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千寻》那云千

5、碹兰拾贝录

　　“你一定要用这种奇奇怪怪的管子来写？”

　　凯尔莫嫌恶地盯着红衣少女手握的竹管，口气终于从冷淡礼貌转为不耐烦。

　　“这是东煌特产的书写工具毛笔，又称锥笔。叫管子可是会伤到它自尊心的。”红衣少女略略住笔，“这一枝是东煌南疆所出的玉竹紫毫。如果五殿下觉得用它有损令兄的英武事迹的话……无妨无妨，我还有，”转身取过一只笔匣打开，“还有南竹紫毫，雪竹龙毫，火竹豹毫，各类号数齐全。当然，如果五殿下都不满意的话，千寻还带着加诺沙的羽毛笔，碹兰的石笔，枫汀的魔枝笔……也有阿法斯的兽骨笔。不知五殿下希望千寻用哪种来书写洛伦殿下的传记？”

　　她说得慢斯条理如数家珍，凯尔莫听得却是头痛，更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洛伦死后，他明明以王业未竟，战局不稳为由谢绝了一切使节和私人的吊唁，为什么却不得不让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霸着主帐缠着自己为洛伦修什么史传？她所问的每个问题偏偏又总似有若无地触动着几天来他不愿也不敢想起的事：有关王业的，洛伦的，死亡的……

　　帐篷外又传来哭声，也许有希儿的哀戚在内？她象其他女子一样用黑色面纱把美貌遮掩，按干塔族传统，她们将这样用眼泪和歌声为洛伦哀悼整整一年。“金色的苍鹰，带来希望的王子？”凯尔莫冷哼一声，洛伦是个好王子不假，可阿法斯人总会明白，能够把他们带向更荣耀生活的是另一双手，是他凯尔莫的双手。难道洛伦的尸骨还没有被烈火焚烧化为灰烬和青烟？难道洛伦的一切不会永远与黄沙一起静默直到永恒？障碍和阴影已被扫除，阿法斯帝国的前景在望，希儿也将属于……凯尔莫却微微颤抖起来。

　　洛伦，我的哥哥……哥哥……

　　“五殿下对洛伦殿下的深情还真是令人感动。所以，洛伦殿下没有痛苦太久，是不是？”

　　凯尔莫心头一凛：果然和大陆传说一样，连沙漠里的沙粒都逃不过史官的眼睛？

　　“也不知是我运气还是碹兰航海者的水晶镜好，”千寻手不停书，并不去看凯尔莫脸上渐起的阴翳，“作哥哥的总是对自己喜爱的小弟不太提防，史有前例不足为奇。看来阿法斯第一共和国的诞生又将推迟到百年之后？”

　　“那种愚民的把戏对阿法斯有什么好处？”凯尔莫嗤道，不懂聪明如洛伦为何会对弱者的那套深深入迷。这里是阿法斯，沙漠的子民永远奉行火焰之神德弗尔的强者权利。

　　“愚民的把戏？也许你是比洛伦更适合这片沙漠。恩，麻烦把刀收回去，晃着我眼睛了，错别字可是史官大忌呢。”

　　“大陆谚语有云，不该看见的东西会害人性命。”凯尔莫手腕一抖，雪亮的刀锋紧贴向千寻细嫩的脖颈，“为什么要告诉我？聪明如你，大可以保持沉默。”

　　“大陆谚语有云，明亮的太阳会把一切都照出来。史官的责任就是把太阳所照的一切写出来。“干塔族五王子凯尔莫弑兄，既而成为干塔族王位第一继承人和阿法斯国诸部落义军统领。”承上启下，这句收尾如何？通知当事人可是史官职业道德所在。”

　　“很好的收尾，只可惜永远没有机会被世人欣赏……”杀气早以贯注刀锋，看来建立阿法斯帝国除了亲爱的哥哥洛伦外还需要别的供品。一个自作聪明的大陆史官的首级如何？

　　“既然是好的，怎么会不敢让世人欣赏？”千寻笑嘻嘻地望着他，“莫非你也知道弑兄的罪孽足以令各部落人心叛离？最好别乱动刀。这可是你五殿下的主帐，不是洛伦倒下去的山坡。杀一个史官不难，难的是哪里再找两个的黑衣间谍作替罪羊？”

　　凯尔莫哈哈大笑着把刀收回，眼中的杀意却更为冷冽：“好伶俐的女子，生在史官一族确实可惜了。你到底想要什么？要什么恐怕都是白费心思。弑兄？你写！我倒要世人看看，弑兄的罪名是不是就能压得我凯尔莫永不翻身，就能压得我凯尔莫作不了阿法斯之王？你们史官所写的奥格兰提斯史哪一部不带血腥罪孽？又岂多我凯尔莫一人？！”说到最后几乎已是狂笑，灰发也竟然无风自扬，猛然间看去倒恍惚狼王啸月，俨然是一代霸主的气势。

　　千寻微微颔首：“也不少你这一个。阿法斯的命运自然有它自己的方向和必经之路，洛伦和你不过都只是它所经过的某个驿站。就象那个女孩的命运一样……”

　　“希儿？”凯尔莫眼神变得更为复杂，手指再次悄悄按向刀柄。

　　“沙漠里流传过一个传说，有关火焰之神德弗尔、冰雪之神托里尔和大地之神艾菲尔特三位神祗的情感纠葛。你在干塔族长大，应该也听说过？”千寻叹了口气。人类就是学不乖，历史重演又重演，害得现在的史官看什么都觉得味如嚼蜡。“传说是说，上古时代，火焰之神德弗尔爱上了冰雪之神托里尔，谁知道他的热烈追求倒教女神惧怕，最终化为忧郁的泪水投入大地之神艾菲尔特的怀抱。艾菲尔特爱她，并用自己厚重的绿色长袍保护了她。于是火焰之神德弗尔妒恨之下，用大火将同胞哥哥艾菲尔特烧毁，以求夺回冰雪之神托里尔。当然，神的传说永远是喜剧性的。掌管生命源泉的大地之神艾菲尔特本身自然永生不死，不象人之子中的某个兄长倒下便长眠不起。或者说，人之子可没有挽回自己所造罪过的机会……”

　　“够了！”凯尔莫厉声打断她的诲人不倦，“我需要挽回什么罪过？我只要希儿作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希儿会是阿法斯帝国的王后……”

　　千寻的唇边忽然飘过一丝诡异的微笑：“很美好的愿望，可惜命运之手另有安排。昨夜我来你这里修史之前，曾见到一个蒙着黑纱的美人姐姐躲过你特别安插卫兵向西北边去了。现在恐怕已在她自己的部落里为死去的爱人哭泣了。”

　　刚才不妙的预感终于兑现了。难怪这丫头从昨夜起修史便拖拖拉拉的，分明是拖延时间绊住自己不去找希儿。如果早一刻发现…… 凯尔莫一扬眉：“以史官身份介入世人之事，你担得起么？”

　　“我有介入什么事吗？”千寻笑得天真无比，“详细调查死者事迹并依实记录，反复推敲锤炼文字，力求使世人如见其人。史官守则可是有明文规定。五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

　　凯尔莫并不去揭穿她的小花招，他的心早飞到沙漠的另一边。

　　“再有两场战役之后，我就是阿法斯之王，希儿仍然会是帝国的王后。”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他？如果说天之骄子的洛伦是沙漠上空盘旋的鹰，他就是呼啸着称霸沙漠的狼，一旦有入眼的猎物便扑上去，凶狠地撕碎一切的狼。

　　“恐怕未必。阿法斯的命运尚难断言。但你我的一下次相见却绝不会在你阿法斯之帝的登基大典上。”

　　千寻写下最后几个字。终于完成了，阿法斯的又一段历史。命运之手飞快地将这一页和洛伦王子的生命掀过，下一章故事的主角又将如何呢？也许就在几天之后，这部新史所揭露的王子的死因会终结由干塔族领导的统一之战。凯尔莫怎会料到，他刺进洛伦心口的那刀，既为他的野心扫除了障碍，又作了他帝国之路上的绊脚石？凯尔莫和阿法斯的未来怎样，命运之手已有安排。而这一切却不是现在的千寻所能关心的。

　　红色的身影缓缓离开，留下凯尔莫一人雕像般的伫立在主帐中。

　　帐外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