敏儿时没怎么读过书,拜师求营生,给州狱老仵作打下手,学了一些实用手艺。后来朝廷特赦,晋西败仗换了个说法,有人找上邹敏,为他改姓录入邹家宗谱,直接荫补进了官场。”
“有人?”迟阶眉梢微挑。
“有人,”落英肯定强调,“不仅主动找上门,还给提携恶补了几年学问,邹敏地方任官磨勘了十几年,参审断狱上有几件案例功绩,被调回炎京,在刑部当一个小主事。此人底子薄,性情也阴郁孤僻,能入六部为官已是破格,谁也料不到一步升天,德复三年事件后,被直接荐擢为刑部尚书——妙公子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吧?”
迟阶手指一紧,掌中扇柄突然崩折,他拢着磕向桌沿,试图挽救那一叠脆弱的竹骨,开口答:“我打小上山学武,不了解这些庙堂旧事,你说说。”
落英严肃看着他,心中叹气,管公子是个何等渊博睿智知人善任的,怎么会选这么一个除了长得能看什么都不懂不知的绣花枕头带在身边?
不得已也只好跟他把这全民皆知的事件耐心念叨一遍:“德复二年太后崩逝,董家权势滔天,开始全面清剿旧党。竹西君迟风卿被从下放的州县捕回投入台狱,给安上通贺谋叛的罪名,直指从见午之乱前后起,迟家三代重臣一直在秘向贺贼输送内阁情报,导致炎军多次溃败失势,其中就包括当年邹怀忠失掉晋西三州那一战。
“当时任御史中丞的石辞与迟家有姻亲关系,先被参失职包庇,免官发落西南,御史台一时群官无首。此案罪名重大,竹西君又名满天下,朝内外格外关注,三司会审还没见结果,竹西君却突在狱中暴毙——那晚带人入狱审讯录供的,就正是这刑部主事邹敏。”
外面唱歌谣的小儿们被巡街的官兵喝止驱赶,周遭一瞬静了。
落英顿了顿,接着道:“竹西君一死,死无对证,这多项历史疑案、通敌罪名都顺理成章栽给了迟家。邹家也顺带洗白——邹敏这张牌出得精准狠毒不是明摆着的吗?既遵从了幕后黑手指使,也便宜了他自家利益。
“大炎上下,但凡听闻点时事的,谁不知道这狗官是怎么爬上去的?这回范正一案闹大也是赶巧了,缘头都从抨击新法起,目标都指向当年明里暗里的罪魁祸首。陆少命京中各梢务必全力配合调查此案,管公子有什么明面上不便访查的,只管交待下来。”
迟阶沉思了会儿,真不客气问:“邹敏家眷都不在他府上?”
“邹敏没收过侧室,就一个夫人,生过四儿一女,前三个儿子都未养到十岁就早夭了,全府上下供香拜佛,五年前终于有了第四子,夫人高龄产下后体弱身亡。邹敏竟以无母教养恐难成器的名义,将一对儿女过继给了外戚,又改回姓张,养在他城南从商的舅表亲家,几年间看都不去看,也不续弦,邹家合府上下就他一个主子。”
迟阶眸光冷聚:“是善好了后路。”
落英点了点头。
迟阶又问:“私卫、死侍、江湖人士私下往来这些,有没有?”
“没有,有也除非是职上联络,”落英肯定答道,“家里就几个洒扫老仆,这人生活极清简,白日里闷头入朝理事,晚间回府就焚香拜佛,跟同僚间私下很少走动,平日往来宴请什么的他都不去。”
对手爪牙网络之大,岂会所有脏事都分派给一人做?迟阶一丝牵强联想暂时落空。
落英见他神情,不问自答又道:“上次说要查的那个几年前活跃于京畿的疤脸杀手,全京帮派都试着打探了,描述太笼统,对得上号的不止十个八个,妙公子如果记得具体,要么请人画一幅像?找问起来更精准些。”
记得具体?
迟阶双眼微眯,似乎脑海当即就呈现出那样一张狰狞的脸。
当年连夜逃离炎京的二姐和假扮成他的小厮林安被追杀,护卫邵战后来回忆通信说,曾和那一张可怖面孔交手间直视了一眼,仅一眼。
而迟阶自己的记忆若隐若现在假死昏迷中,更不靠谱,这面孔多年来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血海梦境里,毫无道理地两厢重叠对应,莫名加深了他的笃定。他真的曾亲眼见过吗?与这无名刽子手若在炎京街头擦肩而过,他真能认得出吗?
晃了下神,迟阶抬眼见落英谈毕起身欲先告辞,又叫住,从怀里掏出一沓厚信:“这是要捎给你家陆少的。”
落英接过,见那信纸散乱几叠,连个漆封也没有:“什么?机密吗?”
“不算机密,常识,”迟阶往后一靠,比才前神情渐见放松下来,“贺贼手下几个虾兵烂将的用兵风格、长短优劣,陵州以北的布防图、冬夏粮仓、水陆运输通道,地形关卡,哪些能拉拢利用、哪些趁早剿灭防范的流匪草寇,他周迨的西域雇佣军和训练密地,还有些建议策略,林林总总,什么都有,陆少西边对贺下的一场拉锯大棋,能用的参考着用。”
落英突然只觉这一沓纸笺沉得坠手,满目惊喜问:“哪里搜集来这么多有用的,管公子简直无所不知!”
迟阶点头附议:“我家公子无所不知,深藏不露。”
落英亦猛然想起,忙喊人拿上:“不说我也忘了,回头还得派人再专程送去,陆少也有东西带给管公子。”
方方扁扁一个精致锦盒,迟阶收过托在手上,怎么就感到那缠盒的提花缎带很是扎肉,他抬头尽量让注意力从这手上东西移开,走到楼下才发现外头飘起了细雨。
管临今日下差比平日晚了半个多时辰,几个同僚伴步到宫门口还难分难舍的,远看个个一副与有荣焉,额手相贺的样子。
管大人一一寒暄别过,终于步来到角落里等候的自家马车。
他家这辆马车平平无奇,就一点改装得比较别致,帘门开在前头,驾车小厮连地都不下,掀帘就算将自家大人恭敬迎进了。
管临接过那小厮伸来的手踏上车,趁机在人手心上抓挠了把。马蹄驰起,车夫与主子里外只近在一帘之隔。
“大人升官了,”迟阶背贴帘布微微侧头,“正式任命下来了?”
管临回京以来差事和头衔虽杂,但其实一直寄禄在中书省,中书舍人郭少晗属意管临走除授堂阙的升迁通道,管临这些日来着手于呈进四方蛮夷纳贡、受命劳遣军士出征,在干的本就已经都是通事舍人份内的活儿,年后朝中杂事繁多,只缺一纸正式任书。
瞧今日这光景,料是终于落定。
不想管临在帘内答:“任是下了,董党突然上奏举荐我去御史台,掌柜当场拍板,我一下变成了侍御史。”
迟阶策马的鞭一滞:“董党?荐你?”
“奇不奇怪?”管临也暗自思索大半日都还没捋清,“御史台正摸着范正的案子,一步步往董党眉头上触,他家怎么会反而举荐明着作对的我去当个帮手?”
“你和唐梁的渊源交情被算计到了?”迟阶一时也只是猜,“唐梁都下凡干正事了,多一个帮衬起哄的不怕多。”
管临完全不能被此由说服:“这可是邹敏犯事,要真落在台院手上,诸事前因后果只撬开他一个人的嘴都足够了!闻鼓院最近接的都是控诉刑部滥用职权屈打成招的申冤状,明摆董党是想将范正一案的关注焦点,由抨击新法残害民生,转移到声讨刑部执法不当上,妄想直接给邹敏个论罪贬官,就混过去了。可能吗?唐梁放话了,御史台不扒净邹敏最后一寸皮誓不罢休,把我这时候调进去,中书省肯定跟着添砖加瓦。”
越说出来顺爽,管临就越觉不通,心中蓦然腾起一股不祥感觉,仿佛冥冥中已被哪个猎手暗地盯住,设了个看不见摸不到的杀网,就等着他与迟阶出于迫切翻案,一个失足跳跌进去。
谨慎,再谨慎,管临暗劝自己不要被这些毫没根据的虚幻惊恐左右,大不了邹敏宁死不认,能有什么杀技?
细雨渐密,银谷巷坑洼难行,马车终于颠簸驶达终点。
迟阶拴好马,掀帘跨了进来:“别想那么多,一步步走着。连街头唱歌谣的小孩儿都知道此案真正指向,你们太学这次也是够公开拱火了,今日我也提醒了落英他们将最招摇的几个暗中护着点,谁知道不定遭哪下黑手。你也不用把民众想得太简单易控。”
管临放下暗思,接他话问:“今日见落英聊什么了?”
“跟我捋了捋邹敏生平。”
管临目光一抬,与迟阶这么一对视,似乎终于在那混沌的不祥里揪到一丝实在的隐忧:“邹敏停职在家待处办,你不要私下去。”
“想什么呢?他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府院都快被百姓扔的烂菜叶埋了,我干嘛脏手掺合去报这个‘私仇’?”迟阶坦荡一笑,帮着打消顾虑,“没多久就也轮到他亲身尝尝大牢滋味了,我一帮堂姨夫都在那边等着治他,相信司法审判,相信处决公正,用不着我。”
又来……好些日子不犯这毛病,怎么又张口闭口堂姨夫上了?
管大人头疼,拉着小厮要一同下车,那小厮却坐定不动,指指座上正人君子全程不曾掀开偷看过一眼的转交信物:“陆少送的。”
管临一路没瞧着,这才刚发现车里多这么个东西,毫没见思索犹豫,上手就扯松了缎带,掀开锦盒。
盒内装着件玲珑精巧的小衣服,用灰绯青碧杏五色丝线编绣织成,衣角缀绣了一个小小的“晚”字。
管临一看就会意笑了:端午时节孩童着五色丝衣,是琴州独有的一项民间习俗,她知道的倒多。
佳节之际,如斯衣装,这是特意强调她记得晚儿出身,暗告孩儿他爹放心卖命,或许还更有一层深意……琴州父子俩跟她琴州淮王一脉同心谋事就是天经地义的,认了吧——总之这星川兄心思太多,精力无限,远里近里都要时刻拉拢确认着随臣没有掉队,强调羁绊,稳固同盟。
……忽然意识到自己持着件周璐寄来的一岁小儿新衣,这副情态在对面理解来是个什么场景,管临笑容陡收,抬起头。
对方果然在那儿意味深长默看许久了。
管临忙道:“妙棠,这是……”
小厮抬手一指封定了大人金口,扑身而近,偏头衔上了大人脖颈。
所过之处,尽是主权疆土,这是他自恃比握刀挽弓更熟稔的招数,能顷刻让人抵抗放弃于吮咬,神智消弭于厮磨。
管临唇齿闲得厉害,对方始终莫名冷落,只管在周遭肆虐开垦,却生拿手指抵着他唇瓣,不给他半分回敬机会,一张嘴于是只专注于呼气吸气,再呼下去就要出大声儿了。
迟阶另手划扯钻穿,精准定位在那左腿膝盖外侧,轻车熟路,这位置有些姿态时候把着正正好,他掌心隔衣也摩挲得出那太过熟悉的“胎记”纹路,突然歇了口气,语风拂过耳廓:“大人,你仙鹤淋湿了。”
冤啊,管临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无辜招来一场刑罚,不给解释,屈打成招。
不过看在罚法得当的份儿上,他决定将错就错忍气吞声这一遭,由他。
两个人像有病一样,马车已停进自家院落,却不下去回屋,流连良久,任篷檐雨滴落成了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