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那云千

3、巫梦

　　山风轻柔的拂过他的发梢，然后在他的耳畔低回不去，仿佛正情话缠绵。

　　情话……巫的面上不由微微发烫。好在此时已经入夜，黑黝黝的群山影里没有人能看见曾有一抹微红出现在它不该出现的面孔上。

　　巫是不会动情的，因为巫只是人与神之间的一种媒介。巫必须平静透亮如水晶，否则又怎能作到人与天通？每一代的巫都是这样。他们在烈火中手舞足蹈，披发狂歌，那真是最为魅惑人心的声音和姿势，不过只存在于祭祀中。每个月只有一个月圆的日子，那天以外的他们冰冷如遥远的雪峰。他们的哭和笑都只为在特别的日子传达特别的天意，其他时候他们的心情无关紧要也并不存在。然而今夜天幕上并没有一轮圆月，一个巫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心底的情丝。

　　这个巫还很年轻。刚刚升起的篝火映照得他整个人晶莹剔透。火光熊熊，比火更炽烈的是少女们爱慕的眼神，每一次大胆的凝视之后紧接的便是声声叹息——巫是她们碰不得的，尤其是这一个不久前刚受天神钦点的巫。他迟早要作到大祭祀的，那是凌驾十巫之上拥有天神般生杀予夺权利的人物。少女们既仰慕又惋惜地看着他穿过每一姓的火堆，步伐轻缓优雅，绝非寻常田猎男子能作到。

　　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随着自己的步子徜徉。最后他在神石前站定。说是神石，却是靠着人力从南方的山麓里采来的，然后一刀一斧切磨得这样光滑。巨大的石壁被篝火映得通红透亮，有如一面在火焰中刚被锻造成形的铜镜，照出巫清冷的双眼。

　　巫听见一个声音从自己心底响起，轻微而颤抖着的，有如春天河面上的冰层开裂。这就是叹息吗？据说人只有在失望的时候才会叹息。所谓失望，就是象眼下这样呆立着却再也瞧不见那个人的心情吗？

　　正是在这神石前，巫第一次瞧见了她。分明只是一抹淡淡的身影，却给人无比深刻的印象。即使看不见她的容貌，巫也清楚地知道那个少女必然有着星夜般闪耀的双眸，一颦一笑必然皎皎如山花溪月。他清楚她眼里的每一次光彩变化。她抬起手来，指尖掠向他的唇角；他也抬起手来，意欲接住那只纤手却只触到石壁冰凉。

　　身为巫，他自然明白她不过是幻影而已。神石原本就是人天交流的所在，他不只一次地在石壁上读取各种影象，再解说给惶恐的族人。但是从来没有任何影象能象她这样夺人心魄，他也不曾说给任何人知道。她只能是专属于他的秘密。巫是没有情感的，她遂成了他禁锢在心底的全部情绪。喜为她喜，忧为她忧……他终于再也不能满足于惊鸿一瞥的影子。巫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大祭司的殿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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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祭司冷眼看向自己的继承人：

　　“你的气乱了。”

　　巫知道天下没有事情逃得过这老人的眼睛。虽然他已经用尽灵力将那道人影封锁在心底，情丝却自有生命般肆意蔓生，扰得他身周气流纷乱。

　　“我作不得巫了。”巫索性明言。隔着火堆他看不清大祭祀的神色，只听见那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吃吃笑道：“作不得巫你又作得了什么？”

　　“我想……和她……”巫吃力地说，脑海里忽然掠过族中少年男女相互追逐的图景。每年春来的时候都会有一场狩猎，不同于猎取食物和祭品时的血腥，这是场甜蜜的狩猎，每个人面上都满是欢乐。他和她也能如此吗……

　　大祭祀继续发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当知道她不同于我们，你原是不能与她相见的。”能够感应天地的巫竟会被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障了心目？

　　“若不是天缘，天又为什么教我看见了她的影象？”巫面色惨白，喃喃着却不求回答。大祭司斜觑了他一眼，也不多言，只朝火堆里洒了把粉末，登时火焰变作亮白色，直冲上石凿的殿顶。

　　“生一遭啊死一遭，生生死死命一遭……”在大祭司喑哑的低吟声里，巫离去的背影竟显得如凡人一样凄惶。他茫茫然走进黑夜，再茫茫然走进清晨，最后在河边解下了他的冠带。

　　河水清且涟兮。河面上白雾如烟，掩住了河那边的日日夜夜不曾停息的哀号声。凫河的水至清至冷，用来使青铜凝却是再好不过的。所以凫河边也就成了最残忍的惩罚之地。巫在河边端坐凝听，有时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叫嘎然而止，便知道世间又多了个永不得息止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