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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夏之日,冬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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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刊》因为订阅量多,编辑部决定将其扩充为半月刊。惠媛从白到黑的批阅稿件,忙得四脚朝天,连吃饭喝水都要掐着时间。对桌的沈丹娜见她陀螺一样的忙进忙出,颇为酸溜溜的挖苦道,“真是能者多劳,主编该给你开6500块薪水了!”
惠媛向来不计较她的话,只抱歉的一笑,“对不起啊,没工夫帮你买点心了。” 沈丹娜嫌食堂的饭菜不合口,每天中午都差惠媛去四站路外的俄国面包房买点心,每趟给一块车钱。惠媛总是走着去,坐车回来,这样新出炉的点心不会凉,她又能省下五角钱。
沈丹娜哼一声,“没关系,食堂的饭我将就着吃吧,有些人还吃不够呢!”
惠媛笑笑没去理她,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沈丹娜立刻抓起了听筒,语气也顿时柔美起来,“喂?请问哪位?”不过很快,她的脸就拉了下来,几乎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惠媛,将听筒撂在桌子上,“找你的,是那个特派员先生。”
惠媛在沈丹娜怀疑的眼光中拿起话筒,只听见里头传来尾崎深沉好听的嗓音,“惠媛小姐,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惠媛早早的就到了“沙利文”餐厅。落座以后,先和侍应生要了菜单来看,看清价目以后,她心里才有了点底:这上海最好吃的牛排不过8元钱一份,而她包里可是装上了工作以来的所有积蓄——76元钱,请这顿饭是绰绰有余了!
惠媛没有等到尾崎,却意外的等来了一位故人——她在震旦大学的授业恩师齐铭山先生。齐铭山走到桌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惠媛?怎么是你?”
“齐老师!”惠媛马上恭敬的站起来,双手交握在前,不自觉就恢复了学生立正的样子,“我在等一个朋友,他还没有来。”
“毕业半年多了,也不回学校看看我!”齐铭山笑着端详自己的学生,“倒是比以前出落的大方端庄了。”
门口有人进来,惠媛的眼光立刻被牵了过去。齐铭山笑叹道,“真没想到你和尾崎也认识,他改地方了,让我来请你过去。”
惠媛吃了一惊,“是尾崎先生让您来的?”
“对!”齐铭山点点头,“他说是一位梳大辫子的白小姐,我可真没想到会是你。”
惠媛跟着齐铭山在租界里拐了无数个弯,才上了一栋俄式的二层小楼。
“齐老师,这是什么地方?”惠媛觉得不对劲。
“尾崎就在里面。”齐铭山也不明说,话里带点神秘。
开了一道门,又穿过一间大厅,惠媛这才看到里面宽大的床上,尾崎正一身睡衣坐靠在床头,见了她微微一笑,还摆了摆手。
惠媛立刻有些发慌,她退在齐铭山身后问道,“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齐铭山转身拉过惠媛,用一贯的和蔼口吻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尾崎也是我的学生,八年前,是我手把手教的他中文。算起来,他可以说是你的师兄了。”
惠媛迷茫的看着齐铭山,不明白恩师的意图。
齐铭山把目光转向尾崎,惠媛惊讶的发现,老师在看尾崎的时候和看其他人很不一样,不仅是和蔼,简直就是慈祥,像看自己儿子一样的慈祥,“伢子,让惠媛看看伤口。”
齐铭山是湖南人,他这一声伢子,显示出与尾崎的关系非同一般。
尾崎把胸前的被子掀开,又解开四颗纽扣,露出缠着层层包裹的肩膀,洁白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半边身体沾满了血污,看的人后背发凉,牙根发紧。
尾崎竟然还会害羞,他很快掩好衣服,有点脸红的看着惠媛,“对不起白小姐,没有吓到你吧!”
齐铭山很快补充道,“惠媛,伢子的伤你也看见了。他一个人在上海无亲无故的,英子又不在身边。我问他有没有可靠的人能来照顾,他就想到了你。”
惠媛脑子有点懵,这个病床上的尾崎没有了平时玩世不恭的那种神气,突然变得陌生了。她为难的看着齐铭山,“您是说,让我照顾他的起居?”
齐铭山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忙,况且男女有别,也是要避讳的。他的伤你不用管,我会过来帮他处理。你只需要每天给他做三顿饭就可以了。这样也不用耽误你上班。”
惠媛犹豫了片刻,一转眼却见尾崎正眼巴巴的等着她的回答,她心里一软,轻声答应着,“行是行,只是,我做饭不太在行的……”
齐铭山如释重负的笑道,“没关系,这伢子不挑食,你喂啥他吃啥!”
惠媛点点头,“那我就每天下了班过来,尾崎先生下顿想吃什么,请提前告诉我,我好做些准备。”
尾崎冲她俯了俯身,“给白小姐添麻烦了。”
齐铭山看看表,“我一会儿还有课,先告辞了。惠媛你看看有什么要收拾的。”说着轻轻拍了拍尾崎的脸蛋,“伢子,我晚上再来给你换绷带,记着别乱动!”
齐铭山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惠媛和尾崎,一个站着一个躺着,这景象看着挺暧昧,两人便都有些不好意思。
惠媛已经发现尾崎其实不像平时表现的那样风流不羁,受伤的他倒有几分叫人心疼的孩子模样。她看了看周围,发觉屋子挺干净,就问道,“你饿吗?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尾崎摇摇头,“不,我不饿。”
惠媛尴尬道,“我就是给你做饭的,你要不饿,我就走了。”
尾崎赶紧摇头,又马上点头,“不不,我饿,我饿。”
“那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成。”
惠媛为难了,“那你这里都有些什么呀?”
尾崎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得去厨房看看……”说着就要起身的样子。惠媛赶紧摁住他,“你别动,我去!”
厨房里只有几个鸡蛋、半袋大米和一片火腿。看的出来,很久没有开过火了,瓦斯炉上全是铁锈和灰尘。惠媛叹口气,看来濑谷小姐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她卷起袖子,很麻利把厨房里所有的器皿都刷了一遍,灶台立刻锃明瓦亮。
尾崎听着厨房里锅铲的声音,很快就闻到喷香的味道。不大一会儿工夫,惠媛就从厨房里出来,将一盘冒尖的蛋炒饭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你先将就这一次吧,明天我买好了菜带过来。”
尾崎感激的冲她一笑,“辛苦你了。”尝了一口饭后,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蛋炒饭!”
惠媛见他孩子似的大口吃着,心里突然有点疑惑:眼前的尾崎,和那个总叫人心口乱跳的特派员,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好吃!好吃!”他边吃边赞叹。
惠媛的嘴角不自觉的挂上一丝微笑,“要是有葱花来炝一下锅,会更好吃的。”
风卷残云般,满满一盘蛋炒饭很快见了底。尾崎看看空盘子,又看看惠媛,“白小姐,我明天……还想吃这个。”
惠媛笑着收起盘子,“好,明天给你做加葱花的蛋炒饭。”
洗完碗,惠媛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吧!”
尾崎看着惠媛的眼睛,“我能请你每次来都陪我多呆会儿吗?”
“尾崎先生不喜欢独处?”
“也不是……”尾崎转开了目光,“我只是觉得,家里有个女人在忙里忙外,感觉很……实在。就像刚才你在厨房的时候……”
惠媛看着尾崎精致的侧影,心想这日本人一吃饱,那风流公子哥的本性立刻显露。古人说的“饱暖思□□”真是一点也没错。她故意打岔道,“等濑谷小姐回来,你就每天都实在了。”
尾崎转过头来,眼睛里有一瞬间迷茫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哦,你说英子啊,她在美国长大,不会做日本菜,更不会做中国菜。”
“那她会做美国菜吧!”
尾崎落寞的笑笑,“美国菜,她也不会。”
惠媛有点明白尾崎的处境了,但对别人情侣间的关系发表任何评论都是不妥当的。于是她站起身,准备告辞,“我要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会准时过来。”
尾崎似乎有些失望,“你这就要走了吗?”不过很快又露出轻松的笑容,“你走吧,别忘了我的葱花。”
惠媛每天早出晚归,变了花样的给尾崎做好吃的。一开始她总是看着尾崎吃,自己并不动筷子。后来相处随意些了,也就加一副碗筷一起吃。尾崎吃着饭偶尔会看她一眼,然后又抿着笑低下头去。她就奇怪的问,“怎么了?你笑什么呀?”
尾崎故意不看她,嘴角却还噙着笑,“我觉得我们这样在一起吃饭,很像一对夫妻……”
惠媛立刻放下筷子,“那我以后不吃了。”
尾崎赶紧赔罪,又把筷子递到她手中,“我不逗你了,咱们吃饭,吃饭。”
齐铭山带了医生来过几回,每次检查尾崎都咬着牙一声不吭,额头上的汗却跟掉豆子似的。惠媛从来也不敢看绷带拆开后的样子,但自从她得知尾崎的伤是被几个劫财的小混混拿菜刀砍的之后,就不敢太晚回家了,就算工作再多,也要赶在天擦黑之前回去。秦凤兰很好奇她的这种变化,动不动就问,“是不是经济不景气了?没活儿干了?哎呀,那陆先生会不会又欠房租啦!”在秦凤兰看来,所有事情都可以和经济扯到一块儿,而经济又势必和房租紧密相连。
陆西平听到秦凤兰的话,就会从东厢房里出来,交一两块钱到房东手里,“阿嫂,等下笔稿费到了,我再补给你。”
秦凤兰掂掂那薄薄几张,挑着眉毛道,“要是过期不补,我可是要断水断电的!”但是说归说,谁也没见秦凤兰真的拉过哪房的闸,断过哪房的水。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