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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忆我往昔,杨柳依依 ...

  •   车停在霞飞路一家观瞻堂皇的饭店门前。
      “尾崎让我带你来的,他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陆西平俯身去看门口的牌匾,嘴里念出声来,“桃-花-坞。”
      这便是百乐门第一次见面时,尾崎口中那家得到鲁迅先生垂青的绍兴菜馆了。
      那次见面,尾崎给惠媛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一个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都说女人是金橘,全靠一张皮;而男人却是香蕉,最没用的就是皮。没过几天,惠媛就把尾崎的好皮相连同他这个人,全都忘在了脑后。
      大约半月后的一个傍晚,惠媛照旧穿着秦凤兰的白旗袍,麻花辫盘在脑后,走在霞飞路法国梧桐水灰色的阴影里。这一回,她要去一家名叫桃花坞的饭店赴一个约会。从百乐门回来的第二天,就有人托了几层关系找到王遇之,说是沪上颇有头脸的陈家大公子,在舞厅里见了惠媛,有意托人说媒。王遇之考虑到惠媛已是适婚的年龄,家里担子又重,找个富足的人家也是正途,就好意劝她去见那大公子一面。惠媛碍着王遇之的面子,不好推脱,便应承了下来。
      桃花坞是家绍兴菜馆,可能是座落在法租界的关系,门脸装饰与周围那些西衣铺、西点铺、西菜铺、西式木器铺之类相差仿佛,也是高大堂皇的欧式建筑,一副居高临下的排场。
      惠媛进了门,被女招待引到靠窗的位子上。远远看见大厅另一边的一群人里出来一位年轻男子,径直朝她走来。惠媛心想,这应该就是那陈家大公子了,同时又纳闷,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群又是些什么人?
      “白小姐。”那男子在她对面坐下来,摸出一支雪茄开始吞云吐雾,“今天约你来,是想谈一桩生意。”
      惠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生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那男子懒洋洋的一笑,“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陈邦敬,英美烟草在上海的总销售,上海市面上一半的香烟和雪茄,都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小姐抽烟么?”他递过来一支雪茄。
      “不不,我不会!” 惠媛赶紧推脱,寥寥几句话,她便有种直觉,眼前这个男人对她并不感兴趣,约她是出于别种目的,“陈先生直说吧,找我谈什么生意?如果是烟草生意就算了,我不会抽烟,也没有钱。”
      “我知道你没有钱,甚至还很缺钱。” 陈邦敬把身体探近些,“不过,我可以让你赚到钱,而且,是无本之利。”
      惠媛不明白陈邦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戒备的看着他,“这样的好事,陈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陈邦敬笑了笑,“我倒是想自己留着,可惜我没有那金刚钻,揽不了这瓷器活。”说着挺了挺身子靠在椅背上,将雪茄咝一声捻灭在烟灰缸里,“实话对你说吧白小姐,像你这样的女人,本来在上海是没什么市场的,你不是不美,但你美的太土,和这个号称东方巴黎的大都市格格不入。恐怕你在中国男人身上是没什么心思可动了。”
      “既然陈先生这样说,那我就告辞了。” 惠媛无缘无故的被他贬了一通,心里头很不爽快,“如果您约我来是为了让我难堪,那么现在您已经达到目的了。”
      “先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陈邦敬一把摁住了惠媛的手,“可我们那个没见过东方女人的英国老板理查德先生,却偏偏看上你了。那天晚上去百乐门跳舞的,是他,不是我。”
      惠媛把手抽回来,“我从没想过嫁一个外国人,您不用再说了。”
      “嫁?”陈邦敬像听了笑话似的大笑起来,“白小姐,你太自作多情了,你以为理查德想娶你?他有太太,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只不过他的妻儿都在英国,他寂寞了,晚上睡不着觉,想找个女人帮助他改善睡眠。”
      惠媛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已经完全明白陈邦敬的意思,一种深深的屈辱感汹涌而来,她腾的站起身,“抱歉,陈先生,你找错人了!告辞!”
      “你以为,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么!” 陈邦敬扬手打了个响指,“这是理查德先生新官上任托我办的第一件事。我一定要办成,不管用什么手段。”
      大厅另一头的那群人开始朝这边走来,几个保镖打扮的男人已经把门堵住了。大厅里寥寥几位客人都不敢挪窝也不敢往这边看,有的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溜走。
      这是在租界里,租界里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不会为一个中国女人打抱不平。
      “陈先生,你这样是犯罪!”惠媛没想到陈邦敬会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后背有些发凉,心里却告诫自己要镇定,“巡捕房就在附近,你不怕被抓么!”
      “被抓?”陈邦敬耸耸肩,“租界的巡捕房好象只保护外国人吧!白小姐你又自作多情了!”
      “为了讨好外国人,欺压自己同胞,你真是英国人养的一条好狗!”
      “多谢!”陈邦敬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的看着惠媛,“商务印书馆是中日合资的,那白小姐算不算日本人养的半条狗啊?”
      砰的一声脆响,一只茶杯横飞过来,径直碎在陈邦敬面前。飞溅的茶水烫得他立刻跳了起来,“谁扔的?找死!”
      “不找死,找人。”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保镖围成的人墙外传来,人群挤出一条缝,一个高个子男人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惠媛一看,原来是那个花花公子尾崎秀实。这可真是前遇了狼,后追着虎,她只有静观其变了。
      尾崎满不在乎的晃到陈邦敬面前,“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她从来没有养英国狗的习惯。先生你明珠暗投了。”
      陈邦敬阴狠的看着他,咬着后槽牙道,“小子,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一条狗!”尾崎脱口而出。
      “你小子找死!”陈邦敬眼里的怒火终于窜了出来,一挥手,“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且慢!”尾崎大吼一声,从怀里飞快的掏出护照挡在面前,“请看清楚,我是外国人,租界保护的外国人!”
      周围的保镖们正要冲上去,被这突然的变化搞得有点找不着北:这个外国人的普通话说的也太他妈标准了吧!
      陈邦敬狐疑的接过护照,仔细看了看,还是半信半疑,“你是日本人?”
      “是的,我是《朝日新闻》驻上海的特派员。”尾崎趾高气扬的冲着陈邦敬说话,“如果惊动了巡捕房,你说他们是会抓你还是抓我?如果你不想进巡捕房也可以,改天我请虹口道场的兄弟们来拜访拜访你,帮你舒舒筋骨就是了。”
      陈邦敬刚才那股横劲完全不见了,脸还是冷着,说话却已换了商量的口气,“我们英美烟草和《朝日新闻》好象没有什么过节吧!”
      “那这位先生的意思是,从今天起结个梁子试试?”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陈邦敬赶紧否认,理查德是他老板不假,可要是为了讨好英国佬而得罪了东洋人,似乎也犯不上。于是故意缓和气氛道,“特派员先生和白小姐可是旧相识?”
      “不是。”尾崎作弄似的看了惠媛一眼,嘴角噙着一点坏笑,“我们是旧相好。”
      “哦,是这样。”陈邦敬终于挤出点笑容,“理查德先生想要个黄花大闺女,既然特派员先生捷足先登了,那我们只好无功而返了。”
      “台阶找的不错,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没骨头。”尾崎惋惜的摇摇头,“我倒希望你对我动手,至少那样我能看的起你。”
      陈邦敬脸色憋的很难看,被一群人簇拥了涌出门去。
      惠媛一身冷汗的软倒在椅子上。
      尾崎在她对面坐下,“吓坏了吧……我请你吃饭压惊,好不好?”
      惠媛后怕的扶着胸口道,“今天多谢先生相救,应当是我设宴道谢才对。改天若先生无事,还请携濑谷小姐一起来。”
      “你总是这么客气。”尾崎笑了笑,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做出一副学生听讲模样,“英子回日本了,别改天了,就今天吧!”
      “今天?”惠媛为难的摸摸手里的包,租界里的饭店想必不会便宜,她包里区区十几元钱显然不够,“今天,太仓促了吧,况且,我也没有预备……”
      “没有预备钱?”尾崎会意的一笑,伸手掂过菜单翻看起来,“那就你请客,我付帐。下回等你有了预备,再回请我好了。不过话讲在前头,下回可不能用绍兴菜打发我了,你得请我去吃‘沙利文’。”
      “沙利文?”惠媛听不明白,“这是……先生最爱吃的菜吗?”
      “NO!NO!NO!”尾崎连连摇头,“沙利文是宝山路上一家很有名的西餐馆,全上海都知道那里的牛排最好吃。而且,离你上班的地方不过三站电车。你啊,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都是有钱人去的地方,我去不起。”惠媛话出口才发觉失言,赶紧澄清,“我没有嫌贵的意思,我这人一向不会说话,先生见谅。”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慌张呢?我看你刚才横眉冷对那个无赖,很有大将之风嘛!”尾崎递过菜单来,“点你喜欢吃的,吃饱了心就不慌了。”
      惠媛接过菜单,翻开来看价钱,她想着如果包里钞票够的话,还是由她来付帐。毕竟尾崎帮了她大忙,甚至可以说救了她的命,吃完绍兴菜再吃沙利文也是应当的。她虽然穷,但这种事情上从来不吝啬。
      可是只看了一眼,她就打消了要做东的念头。一碟在家乡不过几角钱的茴香豆,到了这里暴涨到几块钱。她包里的钱,只够买两碟茴香豆。
      “点你爱吃的,不要考虑付帐的事。”尾崎笑道,“告诉你吧,这里的经理是我的朋友,只要你不把桌子给吃了,他都不会收你钱的。”
      惠媛只点了一个凉拌豆腐,又把菜单递还给尾崎,“还是您来吧,我不在行。”
      尾崎看她一副两袖清风不占便宜的架势,就随便点了个几家常菜,又要了一壶花雕。惠媛马上说,“先生,我不会喝酒。”
      “那你看着我喝。”尾崎没有强人所难,只慢悠悠的自斟自酌。
      这一顿饭,惠媛吃的很少,两人也没说什么话,沉默的近乎无趣。尾崎喝完了最后一盅酒道,“白小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没有啊!”惠媛赶紧摇头,“我谢先生都来不及呢!”
      尾崎笑道,“你好象除了客套话,就没有别的可讲了。我就这么乏味,让你提不起兴趣么?”
      “那我该问先生什么呢?”
      “比如说……”尾崎认真的想了想,“从我这里打听一些上海名流的风闻逸事,又或者是,如何嫁个金龟婿。”
      惠媛抿了笑低下头去,“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大约想过,现在已经不想了。”
      “为什么?”
      “因为想是没用的,徒添烦恼。”

      尾崎怕陈邦敬在半路设埋伏,执意开车送惠媛回家。
      车到宝山路23号门口,天已经擦黑了。尾崎从驾驶座出来,绕到另一侧打开门,抬手护着车顶牵惠媛出来。
      “你就住在这儿?倒是别有一番古色古香的情调。”尾崎抬头看石库门梁上的雕花,又好奇的用手摸摸水滑的青石门框。
      “这里的租金便宜。”惠媛似乎不愿意尾崎在门口逗留,“多谢先生送我回来。我这里没有咖啡也没有茶叶,就不请先生进来坐了。”
      尾崎无声的笑了一下,微翘的下巴拉伸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衬着长长的睫毛,像一副优美的剪影。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原本我还想进去讨杯白开水喝,看来是不成了。”说完很利落的钻进驾驶室,“我不妨碍你休息。不过白小姐,我想告诉你,陌生人并不等于坏人。”
      马达的声音扬长而去,汽车尾灯很快消失在了拐弯处。惠媛正要拿钥匙开门,冷不防秦凤兰从一边晃了出来,“今天又加班了?”
      惠媛吓了一跳,“阿嫂,你走路也不出点声。”
      “我去王太太那里摸了几把麻将,输的惨了,在外面吹吹风。”秦凤兰暧昧的笑道,“刚才那位先生,是哪家的小开啊?长得像电影明星似的。”
      惠媛摇头道,“你想哪里去了,他是个记者。我们一起加班罢了。”
      “记者?”秦凤兰又往汽车开过的路口看了看,“如今的记者竟这样有钱?那陆先生怎还欠我一个月房钱?”
      陆先生是东厢房的房客,《上海日报》的记者,因为这个月没领到稿费,还欠着秦凤兰房钱。惠媛解释道,“这是报社的车,只不过借给他来开。”
      “哦……”秦凤兰稍稍明白了些,又热络的搀着惠媛往里走,“能开报社的车,想必也是个管事的吧!我看他对你蛮有意思的哦!”
      “阿嫂又拿我开心!”惠媛咕哝道,“黑灯瞎火的,你哪只眼看出来的?”
      “我是过来人……”秦凤兰骄傲的挺起胸,“男人对女人的那点心思啊,全挂在脸上了,就是叫你看的!”
      “我可不会看。”惠媛抿着嘴笑,知道秦凤兰又要说她的风流情史了。
      果然,秦凤兰尖尖的咳嗽一声,像是说书之前的那一记惊堂木,端足了架势才开腔,“你别不信,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我告诉你,我那死鬼丈夫还在的时候,我们家隔壁住了一位画画的先生……”
      墙外传来几声狗吠,小小的石库门在秦凤兰裹脚布一样老掉牙的故事里,渐渐陷入了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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