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屏》那云千

3、烛花红换人间世

　　细雪如珠，还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即被地热之气化去，于是花窗外就总笼着轻轻漠漠的水气。微蓝的水气中，一树老梅正当怒放。不比江南园林中的同类清癯孤傲，这里的梅花开得肆无忌惮，朱砂色的花朵从枝头直压下来，大有玉山将颓的魏晋风流。花光熠熠，如火舌般舔入纸窗，映着唐九香面上病态的苍白。

　　“原来梅花也开了……”

　　她叹着气，看看火似的红梅再瞧瞧梅树下的茵茵芳草，以及远处云蒸霞蔚的山荼郁李。四季更替，寒来暑往这样天理正道似乎对这座地处花溪河上游的幽谷全然不起作用。所以住在谷中的她也是被光阴所遗忘的，或者是她自己遗忘了自己？也许这就是修行。凡人修仙前不是总要抛开一切过往的吗？她不记得自己的姓名来历，夫人唤她香儿，那她就是香儿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谷里来的，然而姐妹们对各自的过往来历也讳避莫深；她没考虑自己要住上多久，却已经在满谷奇花异草中陶然欲醉。她只知道自己是香儿，这里是葳蕤谷，而她是谷中跟随空华夫人修行的司花女。每日闲采花草，时调绿琴的闲散起居是这样的无忧无虑，让人等闲记不得日子，更记不得过去。

　　只是见着梅花，她脑子里突然就多出一点东西来。好象也是满树梅花，却是用水墨画在玉帛上的。画上的题款是那样真切，那样熟稔，却总在她要集中精神看清楚前散作云烟。她知道这绝非幻梦，却也不敢说自己当真就有那样一件东西。墙角那只藤箱里收着她入谷时的旧物，不过是一套污旧的粉色绸衣，一双磨不见底的凤头尖履，两副金跳脱以及一只水泡变形的香囊。这些都是俗物，而且让她见了就会莫名其妙的心头泛酸。如果往事是酸辛茹苦的，那么她宁可想不起来。

　　这也是夫人常对她说的。夫人常招她去煮茗闲谈。夫人说香儿本是大户人家的娇女儿，入谷是为了避劫。至于她要避的是天雷劫还是地火劫，夫人却不曾说，只是用那种无限温柔无限悲哀的眼神瞅着她说：“参至太上真忘境，为谁欢喜为谁悲。”然后就要她坐到兽头炉旁去，一把又一把地朝炉膛里填入栗子、花生。在噼剥作响的果壳声里，葳蕤谷中的司花女们簇着她们的空华夫人，如往常那样说起谷外的见闻来。

　　颜色如花，身轻如燕的司花女，经夫人许可后可以任意来往于尘世与幽谷间，千百年来，软红十丈，不知冷眼看了多少离合悲欢。世间痴男怨女的热闹故事，由她们清冷的声调说来，就别有一种哀伤的味道。唐九香口噙香甜的爆栗子，双手笼在火上。在她身旁，紫衣垂髫的丁香正唧唧呱呱地说着前朝贵妃的故事。

　　丁香结

　　那是在前秦灭亡的最后一年，崎岖的山道上车马逶迤。那些翠盖所覆的高车虽然庄严华美，却掩盖不了逃亡者的仓皇。

　　最华丽的要数那辆八宝攒翠朱轮车。风过处，杏黄色的车帘微微掀起，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精工雕琢的诗句将永远保留在泛黄的书页里，而诗中所称颂的美人连同她那份稀世之美却即将灰飞烟灭。谁教她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昭华贵妃？她那老迈的丈夫，正把戴着平天冠的头靠在她心口，试图在她温软呼吸中暂时忘却身后如狼似虎的追兵，然而死亡的阴影却飞快的攫住他们。

　　身着铁甲的反贼如乌云般向他们压下，高高飘扬的黑旗当中绣着一只金凤。在最高的那匹马上，英姿勃发的青年将军俯下身来，用他的宝剑，轻慢的，挑开那杏黄的车帷。昔日不可一世的天子与他的爱妃被孤立在敌骑中，四周躺倒着他们心腹之臣的尸体。

　　火堆燃了起来，旧王朝的最后一点挣扎就在这火中化为乌有。贵妃雪腻的长颈上也有利剑架着。一个声音正在宣读她的十大罪状，普天下的人正把她叫作狐媚子和祸水，虽然他们从未真的见过她。只有一双眼睛是真正看着她，就象十年前在曲水池边那样，尽管当年那种毫不掩饰的热情已经在漫长的别离与相思中变质为疯狂的仇恨。于是她优雅地扬着凤髻，一直走进那摇曳不定的火焰中去。炽烈的火光包围着她同她枯骨似的丈夫，但是她心里所想的却是一个活人。他的眼睛闪射着比火焰更明亮的光芒，他眼中的火比即将将她身体烧为灰烬的火焰更加炙烤着她的心。紫色的裙裾在热气中高高飞起，转瞬被火星蚕食而尽。

　　在她消失的地方，一朵紫玉雕琢的丁香结躺在灰堆里。他拾起来，以为这就是他所能得到的她的全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曾在她心里迸发出怎样明亮的火光。

　　“她喜欢的那个叛将？”唐九香吃惊道。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鹅黄衫子的杏娘已经接下去说起另一个故事来。

　　金烬暗

　　这个故事的年代更为久远，其时天下三国鼎立，燕国的开国君主是被称为戎马天子的燕元帝。在他高高的御座旁另设有一张金雕玉镂的座椅，容光焕发的萧皇后就坐在上面。燕王驾崩那夜，所有的人都哭倒在寝门外，唯有皇后娘娘坐在这里，一直坐到天明。月儿照在她脸上，照出好一张冰冷面孔来。二十年前，同样的月色曾经见过另一张红润娇艳的小脸。那时萧皇后还是萧四小姐，燕元帝也只是虎贲营中的偏将赫连景琛。

　　在一次围猎中，她的美貌与机智俘虏了他；殊不知早在数年前她就已是他的俘虏。她使尽全身解数，步步为营，终于将他的身心牢牢地栓在自己身上。虽然她有一个贵为太子妃的姐姐可以作主指婚，她却宁可让他一步步走入自己甜蜜的圈套。她原以为诱使他去爱就等同于他主动的爱，所有的信心却被他柔弱的堂妹击溃。

　　当烽烟四起时，她同他也正苦缠不休。他远调边关，她随夫而行；他密谋起兵反叛，她以自己和幼女为人质为他换得时间；他在乱军中转战千里，她在帷幄间为他打点军备……大燕开国，她是当值无愧的正宫娘娘。加冕大典上，沉重的凤冠却压得她心头沉重。她越贤惠恭谨，他就越疏狂冷淡；她越柔情蜜意，他就逃得不见影踪。诺大的后宫，充斥着他新欢的轻歌浅笑。直到他在她面前吐血而亡，她才明白，人总是不喜欢被当作猎物的。就这样，即便他胸口还藏着她相赠的鸾刀，他仍固执地选择了以死亡来逃脱她深情的网罗。

　　“若是小屏才不会呢！”唐九香脱口而出。说罢又自己糊涂起来：小屏是谁？为什么说出这个名字时，一股酸酸楚楚的滋味就会从心口喷涌上来？然而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失言，半明半昧的烛光里，只有空华夫人在缓缓摇首。

　　凡间的故事一个接一个继续说下去。名唤含笑的女子倚着薰笼，说起她在人间所见过的陈年旧事。

　　因缘误

　　最美丽的花往往不是生在御花园，同样，最动人的故事往往也不会发生在帝王家。含笑所说的只是江南水乡里的一对小儿女，因着命运的阴差阳错而人天永隔。

　　那时三月的风刚刚吹绿东天目山的茶树，花针般的细雨润湿了寺前的山径，在西竺庵的正殿上，多了一个妙龄女尼。慈悲的老尼不曾追问过她的来历，却记得那晚扑倒在庵门口的她，鸦鬓上的珠花怎样璀璨生辉。在这僻静的山寺，没有人听说杭州沈家走失了一位千金。那刚被许给四明周家公子的沈小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留书出走，只为她不肯将清白的身心交与陌生的男子。生于富贵的女儿只愿作佛前最清净的那朵莲花。

　　晚钟声声，山色昏昏，隔绝了一切烦忧的心思。曾经描龙绣凤的纤指如今握着佛珠，在喃喃经声里作着日复一日的功课。这种清净似乎是可以持续到亘古，真的可以吗？

　　风向与季节的变换都是如此之迅！蝉声鼓噪起来时，远来的香客为观音诞奉上了香茶。奉茶的少年也有着茶树一样洒脱的身姿，以及春茶般温润的双眼。他把目光投过来时，她手中的佛珠每一粒都在颤抖。他的面色始终落落寡欢，她也就忘记了佛前的欢喜自在。他那活泼的妹子在她耳畔低语两句，无形的霹雳就将她的心击为齑粉。

　　“好心的师姑可有佛药，治一治我兄弟的相思。他自见了沈家的姑娘就神魂颠倒，如今遭到悔婚已骨立形销。”

　　熄灭的香火可以重燃，推动命运的信风却停不下它的步子。西竺庵里从此病倒了一个女尼，悔恨正日日蚀着她的心肠。世事总是如此，从前所渴慕的变作害她性命的毒药，从前所鄙夷的却成了她今日的渴慕。夜归的采茶女郎们赌咒发誓，她们都听过寺墙后传出的幽幽叹息。直到西寺的禅房空锁，东溪的新坟上长出绿草，那叹息声声依然萦绕不去。

　　“这故事听得我好难受！”唐九香说，“那痴情少年竟不得善报……呀，真不知小屏如今是不是也为我骨立形销？”她的眉头又皱起来，小屏，究竟谁是小屏？为什么她突然这样想哭？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句，是世事总是如此后面的那句……含笑总是喜欢搬弄她自以为高明的道理。”藕合罗衣的女郎掩口而笑，“来，还是听我来说说眼下的故事。”

　　天山路

　　雪云西流，白雾迷茫的云端之下是茫茫绝域。被牧人称为“白灾的雪”飘飘扬扬的下着，连月不息。鹅毛似的雪片落下来，覆盖了青骢马的尸骨。它一口气奔驰了八百里，终于倒毙在天山路上。它的主人也跪倒在雪中，海龙针的大氅庇护着一双璧人。

　　跪着的女子生得这样清艳绝伦，乃至于只有最纯净的雪可以与之媲美。可是当她垂首看下来时，面上的冰雪就一点点融为春波。她久久地凝视着身下昏迷的男子，双臂为他支起一方温暖的天空。不久前这个男子还立在她身旁，用剑为她抵挡所有的伤人暗箭。正是为了她的缘故，他陷入睡与死的怀抱，华贵的紫衣所覆盖的是一具渐渐冷却的躯体。她空有世人垂涎的法宝，也不能将他从剧毒中唤醒。

　　惟有南方不远处的深谷里，藏着她所需要的灵丹。在那谷地的最深处，生着枝叶如血般殷红的返魂木。每一片清香四溢的叶子在闭合时，就会发出惊天的咆哮声。那声音能令凡人心振神骇，也能教神仙跌下云端。取树根煮于玉釜，更以微火熟煎，釜中沉淀出的每一粒药丸都泛着乌金的光泽。这就是古时帝王四方索求而不得的返生香，只一丸即可令她的情郎活泼如初。她已经去过了那里，而且击伤了掌管灵丹的女仙。这时候她的头垂得更低，两片薄唇噙着雪水，缓缓将药丸哺入男子口中。当药香融入他肢体时，乌血也从她的眼角渗出。象征天罚的雷声滚滚而来，而她静若坚冰。

　　去天山的路还有远长呢？有多远也没关系。只要这个男子在她身侧，她那双日渐模糊的双眼就会永远温软如春水。

　　“返生香？真的是那个返生香？”唐九香惊叹起来，“南方的深谷可就是这里？”不知何故，她总觉得这个故事同自己有些关联。也许因为联想到夫人身上至今未愈的内伤？也许因为说故事的芙蓉看着自己的眼神古怪？也许因为故事中冰雪样的女子莫名地就刺痛了她……于是她求助似的望向空华夫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夫人已自屋里消失。烛花开落间，几个世代的故事转瞬过去，葳蕤谷的窗外却依旧是寂寂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