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屏》那云千

5、惊他阔论谁家子

　　夏风自东吹来，风里挟着花粉的甜香。正值草原上野花怒放的季节，唐九香却一心以为这些香气是从葳蕤谷那些花里飞出来的，因此她不得不越跑越快。粉色的丝履从大片大片的紫云英和藏红花上飞掠而过，花香却越发浓烈。最后，她筋疲力尽地倒在草甸上，殷红粉白的花瓣贴着她汗湿的额头。就象是吐尽最后一口气似的，她立刻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星光满天，清而亮的星斗从墨黑的天幕上俯视下来，仿佛一千双悲悯的眼睛。于是她把头垂下来。那让她烦恼的视线却无处不在。星光在她身边不远处的水洼里冷冷地闪烁着。那是牛马的足蹄踏出的浅洼。就在这些浅洼消失的尽头，十数顶颜色鲜艳的帐篷矗立着。温暖的火光从帐篷里迸射出来。唐九香几乎可以看见跳动的火苗，火上所架的黄铜大锅，还有锅里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只一转瞬，她就真地坐在火堆前面，手脚却被绑得严严实实。

　　在她耳边响着如雷的鼓声，身周是诚惶诚恐的人群。在所有人围成的圆圈内，篝火熊熊，干牛粪的青烟直冲夜霄。男女老少都虔诚地将身躯投于草地，对着青烟里的黑影顶礼膜拜。唐九香惊奇地发现，那道黑影竟是一个活人，尽管他面上罩着狰狞的神猿面具，却一定不会是吐蕃人所以为的天降神明。

　　现在她就要被献祭给这个带着面具，从火焰里步出的人。银制的猎刀被拔了出来，刀尖贴着她洁白的脖颈朝下游动，冰冷的死气一直浸入到绸衫里面。她就要象一只羊羔那样哀鸣着死去，以纯洁的鲜血作夏夜里的牺牲，在遥远的他乡，在还没有重见小屏的此时此刻。

　　绝望的泪水滴答下来，凄楚的神情直可感天动地。于是吐蕃人的神明也大动恻隐之心。在众人惊呼声里，唐九香已被卷入一团赤烟。只是咳嗽的工夫，她已经落在一块平静的草地上，远离篝火和祭献。搭救者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正忙于同头上的神猿面具搏斗。他披散的长发与面具上的流苏和牛皮索绞得难分难解，要摘除确实不是易事。唐九香呆了呆，正想上前援手，猛然一道青光劈落。巨大的神猿面具锵然落地，戴面具的人也被青光——或者说一名身着青衣的少年道姑踹倒在草丛间。

　　“师妹，好师妹，我的脖子都快断掉了。”

　　草丛间的人呻吟着起身。唐九香这才发现吐蕃神明的面具下居然是一张汉家子弟的脸。如果忽略他左颊新浮出的一大快淤青，倒也堪称丰神俊朗。与青衣道姑站在一块，正是说书里常道的那种“清风明月两道童”。

　　“蜀山弟子乌云子出手过迟，教女施主耽惊了。”那人向唐九香笑嘻嘻地一揖，又急急转向青衣道姑，“好师妹，滴滴亲的冰鸾小师妹，还不把为兄的大功德记上？”

　　青衣道姑名如其人，语调同神态都是冷冰冰的，极不把这师兄放在眼里。乌云子越是央她，她就越不肯点头，只道：“不过是歪打正着，算什么功德？你将吐蕃神器打坏之事我也要如实向师尊禀报。”

　　原来这二人是蜀山赤松真人座下弟子。照蜀山传统，凡弟子修真到一定阶段，必然要经过若干历练，修下功德百件才可执拂升座。乌云子满心以为已修下第九十三件功德，不想随行考核记录的小师妹却不认可，一时急道：

　　“说来怎么不算功德？这位女施主可作个公道。七天前，我一时好奇，无意将这支吐蕃人信仰的神猿木像碰倒在地。神像坏后，我怜悯这些化外之人心神无可寄托处，只得戴上木像头假扮神明降世。若不是有我来装神弄鬼，他们族中几派早已厮杀起来，不知要害多少无辜的性命。今日他们向神猿献祭，要活剜女施主的心。若不是戴面具的人是我，嘿嘿……”

　　唐九香连忙谢过。道姑冰鸾却道：“这么说来，你倒真不是怕吐蕃人查明真相后找你麻烦？”

　　乌云子慨然笑道：“师妹与我同出一门，怎能不知咱们蜀山训诫以‘修身救人济世’为根本。身为蜀山第七十四代嫡传弟子，乌云子平生做的都是铺路修桥、拯老抚幼、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功德事。就是天雷落于百会，我也不改初衷，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师妹啊师妹，刚才我若有一点点贪生怕死，也就呆呆只扮那木头神猴就好，怎会伸手救出这位女施主？”

　　冰鸾勉强点头：“谁知道你不是又见色起意？也罢，救人一命如修七宝楼台，我替你记上就是。此后还有七件功德，你可不能再混水摸鱼了。”

　　乌云子笑道：“不劳师妹挂心，贫道自有主张。”这才向唐九香唱个诺：“无量寿佛！我观女施主面相，似是豪门金闺中人，怎会孤身一人置于如此险境？”

　　唐九香屡遭艰险，如今见他师兄妹生得俱是一脸正气，目光里又透着温柔和善。当下忍不住热泪上涌，将自己的身世、小屏的失踪、葳蕤谷的遭遇等等都全盘托出，顺便询问两位好心的道长有没有屏羿的消息。

　　听罢故事，东方的天边已微微发白。曲折凄苦的故事让冰鸾冷若冰霜的面上都笼罩了一层愁云，乌云子更是不胜唏嘘地点点头：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说到紫衣贵公子，我倒好象听过一点风声。”

　　唐九香尖叫起来，欢喜之余险些扑过去坏了小道士的清规。

　　“且慢、且慢！”乌云子惶惶避开，偷眼朝师妹那边看看，“我想那就是你要找的人。不过怕只怕，他这会儿已成了别人的驸马，正醉卧温柔乡里哪！”

　　“别人的驸马？”唐九香俏脸煞白，双膝发软：难道空华夫人所说的尽是实话，她的小屏哥哥，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已把她抛在脑后？

　　乌云子又念了声无量寿佛，将他在来西蕃路上所听到的故事缓缓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