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终将为王》苏霖

13、美术部的邀请

　　三天后，雾绘回到了校园，一切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不亲切也不刻意疏远的同学，无聊的课程，吵闹的课间，令人烦闷却又无可奈何的现实。
　　只有那个麻烦的栉名老师会继续不厌其烦地找她谈心。
　　“你跟虹村同学吵架了吗？”
　　栉名倒了杯热牛奶递给她，雾绘道了谢接过来抿了一口。嘴唇镶上了一道乳白色的光圈，难得多了几分与年龄相称的可爱。
　　“并没有。他只是怕了而已。”
　　“你又不可怕，他怕什么？”
　　她抱着温暖的陶瓷杯慢慢摩挲着，垂下眼。
　　“他怕我死在他面前。”
　　这本不该出现在小学生辅导过程中的话语过于沉重，栉名也只能掐着眉心叹气。
　　“……这样啊，到底还是个孩子。”
　　就在雾绘以为今天的谈心时间会就此终结时，栉名突然换了个话题。
　　“哎说起来你还没有参加社团。放学后有空吗，要来我负责的社团参观吗？”

　　栉名负责的社团？
　　这事一提起来雾绘就想吐槽！他一个家庭科教师，竟然是美术部的顾问。他们学校的美术老师都干嘛去了，真是搞不懂。而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发出这个邀请，雾绘就更搞不懂了。
　　无法把握对话方向的烦闷一涌而上，她挑衅般地一挑眉。
　　“老师不怕吗？不怕我倒在美术教室里？”
　　“傻孩子。”栉名拍了拍她的发顶，“小孩子不懂，我们这些大人怎么会不懂呢。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我都知道。”

　　雾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也许大人确实懂得比普通的孩子多，但她的身体情况错综复杂，连她自己都无法把握，栉名是怎么有信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虽然满腹疑问，等到放学后，雾绘还是乖乖走到了社团大楼。等站到了美术教室门前，她连自己也不明白了。
　　她来这里做什么？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在期待什么？
　　如果敲开这扇门，就会有答案了吗？

　　门没有扣上。
　　雾绘还没来得及敲响它，廊外便起了阵风，掀开了这扇虚掩的门。风卷起画板上的纸，在一片哗啦啦的响动中，急匆匆地涌向了教室那一头敞开的窗。
　　一室天光，遍地银黄。
　　然而除了散落其间的画板，这里空无一人。
　　什么意思？让她过来参观，结果放了她鸽子？
　　可门又开着……是让她随便看？
　　雾绘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想要找到一个可以给她解惑的人，可走廊那头的学生进进出出，而这边却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鸟雀的轻吟。
　　“打扰了……”
　　绕过延伸至脚下的光路，雾绘挪进了美术教室。

　　靠近门边的第一个画架上，挂着一幅水彩画，内容似乎是海上日出。深靛色的波涛彼端，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将海水渲染成各种瑰丽的色彩。画架下面还放着调色板，各种颜料堆积混杂在一起，被它们的主人调制成想要的颜色。
　　第二个画架上，挂着的是一幅蜡笔画。与第一幅的专业相比，更像是初学者兴之所至的随意涂鸦。稚嫩的笔触，鲜艳的色彩，可爱得让人不经意间就能勾起微笑。红花，绿树，笑眯眯的太阳公公，一家三口手牵着手，似乎是去郊外踏青。
　　第三个画架上挂着的，是向日葵，明显是在尝试临摹莫奈的那幅名画。颜料已经彻底干透，油脂的刺鼻性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雾绘才敢走近点细看。这幅画很厚，可见它的主人在绘制途中反复遮盖，即便如此，临摹出的作品仍旧有点惨不忍睹。
　　下一幅，再下一幅……
　　认真观摩每一幅作品的雾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原则，一脚踏进了光的海洋里。

　　她转完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左手边的画架前。
　　准备室的门被拉开，早早就等在里面的栉名走了出来，门后几个耐不住的小脑袋也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好奇地看向那边。直到他走到身边，雾绘也没有回头。
　　“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阳光？”
　　她不傻，看到第三幅画的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些画作的主题就是太阳。
　　“是大家准备的，我只是负责布置作业而已。”
　　雾绘抬起手指，指向面前这幅画，问：“那这幅又是什么情况？”
　　其他的画多多少少都跟太阳直接或者间接挂钩，但这幅——
　　她认真想了好半天，都只能觉得……这画的是八大行星图。
　　“这个啊，你问本人就知道了。”说着就转头喊了声，“野崎你过来下。”
　　“是，老师。”

　　真的是个很有存在感的男生。
　　不提他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半头的身高，光是他的扑克脸加死鱼眼就非常让人印象深刻了。雾绘站在他旁边，硬生生地感受到了一股面对巨型野生动物的压迫感。
　　于是她谨慎地后退了一步。
　　栉名：？
　　“野崎，今天来参观的雨宫同学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画这个。”
　　“报告老师。”
　　恩，果然还是小学生，说起话来倒是挺乖巧的，一板一眼。野崎并不知道雾绘不断地对他进行脑内形象修正，极度认真地回答老师的问题。
　　“太阳说到底是恒星的一种，白天虽然看不到星星，它们也是在的。”
　　没了？

　　“那……你最后为什么画了八大行星？”她没忍住，自己问了出来。没有意识到她开口后，栉名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别的星星太小了，画了也看不见。”野崎一本正经地解释。
　　雾绘无言地转头看画……恩，以他“过于粗犷”的画风，画星星估计就是一个点。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
　　“所以为什么是八大行星？”
　　“因为它们大啊。”
　　雾绘：……
　　槽点太多，她一时间竟然不知从何吐起！
　　好在想吐槽的不止她一个。
　　“都说了八大行星不是恒星啦！”“野崎你这是跑题，考试肯定扣分。”
　　“星星小是因为远，八大行星跟很多星星比一点也不大啊！”
　　准备室里呼呼啦啦出来七八个学生，围着野崎七嘴八舌地教训。而他们这位身高鹤立鸡群的男同学就只是梗着脖子不断地强调：“可它们就是大啊。”
　　让一众同学捶胸顿足，哭天抢地。

　　将这一室闹腾锁进房间，栉名带着雾绘回到了走廊。
　　“怎么样？”
　　雾绘无言地回了他一个刚学的死鱼眼，逗得栉名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是也喜欢画画吗，要加入我们社团试试看吗？很好玩哦！”
　　好玩得有点过头了，真的！
　　但不得不说，雾绘很心动，就如栉名所说，她确实喜欢画画。
　　不对，等等——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画画的？”
　　栉名：“啊。”

　　太可疑了！
　　栉名什么都知道，不仅是关于她身体的事，连她喜欢画画这事他都很清楚。
　　雨宫雾绘喜欢绘画，就连那些经常照顾她的医生和研究员都不知道，栉名是怎么知道的？
　　又是谁告诉他的？
　　御槌老师？不可能，御槌神龙见首不见尾。以他那个性，就算能联系上，也绝对不会浪费时间跟一个普通小学老师说这么多。
　　曾外公就更不可能了。

　　【你说我倒下之后，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冲进来救我的？】
　　【恩，他来得可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才走出店门，救护车都停在门口了。】
　　回想起虹村说过的话，雾绘心里就有底了。
　　曾外公明知道她身体糟糕到随时都可能倒下，就不可能真的对她不管不顾。就算她在远离七釜户的地方上学，她身边也一定有人在近距离监控着，连医疗团队都是随时待命的状态。
　　那么，那个让曾外公能完全放心，将她的安危交托的人——

　　没有管一脸说漏嘴的栉名，雾绘独自一人走到了中庭的花园里。翻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空荡荡的列表甚至没能铺满一面。
　　曾外公，羽张迅，比水流，善条刚毅，盐津元，御槌老师，栉名老师……
　　还有最近刚刚登入，却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使用的虹村修造。
　　她十年的人生里，记过许多的号码，最终却只跟这区区八人有些许联系。
　　而其中两人，已经再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却舍不得将这两个人名从通讯录上删掉。

　　想到这里，感觉再也没有继续犹豫下去的理由。
　　雾绘选中那个名字，摁下了拨号的按钮。
　　电话接通了，却只能听到对面沉默的呼吸。
　　雾绘整理了下心情，说：
　　“你就在附近吧，善条先生，我想见你。”

　　社团大楼的阴影处，一个人影沉吟半晌，迈步走了出来。
　　随着他的移动，光影在他的身上急速地跃动。掠过他沉寂的双眼，划过他眉眼的刀疤，在他的断臂处一扫而过，最终被他彻底抛在了身后。
　　善条跨过了阳光灿烂的中庭，走到了她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

　　原本想说些什么的，想问他为什么被她讨厌了，还仍旧这样跟着她护着她。想问他明明自己也很痛苦，为什么一声不吭也不解释。想问他这一年来是怎么过的，想跟他道谢，也想跟他道歉……
　　想了很多，但不知为何，这个高大的男人微微弯下腰，沉金色的眼注视着她的时候，那些话雾绘都不想说了。她只是仰起头，就像当初他们初见时那样看着他，迷茫地问：
　　“栉名老师邀请我进美术部，我要不要答应啊？”
　　显然没料到雾绘会说这个，善条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斟酌着词句，尝试着问：
　　“你想去吗？”
　　雾绘想了想，点头：“想去。”
　　“那就去吧。”

　　然而，雾绘不着边际的话才刚刚开始。
　　“前两天我的同桌虹村带我去了游戏中心，你知道的。他打游戏可烂了，我当时可担心他会输给那个外校的人了。好在那个赌约是假的，他不用真的撅屁股学狗叫了。虽然那个场景想想还挺有趣的……”
　　“恩。”
　　善条很莫名，他不懂为什么雾绘突然开始絮絮叨叨讲这些东西，只能跟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机械性地应着。
　　“他说再也不会请我去玩了，善条先生。我才刚觉得游戏机很有意思，还有好几种游戏都没来得及打，他再也不会陪我玩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是我发病起来太可怕了。可我还是很伤心，很失望……”
　　“哦。”

　　“我也不明白曾外公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觉得我的方案很糟糕吗，还是根本不想我破坏石板呢？如果不让我破坏石板，那我又该怎么办呢？我最近一直在纠结，善条先生，不破坏石板，羽张先生会不会生我的气？我像现在这样浪费时间，他会不会死不瞑目？”
　　“不会的。我了解羽张，他不会生你的气。不管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生你的气。”
　　善条蹲下来，平视她的双眼，右手搭在雾绘的肩上。
　　“真的吗？”
　　“真的。”
　　“可御槌老师跟你说的不一样……”
　　两个人都她很信赖的人，却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她迷茫了，不知道该停谁的。
　　善条蹙眉，沉声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我不毁掉石板，羽张先生死也不会原谅我。所以我——疼，好疼啊善条先生！”
　　听到了雾绘的惊叫，善条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用了太大的力，连忙松开了手。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一直尽心尽力替雾绘治疗身体的人，竟然会这样教唆她。
　　雾绘再聪慧，到底还是一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孩子。就算懂得要有防人之心，却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亲近的人会害她，利用她。
　　御槌高志，他所做的一切，御前知道吗？
　　不，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雾绘，你听我说。羽张在死前，最担忧的就是你。”
　　这些话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能说，谁也不能替代。可这个传达的任务，他因为自己那无聊的负罪感，整整拖了一年。结果导致了其他人趁虚而入，扰乱了这孩子的认知，让小小年纪的她背负了不该有的责任，经历了那么痛苦又焦虑的一年。
　　他对不起羽张的托付。
　　“他根本不希望你为他报什么仇，更不会让你去对付石板。雾绘，他希望你开开心心地长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雾绘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问：“羽张先生，有这么说过？”
　　“啊。”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她肉眼可见的动摇了，小心翼翼地问，“其实我不需要炸石板？”
　　“对。如果将来你以你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处理掉石板，那是将来的事，羽张从来没有要求过你这么做。”
　　“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恩。”
　　“那……我可以再去一次游戏中心吗？”
　　“可以。”
　　“那要是羽张先生在梦里骂我……”
　　“那是坏人假扮的他，我去你梦里帮你打他。”
　　“可是羽张先生说，只有小孩子才会说谁谁谁是坏人，谁谁谁是好人。”
　　善条：……

　　雾绘停下了喋喋不休的抱怨，认认真真地打量善条。
　　眼前的人已经没有了记忆中那般飞扬的神采，就同她的天真一起随着那人的逝去一起消失不见。而曾经从不言明的温柔与爱，如今也更加内敛，同他藏身的阴影一般难以察觉。
　　但雾绘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分不清拌嘴与吵架的雾绘了。
　　“善条先生，我可以抱抱你吗？”
　　话音一落就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步，环抱住这个僵直着身体不敢动的人。
　　宽阔的肩膀依然如初，胸口也仍旧如此温暖，可左边的袖子已经没有了依靠，在风中空荡荡的飘摇。

　　那一天，不仅仅是她失去了重要的东西，这个人也几乎失去了支撑着他的一切。
　　而自己却只顾着自己，拼命发泄情绪，伤害了同样痛苦的善条。
　　可他还是默默地守着她，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在她走过的每一条街道，在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的背后，他一直都在，如影随形。
　　善条刚毅失去了羽张迅，便再也没有穿回那件青色的制服，再也不是青王的盾牌。
　　他只是，雨宫雾绘的影子。
　　不知为何，眼睛突然有些发酸。雾绘拽紧了善条后颈的衣襟，下定了决心：
　　“我们一起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