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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检与神方教驻景 ...

  •   江流如练,夹岸山花开似锦屏。野棉与山菊正当其时,粉白灿金的颜色从这个山头铺上那个山头,一路绵延至落日熔金的天边。飞花细浪中,一瓣花片似的轻舟自观音摊头疾驶而出,轻飘飘的自一个浪尖滑上另一个浪尖,一路溯流直上,不多时已近飞仙关。

      蜀道难上难,青衣天外天。

      娥眉一夜雨,四水竟飞仙。

      在平羌一带的童谣里,青衣江是天神掌管的水域,顺着这条脾气多变的河流可以向西直上天宫。然而凡人若想平步青云,总需以性命相搏。青衣之险,不在险滩暗流,不在山怪水魅,下游至飞仙关一路河水极平和柔顺,收束如练,而飞仙关以上则散如全开折扇,北有宝兴、芦山、西有天全、南有荣经四水争相涌入,当真是万夫开关,直泻千里,寻常的商队船行至飞仙关下数里处即会换为陆行,宁可多费十来天的脚力,也断不敢冲撞青衣水神。

      唐九香却等不得。别说十天半月,就是此刻人在舟中执篙,神魂也早飞去远处那云山雾罩之处了。若真能多捺十天半个月的相思之苦,她原本是应沿秦岭北上,再西出玉门关的。然而那种酸酸楚楚的滋味多尝一日,便多一分蚀骨销魂。甫出锦官城门的第二日,唐九香就赫然从菱花镜中发现自己的双眼凹陷下去,其下泪痕深涴。因此她才冒险选择自水路西上,一来可以避开唐门追兵,二来要赶在心完全碎掉以前见到小屏哥哥。眼下听得飞仙关口潮声如雷,她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欢畅。忽见旋流数道劈面直下,她急将手中青篙一点一拨,转眼间连人带舟已被高高抛向隘口。仓皇间只觉得四面潮涌,人如置身千军万马之中,身不由己地时上时下,竟无半点可着力处。江水挟着泥沙倾盆泻下,倒灌入她的眼鼻口中,一如灭顶的相思。竹篙脱手时,她最后那声“屏哥”也被淹没在汹涌的潮水中。

      貌美多情的侠女为爱走天涯时,必然会碰上诸多生死劫难,也必然会逢凶化吉。唐门九小姐悠悠醒转时,发现千晓生的这句名言已得到证实。玉簟龙纹床、红牙软罗帐,长长的流苏在烛光中摇曳如梦。花窗外暮蔼沉沉,隐约掩着三两杆翠竹。床角一只兽头错金炉里碳火微红,一大把百合香在火上炙着,自然满室生春。即便以靖南王府未来世子妃的的眼光来看,此间的精美雅致也无可挑剔。屋内伺候的两个婢女生得亦是高挑俏丽,见唐九香睁了眼,立刻欢天喜地的走上来,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掖杯奉茶。唐九香只管闭目受用,一边静心细听她们说话,却是卷舌极重的蛮调,依稀只辨得出“飞仙关”、“暴雨”、“花溪河”、“谷里”、“夫人”等字眼。她只知花溪河是青衣江上游支流,揣度着自己定是在飞仙关遇上急雨大浪才被水流卷来此地。至于“谷里”是何谷,“夫人”又是何人,她皱着眉想了又想,却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位武林异人住在平羌之地。

      忽尔湘帘一响,步蹀声轻盈而入,正如来人的雍容风度。若说雪魔女的仙姿绰约中透着肃杀的寒意,眼前的女郎则可谓温柔婉约的极致。唐九香只当是佛龛上走下了一座碾玉观音,那双眼睛说不出的沉静悲悯,正笑微微地俯向自己。

      “好可怜的孩子。”

      女郎面色娇艳,正当十、八九岁年纪,说话却俨然以长辈自居。唐九香原本最厌恶这样的说辞与人,却无法抗拒如此轻柔真挚的声调。她只觉得有一只羽毛挠得人心酥酥痒痒,片片开裂。自屏羿出走后积下的委屈和惶恐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爆发开来,化作止不住的眼泪一古脑全抹在了观音姐姐的前襟上。

      “原来如此。”女郎听罢唐九香的全部故事后略略颔首。剪水双瞳中却无半点涟漪,仿佛这件让唐门九小姐的人生从此为之变色的特大悲剧,不过是她所惯见的世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趁着唐九香抹眼泪的当儿,她自袖间取出一只被河水浸泡变形的香囊,上面绣着唐门七种草及一个金线珠缕的九字。

      “唐门唐百合,与你如何称呼?”

      “那是家姑祖母。”唐九香扬起泪痕宛然的脸,迷惑不解地看向女郎。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平羌幽谷中的妙龄女郎会同家中齿发零落的姑祖母有什么关系。

      女郎面上忽露笑意:“沉影、留情、射月、滴滴金、长命女……也只有百合的香才会配得这样闹热。”

      沉影、留情、射月、滴滴金、长命女俱是唐门秘制毒香之名,其中几味香色相近,连唐九香也无法分辨,却被这千里外的女郎一一随口道出,语气还似与唐门本代当家老太甚是熟稔。唐九香不禁奇道:“莫非姑娘认得姑祖母?”

      “少年时常在一起做伴。”女郎手握香囊,神色甚是惘然。不过也只得一瞬,转眼她已将香囊重新挂上唐九香胸口,含笑道:“做姑娘时的事情不提也罢。如今人都叫我作空华夫人,可不是就是红颜转瞬,杳若空华。”留意到唐九香眼中的困惑,她又笑道:“这里是花溪河上的一处山谷。虽是蛮荒之地,倒也有些花花草草怡神养性。你且好好将养,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唐九香却挂念着屏羿,一边婉拒美意,一边挣扎着就要起身赶路。空华夫人忙按着她的肩不放起身,不巧被唐九香一头撞上心口,顿时身子倾颓欲道,亏得有婢女在旁边扶住。唐九香这才发现夫人面色的白皙中隐隐透着青气,唇色则过于红艳,正是心脉被重创的模样。正懊恼着,又听婢女卷着舌头埋怨道:“才与人搏了命,又来操份这心作什么?”

      夫人已缓过气来,轻轻道:“不碍事。”又向唐九香道:“你先运运气,可觉右边第三根肋骨与左腰之下有什么不对劲?”唐九香依言运气,果然发觉真气绵滞,在右边第三根肋骨与左腰之下更是郁结不散。身为唐门九小姐,她也背过《汤头歌》,捡过《神草方》,知道这是风寒症状。

      “风寒一症可轻可重。轻者服一两剂柴胡、大黄,川乌的煎汤,裹着被子捂上两天就好;重者寒气攻心,经脉皆断。这些常识,唐门的姑娘不会不知道罢。”空华夫人微笑着示意她躺好,“在飞仙关那样的急流中,你能活到此时已是万分侥幸,若不小心将养,或者从此变为废人,或者……”

      唐九香急切的转着眼珠,只求能将自己心底那份凄惶急切传递出来。奈何空华夫人对着她点点头:“不错,若你还想留着性命去见那人,就好好躺着罢。”

      此后数日,唐九香不得不这样瘫躺在床上,喝着调息补气的苦药,在想象中追赶日益模糊的屏羿身影。唯一能稍解她相思之苦的便是与空华夫人的闲谈。也许是夫人的容仪温婉可亲,也许是她身上的药香与唐门相近,也许是她那双眼睛里自然流露出的悲悯之情……总而言之,这个姓名来历一无所知的神秘女郎竟让唐九香产生了同时拥有母亲、姐妹、知己的感觉。每当她将手搁在病人额上试探温度时,唐九香嗅着那袖间透出的淡淡药香,就不由自主地变回了那个嬉戏闺中的娇婉少女。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往日在家的欢娱、与小屏间的啼笑、小屏去后她的无助以及这一路上冲霜冒雪的经历。似乎世上唯有眼前观音似的人儿才能略微了解她的苦楚;似乎也只有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注视下,她才能暂时忘记小屏。每当夫人微笑着冲她点一点头,她就会欢喜得双靥飞红。被倾听并被理解,这让唐九香享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在唐门,在锦官城,人人都将她视作孩子。而一个孩子的烦恼与恐惧,是不会有人肯耐心听取的。

      “你的姑奶奶呢?少年时,百合可是姐妹中最热心的。”这日黄昏,空华夫人坐在她床头,看似漫不经心问道。唯有说到“百合”二字时,她的声调突然变得急又细,甚至有些轻颤。

      唐九香却不曾留意,只撇嘴笑道:“姑奶奶?满门上下谁不知道她是最正经、最厉害的。别说同她说句私房话,就是打她门前经过也得敛气屏息。她老人家也古怪,总见不得人穿红衫。若有姐姐妹妹穿了红又不留神让她瞧见了,那铁青的脸色可真够唬人的。”在十六岁的唐门九小姐心里,当家老太太无疑是所有刻板家规的化身。她无法想象严厉的姑奶奶能够同她促膝而谈,正如她无法想象年过古稀的唐百合也有曾过花骨朵似的年华。

      空华夫人听着她孩子气的描述,面上第一次浮现出了苦笑,接着飞快地将话题自唐老太太转向失踪的屏羿。第七七四十九次听罢唐九香的相思之苦后,她第一次提出建议:“或许,不去寻他反倒更好。”

      这句建议几乎戳碎了唐九香脆弱的心灵。正当她泪眼汪汪地声明一定要寻到小屏时,夫人拍了拍手,一个葱绿衫子的婢女应声而入。是服药的时辰了。同往日一样,素白冰纹的细瓷碗中汪着墨黑的药汁,一股烈如硝石的药气直冲鼻端。这一次,唐九香将药送至唇边却又迟疑起来。那苦冽的药香中,似乎还藏着另一种气味——一种使她觉得危险、不安的气味。然而空华夫人微笑着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情脉脉、真诚可鉴,又是那样的不容人抗拒。虽然心头的阴霾越发黯淡浓厚,她仍不由自主地将药盏仰起,然后喝了个涓滴不剩。直到那种接近死亡的苦涩自喉管烧上来,她才双手一松。药盏在松香木的地板上摔成粉碎。

      “夫人——”

      唐九香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依然温柔静穆如菩萨的女郎。

      空华夫人也依然微笑着:“是觉得苦么?那川乌、柴胡、姜豆、薏米、冰片所煎的神仙粥虽好,到底过于中正平和,只能慢慢消除你体内的寒气。我今日叫她们又加了一味附子下去,最是固本培元,只是味道可就烈了许多。”

      “附子,辛温有毒,大热纯阳。”唐九香倚在枕上,怔怔地望着空华夫人,“走而不守,通十二经,能引补气药以复散失之元阳;引补血药以滋不足之真阴;引发散药开腠理,以逐在表之风寒;引温暖药达下焦,以祛在里之寒。这《神农本草方》我背得可对?”

      夫人沉默如碾玉观音。

      “附子配柴胡或是川乌都是最常见的风寒药方的……只是不该加在神仙粥里。冰片、冰片与附子……夫人你精通药理,如何却忘记了这条?”确实是忽略了,忘记了罢?确实不是有意为之罢?唐九香急切地望过去,希望在那双观音像的眼睛里寻到肯定的答案,却见夫人正悲哀地摇着头。

      “附子遇冰片,百年不相见。《唐门秘制菁华》第十七方:附子与冰片热寒相激……以无根水相煎……有忘情之效,故名不留情。”那双素无悲喜的双眼首度垂合下来。“你知道我总是为了你好。”

      “不错,附子遇冰片,百年不相见。”唐九香发现自己突然笑了起来,只是声音与意识都在渐渐散去,“唐门秘方……不留情……你、你究竟是谁?”

      片刻静默后,那曾被她视作天籁的声音又一次温柔地叹道:“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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