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千寻》那云千

3、往事只堪哀

　　圣历前八年早春。

　　卡穆洛，天鉴阁外的树林里。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青苔上，照在原本该平静如镜的天心湖面上。

　　原本该平静如镜的，千寻微微皱起眉头，如果不因为是在湖心里沉浮的那个女人。

　　静修的时刻就这样耽误了。也罢，有人在天心湖里溺水可是千年一见。她索性在找块干净的草墩坐下，细细打量那女人在水中挣扎的模样。就象爹爹常年教她的一样，小小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目不转睛，口中喃喃地为那女人摹形状态。

　　最优秀的史官恐怕都不能比这个十二岁的女孩作得更地道。

　　“女，年龄不详，肤白，黑发夹杂紫红色光泽，疑有恶魔血统。身着绿衣，下裙同色，无刺绣图案，不见其他装饰，不是富贵中人。沉浮之际，面没水下，以手拍水，口中呼号，语气狂乱不知所云……”

　　看那样子，溺水真是件很痛苦的事。为什么死亡还不赶来把她带走呢？千寻忽然有些不舒服起来，也许因为那女人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呼喊？她的身子略略扭动了一下，眼光却仍然专注在湖心。爹爹说过，不能放过任何细节。

　　眼看这次溺水事件即将以那女人的灭顶之灾宣告结束，一道身影却飞快的从林子里直接射进湖水中，在千寻惊愕的注视下救亡成功。

　　不是天鉴阁的人。

　　千寻疑惑地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子。全奥格兰提斯还有人不知道这片林子是天鉴阁的禁地，非史官一族者不得擅入？他，还有那溺水的女人，今天究竟出了什么事？似乎人人都可以突破古代圣王为这里设下的结界。

　　“你是谁？”

　　那男子不回答，只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她。千寻顿感不悦，圆圆的眸子迎战式的对上他的。

　　修长的身材，优雅的风度——即使湿淋淋的，肩膀上还挂着一绺奇奇怪怪的水草也依然无损他浑身英气——只可惜了那上等的白狐短裘。

　　这样的气度是世家子弟中也稀见的。千寻心下恍然，嘴角一翘：“我知道你是谁。碹兰皇家书院里有你的画像。”

　　男子依旧不置可否，指了指新恢复平静的湖面问：“你不会游水？”

　　“史官不需要会。”

　　男子又指向湖畔百年老树上挂罥的藤萝，“那么你是不知道那些植物是什么了？”

　　“香雾紫藤，百年生寄生植物，花期三四五月间，无实。植株柔韧，可媲美金丝软索。根部入药，主治……”

　　“很好，”男子双眉一挑，指着躺在地下仍无知觉的溺水女人，“为什么不救她？”

　　“因为是我。”

　　因为是她，所以不救？男子的目光变得更为严肃。起初在林子里看见那一幕时，他还以为她是不会游水，或是年纪小吓坏了。她却说，因为是她，所以不救，说得还那样的理所当然。她是谁？大陆史官的继承人，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俏生生的小脸上嵌着对灵动水漾的眸子……且慢，这样一双美丽的眸子里却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那东西他在各国公主的眼睛里看见过，也在每个贵族或非贵族的少女眼睛里，甚至在最卑微最穷苦的流□□孩的眼睛里也不时的闪耀。那是一种……厄，名叫欢乐，或者生气的东西。虽然她也在笑着，笑得还很是天真甜美。

　　千寻却兀自解释着，似对这陌生男子，又似对自己：

　　“史官是不救人的。也不害人。我们只要看着事情发生，发展，得到一个结果。只要记录下这世上所发生的一切。而这一切，必然不能和我们本身有任何牵连。有牵连的话，还有什么历史的公正呢？有牵连的话，也就没有记录历史的资格。千寻会是一个好史官，大家都这么说的。”

　　“这女人如果死了呢？”男子吃力的问。天呀，事情总不会是他现在突然想到的那样吧？

　　“天命如此。”千寻依然微微笑着，“被你救上来也不过是她的命运。”

　　“你究竟怎么想？”

　　“和我有关系吗？为什么要想？”千寻不解的望向他，“给她作下记录。当然也会请人察清她是谁，怎么突破结界掉进水里——修史不能明知有疑点还偏要语焉不详。还需要其他的什么事吗？”

　　男子揉揉额角，半晌才艰涩的开口：“不，不需要作其他的事。结界是我破的。她应该只是个误入的路人。我会带她出去。”

　　千寻了解地点点头。其实她应该发信号召唤侍从来解决这两个闯入者，她却忘了。或许不是忘了，只是这个碹兰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海水淡淡咸味让她觉得安心。她也忘了问他为什么要破结界闯入，却贪慕地盯着他长至腰下的头发：暗金色的，隐隐有太阳的光芒，只有雄狮的鬃毛差可比拟。

　　“可以给我吗？”她冲动地问，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好漂亮的头发，不知道如果用“空灵剪”能不能趁他不注意削下一两寸？可是，他看上去魔法和武功都很好的样子。

　　“很少看到小姑娘这么注意男人的头发。”男子柔声说道，“为什么想要头发呢？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

　　千寻忽的双眼一亮。“有很多人都被我剪过头发。”她慢慢靠向他，“你是头一个问我原因的人。所以我才告诉你哦。”她猛的揪起自己脑后的那条小辫展示给他看，“喏，就是这样的。”

　　“很漂亮的头发啊。”男子的声音含笑：还好，这小妮子总算有了些孩子气的举动，还真够可爱呢。看来史官教育制度再怎样苛刻，女孩子总归还是女孩子。

　　“你不觉得很少吗？”千寻闷闷地把手放下，“她们的都不象这样……还有，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要长这么长这么浓又这么漂亮的头发呢？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所以我才要剪男人的漂亮长发来搜集啊。”这会儿她的声音里已完全没有适才的“史官气”，软软憨憨的很是好听。

　　“损有余以奉不足？”男子大笑起来，揽过飘在身后的长发送到她的眼前，“那你打算损我多少呢？”不等千寻犹犹豫豫的报出数字，他早取出匕首，手起刀落，约莫尺把长的头发便落进千寻手中。“呵~~搜集头发可是一种很好的爱好。”男子拍拍她头顶，在心底把话补充完整：“如果它们可以使你笑得这样快乐……”

　　男子是什么时候怎么离开的，千寻没有注意。她捧着那一束金光灿烂的发丝就象捧着全大陆所有的财富。到了夜里，这束头发终于被收进她珍藏各类发丝用的小箱，头发的主人随即也被清理到她记忆的备用仓库里去。如果用史官的笔来记录，便可直书一段意外已告结束。可谁又知道呢，也许总有那么一天，这束头发和头发的主人会被命运之手重新翻出送到千寻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