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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百合葳蕤不锁情 ...

  •   “聚窟洲人鸟山,山上多树,与枫木相类,而林芳叶香,闻数百里。此为反魂树,亦能自作声,如群牛吼,闻之者皆心振神骇。伐其木根,置于玉釜中煮取汁,更微火煎如黑饧状,令可丸之,名曰惊精香,或名之为振灵丸,或名之为返生香,或名之为振檀香……”

      在推开丹室门之前,唐九香不免又一次想起了上面这段记载。无论是《太平广记》、《转丹录》还是《唐门秘闻》上,都将那粒异香扑鼻的药丸描绘得神乎其神。不过也只有凡人才会对它如痴如狂。在葳蕤谷里,它也不过是众多灵药中不起眼的一种。据说三十三年前开炉得了三十三粒,其中十七、八粒都是被爱娇贪嘴的司花女们当作茶点吭哧掉了。

      “闻起来倒吓杀人香,却没什么嚼头。”她们格格格地笑着,告诉唐九香还是琼花花蕊炼出的蜜香髓味道最好。至于这些玉瓶里快塞不下的丹药为什么等闲不肯舍给世人。司花女们笑得更厉害了:“满世界都不死不老了,我们还瞧什么热闹去?”原来灵丹仙箓不过都是神仙用以挟持凡人的把戏。唐九香也曾瞧见有一日软轿抬来了云南王,那王爷中了尸毒,头腹鼓涨得不成人形。七天七夜的号哭哀求后,他终于肯将家藏的秘宝献上。当玉匣开启时,分明有如虹的白气直冲云霄。宝光熠熠中,空华夫人面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笑意,看得唐九香不寒而栗。从那一刻起,她忽然觉得葳蕤谷远非她所以为的极乐圣地。在她身周始终盘旋着一种神秘的、模糊的恐惧感,也许哪天时候到了就会将她攫到死亡的深渊里去。

      所以她才会走到丹房这里,趁着望夜是司花女们沐月起舞的特殊日子。这一夜的月亮最圆最大,每一束银白的光线里都蕴藏着太□□华。空华夫人将领着司花女在月光下翩翩而起。那种节奏缓慢、姿态古雅的舞蹈就是自上古流传下来的常曦舞。月华将从她们娇嫩的指尖流向丹田,继而润泽五脏六腑。这是一次对灵体和肉身同时进行的大洗涤,一直要持续到次日清晨。换言之,要是想私下做下什么,只有这样的晚上才是安全的。

      唐九香轻手轻脚的蹑入丹室。这是一间巨大的八卦形屋子,从顶穹到地板都散发出沉檀木香。除了她刚刚推开的生门是永远敞开的正门外,另有七扇紧闭的门通向不知深浅的所在。唐九香强行捺下好奇心,只顾在满屋药架上找着那件东西。

      怀梦草,色如新,怀其入梦可招魂。昔年痛失宠妃的汉天子,正是凭借这枝仙草在梦中重见佳人。他坚信他见到的是已逝的芳魂,虽然那不过是在草香里凝聚成形的回忆。唐九香所需要的却正是回忆。那晚听过故事,她毫不在乎司花女们力图让她理解的“深意”,却暗中对谷里的库藏留了心:既然一只竹筒里可能藏着十来粒返生香,那么总有一只瓶子或匣子里收着可以唤回她往昔的怀梦草。

      伏身拉开最下面一格,里面果然躺着那棵宝贝。正欢喜时,忽听离门一转,有人说笑着走出。离卦主火,离门后面自然是真火炼丹之处,这两个司花女便专司炼丹熬药的。此时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似是要再取什么材料。唐九香走避不及,竟一蜷身滚进药架旁的死门中去。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厚重门板从里面看出去却透明如无物。不只这样,就连司花女的相互间的嘀咕声也近在耳侧。不及细想个中缘故,她瞧见那叫扶苏的司花女急急奔至她刚翻过的药架前,对着东歪西倒的瓶罐直皱眉头:

      “你又没收没捡的,仔细夫人见了说你。”

      另一个叫丹若的笑辩道:“姐姐可别怪我。这七七四十九天里,你我哪天得过闲?又是紫梨,又是黄精,又是明茎草的初生叶,又是女节花的双蕊头……这些花花草草即便谷里都种着,也不能齐齐的就在这时候长叶开花。单十八样材料找下来就跑遍了十洲三岛,偏偏还只能用九微火一分一分的熬。就真是仙女也被熬糊涂了,何况你我不过半仙之体,即便有什么疏忽处,夫人大慈大悲也必能谅解。”

      “偏你最能磨牙。”扶苏白她一眼,“还不快瞧瞧那匣雷公墨收哪里去了。夫人说过,望夜月华满溢,得用雷公墨一点点将月华吸了,磨成粉,和药汁一起丸咬。只等今夜大功告成,你我也就轻闲了。”

      “说也奇怪。这会儿要我们费这么大气力,当初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肯受那魔女一掌呢?我那天在旁边看得分明,雪魔女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凡人,哪能近得了夫人一根裙带?不是夫人自己卸了真气,让她一掌打在心口,又哪会患这么多天的心口疼?不过那魔女倒也难得,拼着命闯下谷来只是为救情郎。啧啧,这样的情真意切,你说可象当年白素贞盗仙草救许仙?难怪夫人会软了心肠把返生香给她。”见扶苏不理她,又笑道:“你可知道,雪魔女救的那男子是什么人?模样倒真是俊俏。我倒听说,他与香……”

      扶苏猛然掩住她的嘴,骂道:“仔细风大闪了舌头。”

      丹若不以为意:“今晚都去跳月了,谁能听见?我只是可怜那姑娘……倒是忘记了好,若不忘记只怕就是一辈子的伤心。”

      扶苏再不理她,自顾自拣了半晌药,忽的叹道:“我只是不明白,夫人已有不死不坏的仙体,为什么不肯迁去层城,偏要管这许多红尘闲事。”

      两人拿了药翩然而去。唐九香这才松了口气,心头依旧扑扑跳着。刚才被扶苏打断的那句话里,分明有一个香字。至于是香薷、湘竹还是香儿……她虽不敢肯定说的就是自己,心头突来的刺痛却与那晚听到返生香故事时一模一样。究竟是什么一辈子的伤心事被遗忘了……想到这个她就几乎无法呼吸。如果不是无意间发现自己身后的空间别有乾坤,她也许就会呆呆地靠在门板上想到沧海桑田。

      原来死门后面竟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内室。唐九香环视着这间横竖不过二十步的斗室,发现陈设布置都异常眼熟。墙上的多宝格,地下的玫瑰椅都是精致的川西工艺。沉香木嵌螺钿青石八仙桌上,搁着一套青花茶具,两只杯子里茶痕深渥,似乎还在等着喝茶的人转来。旁边的棋案上棋局未了,几粒云子零落在地,已被不知多少年的积尘湮没了光泽。花梨木书阁上书卷枯黄,似乎轻轻触着就要脆掉。唯有墙上悬着的画幅光润如新,连画中女子襟上的落花也宛然可见。画中红衣女子的五官是唐九香所熟悉的,那种洋洋回面的娇柔放纵却是极陌生的。这不是碾玉观音或者空华夫人应有的神情,只应属于情网中的凡间少女。

      “空华了无真实相,红衫依约本来身。”

      似乎正为回应她心头的疑惑,那个她曾经深深眷恋的声音蓦然在背后响起。惶恐间,唐九香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手中的怀梦草一口嚼下。涩辣的青草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的那瞬间,潮水般的往事已将她重重击倒。

      “可怜的孩子,你走错房间了。”

      空华夫人的声音一如继往的可亲。她的眼神是这样的镇定、平和,似乎这间屋子并非密室。也许她从未疑心过这蒙自己搭救,视自己如姐如母的女孩子会另起心思。她只看见这可怜的孩子掩面背泣,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就象有什么妖魔正在体内翻江倒海。于是她叹了口气,沾着月华清露的手指转瞬搭上唐九香的肩头。

      唐九香转过脸来,眼内的空洞迷惘恰似迷途的幼儿。她张皇失措地跪下来,一边顺势将脸埋入夫人的广袖中。

      “香儿找不到其他姐妹……”

      几滴殷红的液体自她嘴角沾上夫人衣袖,转瞬湮没在霞光似的绯丝下。她怯生生的声音听起来这样慌乱、这样无助,于是夫人慈爱地抚着她的发丝,又亲自将她送回房中。

      次日晨光清明,夜间的一切已如露水无痕。眼尖的司花女们有时会窃窃私语:望夜之后,香姑娘唇边无端多出一粒朱砂痣。那泪滴状的殷红无论如何也擦拭不去,分明是怀梦草叶汁所溅。

      怀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半抽萌。怀其草,能梦其好恶,食之则记前生。费尽心思窃来的仙草却似乎并未带来益处。日复一日,唐九香置身草木间,人作则作,人止则止,双眼始终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于是司花女们又嘀咕起来:就算记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同不留情的苦味一并留在她体内的还有仙气的束缚,所以她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葳蕤谷。司花女们都知道,谷底通向外界的路径只有两条。其一是湍急的花溪河水,偶然会有凡人被河水冲入谷底,却连司花女也不曾试过逆流而上。其二是神树蛟木。那株巨大的神树据说是被降伏的草龙所化,就生在夫人所住的葳蕤居后。遍布苍青鳞片的树干一直高出深谷。无数草龙须攀缘树上,如果抓住一根柔软的长茎,它就会带人飞升出谷;有时甚至可以将谷外那些求医问药者带下来。但是在受仙术束缚者的眼中,这些长茎都是些乱糟糟的蔓藤,即便抓上一大把也不会发生任何奇迹。于是唐九香的气色日益黯淡。当她无缘无故落泪时,每个人都明白是什么缘故。空华夫人还会抛给她一方帕子,然后叹一声“傻孩子。”

      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个傻孩子会傻到再度胆大妄为。

      这天晚上,最后一个离开葳蕤居的是司花女夭桃。她欢欢喜喜地挑帘出来,心里还在琢磨吐纳与灵息的异同,冷不防一股冷风朝颈后袭来。若是寻常兵刃自然伤不了散仙之体,奈何唐九香手握的却是夫人以三枚振灵丸换来的神兵苍术。看着被苍术剑气震晕的司花女,唐九香虽然心存愧疚,却又隐隐感到振奋。于是她趁势用微颤的剑尖挑开夫人内室的湘帘,箭步入内。

      内室烛光未熄。空华夫人端坐于昏红的光晕里,温和地望着不速之客。面对腾腾杀气,她的神色如此平静,如此和蔼,因此也就更加激起唐九香的怨恨。她忿忿地瞪着这个囚禁、欺瞒自己多日的女人,似乎双眼瞪得越圆就越容易看穿这幅温柔可亲的画皮。

      “傻孩子,我是为了你好。”空华夫人还是这句无可奈何的叹息。

      唐九香努力将苍术平挥出去,剑尖颤抖着划出一个扭曲的圆圈,最后停在距夫人咽喉一尺远的空中。

      “住口!平羌之地有秘谷,遍植异草奇花,古天人炼药所在是也。后有邪仙名空华夫人者居之。其容貌若十八九岁少女,喜着红衣,以花蕊草露为食。其心甚贪,世传入谷求药者,必先以古玩玉器贿之,无贿者则死。又传此仙喜招十六、七岁少女入谷,美貌者饮以仙药使迷本性,充为谷中司花女;蠢笨者则活埋于花下,号之人窖。”

      唐九香一字一句地背着。这段《神异录》上的文字她只是幼时读过,服食怀梦草后竟能历厉在目。每背一字,她的眼泪就朝外一涌,到最后竟先哭成了泪人。这倒无关劫后余生的感慨,只是觉得被欺骗和背弃后的情绪发泄。由于她真的依恋过空华夫人,所以现在哭得也是真真切切。

      被哭者却对这样真诚的眼泪不屑一顾。听罢世间对自己的指控,空华夫人只淡淡一笑,指明其间谬误所在:“奇花异草得靠天地日月的灵气慢慢滋养,最怕的就是血腥污秽。要是真想窖肥,埋几个不知好歹的小仙倒是不错,肉体凡胎就不必了。”然后再懒懒地看向指着自己的剑尖,叹气道:“你这傻孩子。难道不知除非是五劫五衰,仙体总是不坏不灭的么?快将剑收好罢,仔细掉下来伤了脚。”

      人有生老病死,仙体也有五劫五衰,这也是天数注定。五劫为风、雷、水、火、土,凡仙、灵、精怪自修成后,仙灵每六千年一劫,精怪每三千年一劫,过得一劫则进一层天,遇劫而不能化解的就自此形销灵灭。五劫后修成的是大罗金仙,大罗金仙历九千岁,便进入五衰阶段。五衰正如人之老死,使仙人精元耗尽而灭。五劫五衰外,仙体总是几乎就是坚牢之身。以凡人的微弱力量刺杀仙体,无疑是以卵击石。

      “这些我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巴巴的将苍术盗出来。”回答时,唐九香颇为自己的苦心潜志自豪。若不是那晚她随机应变,后来又假痴假呆,或许早就被拖出去作人窖了,哪能这样顺利地盗得神兵?神兵、神兵总是不一样的。说书也好,戏文也好,里面都说到仙魔间惨烈的争斗,不是也有仙人被神兵神器所伤的吗?即便不能杀伤,只要象震晕司花女那样就好。

      “仙魔之间是例外。”空华夫人抿嘴一笑,接着就象平日论道谈经一般继续下去。

      “《太初志》有云,鸿蒙开辟之初,天神开天辟地化育众生,将生灵分为五类。其一为仙,有灵通类神,能驾御风云雷电,不老不死三万九千年,居于层城之上,下界多误以其为神,故又呼为神族;其二为冥灵,灵通类仙而居黄泉地府,纵欲好争,世人惧之而呼其为魔;其三为凡人,平凡无殊处,寿不过百,而多巧思,能借外物之长补己之不能;其四为神兽,如龙、凤、麒麟等,多智而异形,或交于仙、魔,或游于山水间,其中龙居海中,施天下雨水,凡人崇之故呼之为神龙、龙王;其五为灵怪,如花妖、山鬼等,凡天地所生之生物皆藏灵性,有幸者可通过修行开启灵性,是为灵怪。其余如石、土、草、木、飞禽走兽等,因无心智而不在五类中;又有鬼魂一物,为人死后的执念所聚,是死气,故不算生灵。以上五灵如五行般相生相克,天地间才能平衡至今。

      “再譬如仙与仙之间修为不同,神通能彼此相克。世人常说神仙好,修得神仙没烦恼,哪知这仙界的尔虞我诈血雨腥风更比凡间可怕?修为越高的,仙气越盛,不但可以凝聚为兵器重创对手,也能移山倒海,汇同自然神力克制敌方。神兵神器之所以能克制仙体,也是使用者将自身仙气灌注在内,才能发挥神兵应有的力量。就象这把苍术,也算难得的利器,可惜在你手中不过是块废铁罢了。”

      空华夫人漫不经心地说着,举手探向剑尖。白玉似的手掌直截了当地从剑刃上划过,然后平张开来。于是唐九香惊恐地发现,掌心上伤痕宛然,却不见半点血迹,只有淡金色的灵光从原本该出血的裂口中渗出。就在灵光盘旋的瞬间,伤口已然愈合如初。

      “如何?这可是你好不容易盗出来的神兵。”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手指轻弹剑尖。苍术锵然而鸣,震得唐九香手臂一麻,而心头的寒栗更甚。

      “传说中的茅山诛仙术呢?” 抓住从记忆中捞出的最后一根稻草,唐九香强作声势道,“眼下我虽然奈何你不得,我家唐门与三山五岳却有交游,迟早会找人上门讨回公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你好自为之才是!”

      “牛鼻子老道哄人的把戏你也当真?”空华夫人轻嗤道,“我年轻时见得多了,今天这个泼水上墙说是诛仙,明天那个斩只黑狗也是诛仙,就算有时真安了一两处家宅,所诛的也不过是小鬼山精,打着散仙的名头唬人银子罢了。”

      似乎不忍见唐九香满脸颓丧,夫人又拍拍剑尖道:“世间只有一种诛仙术,却鲜有人能做到。第一,你需得有一把神兵,譬如这把苍术。第二,你必须知道他登仙前在凡间的本名。只有一边唤着他的本名,一边将神兵刺进他心口,仙气才会涣散。传说在名字中蕴涵着天地间某种神秘的力量,叫破那人的名字就能掌握他的生命之脉。最难的也在这里,那名字必须是自己知道,而不是由他亲口告诉你。这就是地府秘传的上古诛仙术,可惜直到现在我还找不到一个人能够实践。”

      说罢她站起身来,面上重新挂起那种温和而淡漠的笑容。

      “傻孩子,死心罢。我若不肯,你即便是修到神仙也离不开这山谷,更不必心心念念想着去见你的小屏。”

      笑声未落,她耳旁突然掠过一声轻呼。接着凉风袭来。正当她微怔地低眉审视时,心口已多出一柄剑来。淡金色的灵光迅速地绕着苍术溢出,消散在昏红的烛光下。

      唐九香松开握着剑柄的手,眼睁睁看着那具刚才还挡在自己命运旅途上的身子缓缓倒下。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是得意还是懊丧的心情在她心头揪成一团,好半天她颤抖的双唇中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倒是空华夫人浮起一抹孱弱的微笑,似谴责又似感叹道: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你果然还是知道了。”空华夫人说道,语调里虽然夹杂了若干情绪,却没有一种称得上是惊讶,似乎唐九香能轻易唤出她的本名理所当然。

      由于紧张,唐九香忽略了这种不寻常的平静。看着淡金色的灵光益渐黯淡稀薄,她猛然歇斯底里大笑起来。

      她知道,她早就应该知道才对!

      “你怎么会唐门秘药“不留情”?你怎么不会!六十年前不就是你自配的方子吗?唐千寻!”

      唐九香边笑边想,她怎么竟然忘记了那个人?那个人是唐门的禁忌,也是私下流传的传奇。

      “怪道当初我会觉得你看着面善,仔细瞧瞧,你的模样同百合姑婆不是有四五分相象吗?

      我也知道百合姑婆为什么不喜见人穿红——你呀,你不就爱穿红衣吗?你还记得她配香的味道,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背叛她的吗?嫡嫡亲的小堂妹——百合千寻,你们连名字都这样亲密……”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大口喘气,好象被刺中要害是她自己。她其实并不想继续,就象刚才,她并不是真的想亲手打碎自己那么喜爱的观音像,她只是被再也见不到小屏的恐惧压倒了。而现在,多日来的怨毒占了上风,借她的记忆一股脑地数落下去。

      百合千寻,唐门第十三代最绚丽的双葩,折去一朵,另一朵定会随之枯萎。那是在六十年前鲜花怒放的春天,花朵的娇嫩一如人面。鼓乐声里,喜堂布置起来,那样的亮堂堂,那样的喜洋洋。鸳鸯头帕覆盖着一张羞怯的娇容,不多时那张脸就会变作死一样苍白。唐门小姐唐百合下嫁崆峒侠少风间月,人人艳说郎才女貌,谁曾留意一只突然伸出的手。纤白、柔软的手,拉住新郎喜红的袍裾,只消一个“走”字,喜堂上的俪影就由双变单。嫡嫡亲的小堂妹,双葩中跟娇嫩的那一朵,携着好姐姐的郎君远走高飞。唐百合再见她的新郎时,昔日翩翩侠少已是一堆包在喜袍中的枯骨,每一根骨头都能淬出暗碧的毒火。

      比唐百合更为心怀憎恶的是唐门长老。恶行是横经竖纬的草编,只消抽出其中一根,期余的则随之溃散。在天真的笑容下居然包藏着那样多的祸心:

      “六十年前,你同苗酋暗中勾结,致使苗岭一战门中精英折损大半。还是六十年前,你与太平王密谋谋反,竟敢挟长老调遣唐门子弟为你卖命,事发后公然击伤七大长老……”

      唐九香一桩一桩地回忆着儿时的睡前故事。虽然长老们不允许任何人提到那个人,但总有些透着血腥和毒香的往事会由较大的孩子用来吓唬小妹妹。七、八岁时她也曾偷偷溜去那个人的旧屋。墙上的多宝格,地下的玫瑰椅、沉香木嵌螺钿青石八仙桌……难怪她会觉得那间暗室熟悉异常。十年前,她也是在一间同样布置的禁屋内呆呆地想,究竟应该呼那个人为女魔头,还是千寻姑婆……最后被百合姑婆用荆条抽得小腿红肿。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空华夫人的眉尖微动,不知是因为那些话还是心口的疼痛。

      唐九香摇摇头又点点头:“在宗祠里没有你的牌位。神龛下面压着你的一套钗环,据说是求祖神镇住你的邪气,清洗你的罪孽。”然后她垂下眼,不忍看着灵光全逝后仙体的崩裂。空华夫人的声音却微弱的响着。

      “傻孩子,长老和百合一直知道我在这里。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现在不需要知道。你只需知道,你的事情,也是他们求我相帮的……”

      唐九香愕然:这个女人在胡说些什么?她开始觉得头昏脑涨,那些状似娓娓的假语虚言在耳边嗡嗡盘旋。说什么百合姑婆称门中有个女孩儿离家出走,央她帮忙查找下落。说什么派出去的司花女还未回来,唐门九小姐已被江水冲来谷中。说什么她要她留下来,因为……

      “那少年心里喜欢的却不是你。所以我要你住下来,忘记那个少年,也就不会受到伤害。还记得司花女们说的那些故事吗?自古多情空余恨,偏偏你只是不悟……”

      唐九香冷哼一声。她当然记得那些故事……其中那个风雪中为情人哺药的女子,那紫衣华贵死而复生的少年……莫非他们果然与自己有关?她想起说故事时芙蓉看向自己的眼神,想起在丹室偷听到的片言只语,于是眼泪就滚落下来。

      “我不相信。”她咬牙宣告道,眼泪流进嘴里却是苦咸苦咸的,“小屏只是被那妖女迷惑,我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将他救出。”

      空华夫人看她的眼神更加悲悯了。

      “我之所以要将返生香送给那姑娘……”

      她没有机会说下去,因为唐九香正惊恐地看向她胸口,然后骇然退后。

      原本应该消逝的灵光正在聚拢,金灿灿的覆盖在伤处。金色的光球每向伤口渗入一点,苍术的剑锋就震颤一下。最后这把神兵甚至不顾身份地悲鸣起来,因为它正被太阳般炽烈的灵光融化在仙体内。就在唐九香仓皇奔出屋去的同时,被融剩一半的苍术铿然落地。空华夫人躺在那里,被苍术割裂的丝缎下露出一小道嫩红的新肉,只一转瞬即与周围的玉雪肌肤融为一体。听着唐九香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向屋后的蛟木奔去,她却没有作出任何阻拦的尝试,甚至不再为那个飞蛾似的后辈继续叹息。她静静地维持受伤后姿势半晌,突然起身抓过苍术,将那半截残刃狠狠地朝自己心窝扎下。当苍术被护体灵光弹落在地时,静好如菩萨的空华夫人掩面痛哭起来:

      “到底还是死不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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