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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夕来时先有期 ...

  •   月色如水,浸得一带朱阙粉墙凄冷如霜。唐九香在墙头抱膝而坐,夜色中更显出一身绣衣襦裙的粉嫩娇贵。墙头满是鲜翠欲流的琉璃瓦,月光流转处恰似一汪湖水托着浮莲。这情形若是教人看了去,江湖上必又多了称颂唐门九小姐美貌的歌谣。“众中最小最轻盈,香雾满身簇画屏”,茶馆里的瞎子扣着三弦这么唱道。同其他传奇中的冒雪冲霜叱咤风云的江湖侠女不同,唐门九小姐是娇养在父兄掌上的一朵莲花,偶然在刀光剑影中露出含羞带怯的一笑。

      现在这朵莲花却执意要从滋养她的水泽中挣脱出去。参考千晓生版《千金小姐冒险生涯指南》,她选择了这样幽静的夜晚,收拾起一个大小轻重皆适宜柔弱香肩的包袱。除了十六年来积下的金珠玉缕以备换盘缠零花外,包袱里只有一幅卷轴。在从墙头决绝跳下之前,她又一次展开卷轴。月光下,微黄的细绢上梅影横斜,竟隐隐有暗香传出。

      “屏哥、屏哥!”

      唐九香的手指轻抚过画上的题款,眼眶便微微泛红。那字迹狂放欲飞,不似那人平日的儒雅,却别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势。见字如见人,恍惚间只觉得那紫衫少年缓缓趋前,一双眼睛望过来似笑非笑的。不等她娇斥出声,幻影已烟消云散,唯有月光清冷地落在梅花图上。她终于记起,屏羿失踪已有数月,而她的离家出走正是为了去寻他回来。

      自三岁起,唐九香就知道自己是“屏羿哥哥的媳妇”。屏羿是靖南王府世子,原本是江湖女儿高攀不上的。唯有蜀中唐门与朝廷的关系不比寻常,靖南王镇守蜀中,明里暗里不少事都需仰仗唐门。就那么客气着一来二去,竟也成了通家之好。三岁的唐九香初遇七岁的屏羿是在一场春宴上。其时柳花乱飞,紫衣童子笑逐柳花而来,竹马春鞭好不潇洒利落。席上靖南王指着那童子向唐大当家的笑道:“小犬不才,送给当家的作女婿可还使得?”唐大当家的注目紫衣童子片刻,终于颔首。一场关系众多利益的亲事遂敲定下来。依在爹爹怀中的唐九香虽然懵懂,却也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羞红了小脸。倒是屏羿豪气大方,蹬蹬蹬跑过来放了一堆蜜饯果子在“香妹妹”怀中。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传奇就此开场,锣鼓点子热热闹闹地敲打了十二年。屏羿的文韬武略、屏羿的英俊潇洒、屏羿的温柔体贴让唐九香的闺阁之梦向来都是一片娇嫩的粉色。去年及笄的那一日,屏羿送她的是一面菱花镜。古拙的连理枝样交缠如花,青铜的镜身上镌刻着四言两句:“不离不弃,如影随形”。花枝间映出笑靥双双,可不就是如影随形的一对璧人?七箱九笼置办起来,大红嫁衣也在赶制中。最后一只五色鸳鸯在她指尖变得羽翼丰满,屏羿失踪的消息也随即传来。

      乍闻消息时,她手一颤,银针便狠狠地扎进了指肚。血珠儿沁得嫁衣惨烈,她呆呆地坐在绣架前,心头除了失去依靠的仓皇外,竟连半点惊诧也无。到底是走了……她痴痴地想,想起了纳采前的那日。

      那是个薄雾轻袅的秋凉之日。七宝市开,她定要屏羿携她同去看热闹耍子。屏羿拗她不过,到底背着人捎了套男装给她。皂袍青巾下她笑眼弯弯,拉着屏羿便学起官步的大摇大摆。屏羿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眼底是无可奈何的微笑。这种微笑她见得太多,心知他对她笑里多少藏着一种忍耐。她却喜欢这种忍耐,喜欢他在拿她无法时佯嗔着轻拉她的发辫。夫婿多情便是如此吧,她羞红着脸暗自想到。

      自青羊宫沿浣花溪一路行来,当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锦城奢华可见一斑。他们贪看的却是珠光宝气中的俗人世情。王府世子也罢,唐门九小姐也罢,都是娇生惯养的主儿,街头的寻常把戏就足以逗得他们开怀而笑。俯仰间,她隐隐听得耳边掠过他的叹息,再凝神时却不过是秋风飒爽。

      益州十二市,每逢市日总有些鸡飞狗跳。又是谁家的锦衣公子扯住了谁家的布裙女儿,穷凶极恶地要纳人为小星。哭声、骂声、哀求声、围观声都是听熟惯的。屏羿护着她退到人群之后。高贵如靖南王世子是不屑与这类纨绔理论的,只需解下腰间金符交与小厮,片刻后差役就会赶到。这一次差役却来得迟了,迟于一朵□□。

      那朵□□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众人尚未觉察前就端端正正嵌上锦衣公子的右肩。鲜血立刻喷涌而出,事后听说城南孙员外的公子琵琶骨粉碎,四处延医无治。一个清冽如冰的声音自高处飘下:“如此蠢货,竟也敢扰本姑娘的兴致。”

      齐刷刷的仰视中,一袭白衣兀现,云缭霞绕般倚在当街酒楼的朱栏上。广袖如雪,娇慵地笼着两三枝□□,可不就是那肇事的主儿。虽看不清白纱下是何等的冷若冰霜,唐九香却无比清楚地知道她是谁。

      除了那个人,谁还配穿白呢?

      每次与屏羿出来闲逛,总会去茶园里坐坐。在鹤鸣或者玉堂春叫上两碗花片,于那粗粗苦苦的世俗味道间听一段瞎子说书。说到江湖传奇,便不能不说天山,不能不说那云雾飘渺间的碧城。碧城十二曲栏杆,犀辟尘埃玉辟寒,听似世外仙境却是武林中人人痛恨的魔域。碧水神功、碧血珠与雪魔女,这碧城三宝是江湖侠士共同的梦魇。绝世奇功与惊天宝藏倒也罢了,雪魔女,传说中冷艳无双的碧城宫主不知让多少人魂消魄散,自翩翩侠少变作行尸走肉。

      绮年女子,雪衣白纱,气夺冰雪,出手狠辣……唐九香仰望着酒楼之上,眼睛竟微微有些刺痛起来。

      那孙公子尚不知死活地叫嚣着要家丁为己报仇,浑然不觉一股杀气正在身周冻凝。

      倒要瞧瞧这蠢货如何死法。怀着武林世家子弟惯有的恶趣味,唐九香退后数步。与此同时,耳边金玉交错声乍响,一把利剑已明晃晃的直指那蠢货眉心。

      屏羿,怎是屏羿!

      唐九香愕然地望向未婚夫婿,只见那张素来温和可亲的脸竟也罩上了一层冰雪之气,转眼间就陌生起来。

      习武者,当路见不平,锄强扶弱……记起古老的教条,她深吸一口气,心道这不过是侠义之举,是向来不问世事的屏羿偶然的一次侠义之举。虽然他同她一样清楚,雪魔女是不需要任何人相帮,更不会把任何人的相帮放在眼中。

      四众愕然的沉默中,一串笑声如雪吹落。白纱在风中扬起,刹那间,浮上唐九香心头的竟是“姑射仙子”四字。明明隔得那样远,明明瞧不清那人面目,唐九香却只觉得白纱后眸光闪动,向自己射来。不,不是向她。那样清冷的眼神间所蕴的却是那样温软的笑意,盈盈注向的自然是她身边的紫衣公子。不错,她知道这断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屏羿的唇角正微微扬起,分明是在遥遥作答。四目遥遥相注间,她只觉得自己足下无寸土可立,又或者,那两人之间竟是半点尘埃也容不得。刺骨的寒意自脚底袭上来,人便化作冰雕石象。直至白影翩然而去许久,屏羿的一声轻叹才落入她耳中,紧接着沉至心底。

      然而屏羿到底是她的未婚夫婿。婚期也已拟定,就在来年七夕,金花帖子上写得分明。那样柔情缱绻的期盟,怎会被行踪无定的一袭白衣搅乱。何况自那日后,屏羿也再无半点失态,对她更是呵护有加。唐九香险些破碎的心又一点点蓄起羞怯的幸福,渐渐饱满。她最是记得冬至的那个午后,王府花园中红梅怒放。她来赏梅,路过书房时瞧见平素稳重的未婚夫醉卧书案,身下是一幅墨迹淋漓的梅花图。“为有暗香来”,那句题诗看在眼里,心才当真定下。香,香妹,香丫头……想着他含笑唤她的模样,她也几乎要未饮而醉了。

      梅花图是她悄悄取走的。本想照着样绣一幅条屏给他作信物,哪知第二天就传来了他离家的消息。益州城西门的守卒信誓旦旦,称世子爷是跟着一位白衣姑娘出城的。之后就再无他或那白衣女子的行踪。

      每个人都跟她讲,屏羿不过是犯了寻常少年的糊涂病,一时被雪魔女迷住而已。她相信,只因为那幅梅花图中的深情。在耐心等待了三个月后,她绣完最后一朵梅花。掷下银针,她决定去寻他。家中长辈自然是不许的,就是传出去,唐门九小姐苦追负心汉的流言也会足使家门蒙羞。于是就有了千金小姐深夜翻墙的那一幕。

      “屏哥、屏哥,你等着我!”

      凤头丝履轻点,粉色的身影转瞬融入了大千世界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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