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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第二天一早林香远刚刚收拾好,沈一非就过来敲门。进门后,沈一非一把拉住要转身进厨房的林香远,扶着她的肩,让她站到自己面前。林香远抬起头等着他开口,可他并不马上说话,只是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昨晚又没睡好吧?你的脸色不好看。”沈一非又盯着她的脸心疼地皱着眉头说,“伯母的病情不是已经稳定了么。医生也说了,观察几天只要没事就可以出院了。”
      “我也不是担心。只是忙过头了,晚上回来时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才好容易打了个盹,闹钟就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时间补补觉就好了。”林香远宽慰他。
      “你总是这样,遇事就睡不好觉。”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沈一非眉头锁得更紧了,“伯母的身体即便好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你要是总这样,早晚有一天被拖夸。”他伸手拉过林香远的手轻轻地握着,脸上满是怜惜,“手还这么凉。”
      林香远慢慢地把手收回来,不大自然地笑笑,“早晨还是有点冷,手自然也就凉一些。”看着她有些害羞的神色,沈一非嘴角扬了扬,想笑,但忍住了,“东西都准备好了?”
      “也是刚刚准备好,正打算出门呢。”林香远说着,拨开沈一非的手,转身向厨房走过去。沈一非随后跟着,刚展开的眉头又立刻皱起,问,“正打算出门?你没打算等着我一块走么?”
      林香远听了没有接口,而是走到厨房的台前,取过一个餐盒。转过身,对着皱起眉头的沈一非一笑,“昨天晚上你睡的也不早,我担心你起不了这么早。你不是挺能懒床的么?”沈一非的脸色不见好转,“我是不怎么喜欢早起。可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怠慢过?——阿香,你有心事?”这句话,沈一非昨天夜里就想问,已经在他心里硌了一夜了。
      沈一非的眼中,焦急、期待、疑虑、慌张……乱乱的。对着他,林香远觉得好无力。原来她还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很简单,不过就是将心心狠一狠,告诉他,他们俩不合适。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并那么不简单,因为突然间连说话也不容易起来。“我们不合适”这几个字显得那么重,她费了好多的力气还是无法将它们说出来。
      餐盒仍旧放在厨房的台上,林香远握着提梁的手越攥越紧,她的眼睛绕过沈一非看着厨房的门口,但目光散着,似乎连将眼神收一收的力气都找不出了。她要说的话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用来割开他们俩连在一起的心的匕首,她还没拿起它就已经没有了力气。
      看着林香远,沈一非又有些后悔了。
      “阿香,我是瞎说。别多想了。我们去医院吧!嗯?”沈一非走上一步,拿过林香远握着的餐盒。林香远无言的看着他走出厨房的门,随后跟了出来。
      天刚微亮,太阳还没出来,空气很冷,但很新鲜。
      沈一非一反常态,默默地走在林香远前面,高高的背影显得僵直、生硬。
      林香远懂得沈一非的苦,这苦就来源于她。是她在赘着他的生活,让他的日子不自在,不轻松。她就像寄生在树上的菟丝子一样耗着他的精力。——想到这里林香远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让她紧走了几步,拉住沈一非的手。
      “一非。”她轻唤。沈一非停下来,却没有回头。林香远也没有强迫他转过来就放开了手。
      “一非,我想过了。想了好久。我们俩——不是一样的人。我们——还是——”那股莫名的力气并没能支持多久。她很快就开始觉得眼睛好像有些热,还有些潮。那几个沉重的字还是没能说出来。
      沈一非微低着头想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冷冷地笑了一下。
      “看来,我刚才倒是歪打正着戳到关键的地方了。你说说,这‘不一样’是什么意思?我们怎么就是不一样的人?什么才算是一样的人?你又和谁是一样的人?”沈一非的眼睛变得很冷,却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烧着,不停地有冰冷的火焰往外蹿。
      “一非。”林香远叫了他却又说不出什么。雾蒙蒙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才说,“你不要激动,我是说——”
      “我怎么能不激动,你一句‘不一样的人’就将我们这十几年都抹平了。你只一句‘我想过了’就把我这些年的苦心都否定了。我怎么能不激动?”沈一非低头死死地盯着林香远的脸,两条眉毛狠命地斗在一起,眼神冰冷冷的,像冰刺一样刺戳着林香远的心。这种锥心的痛是这么熟悉,让她觉得仿佛又一个自己亲近的人在离自己远去。
      “一非,我很抱歉。”她顿了顿,艰难地说下去,说出的每个字仿佛都滴着她心上的血,“我早就想和你说,可是我总是攒不够的勇气。我不合适你,你该有一个更好的人。”
      林香远感到眼中有什么东西好像突然胀满了,她微扬着脸扭开头,看向小区里的那个亭子。——挺雅致的一个亭子,很值得流连一番的地方。
      沈一非终于还是注意到了这个自己一直疼在心坎里的女人的痛苦,他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才开口。
      “你是说,并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想给我机会让我找一个更好的人?”沈一非低沉地问。
      林香远没有说话,她的心很乱,弄不清楚沈一非的话合不合自己的想法。
      沈一非长出了一口气,勉强地笑了笑,“阿香,我们别在这耍性子了,还是先去医院吧。舅舅舅母正等着呢,何况我们的事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说着,他伸手在林香远的背上轻柔地拍了拍,“走吧。——嗯?”
      林香远点点头,挪开了步子。二人之间的距离有意无意地拉开来,不远不近的并排走在一起。
      对面楼里的刘奶奶很细心地一直盯着两个人走出小区。

      231车站处还没什么人。只有上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地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地经过。沈一非和林香远默默地站着,各自想着心事,不时地看看车来的方向。恍惚中好像一辆车停了下来,马上有一个人由里面跳出来。
      “香远——小姨!”高高挑起的尾音很熟悉。林香远定睛看看,原来是徐柏由车里出来。
      林香远安静地笑了笑,“你叔叔送你上学?”她注意到了车是徐迟的。
      “我们又见面了。”徐迟也由车里出来,站在车门处和他们打招呼。
      “你好。”林香远笑着和徐迟点了一下头。
      沈一非也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从未像现在讨厌徐迟一样讨厌过谁,所以点了头就将头转过一边,看向231路来的方向。
      林香远见沈一非这样,有点过意不去,便搭讪着说,“这是——去学校吧?”
      “不是。我昨天去医院时把自行车锁在你的铁门上了。喏!”徐柏说着一努嘴,就跑过去,取了自行车,和他们摆摆手,走了。林香远转过头对着徐迟又抱歉地一笑,“想不到昨天给你们添的麻烦竟一直拖累你们到现在!”
      “说哪里话,朋友之间,有了事伸一伸手,通一通有无,很平常的事。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于是徐迟笑着说。
      本来,徐迟见沈一非对他淡淡的,就知道,自己可能不大受欢迎。他不想给林香远添麻烦。可这样一味地沉默下来,这气氛好像变得更沉重了,就简单地答了一句。
      沈一非总觉得徐迟在有意无意地搅和着他的事儿。这会儿听了他的话,立刻转过头来,冷笑了一下,“早看出徐律师是大方的人。”
      听到沈一非如此生冷的口气,林香远有些吃惊,疑惑地看着他,沈一非也看了林香远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徐迟好像并不介意,只是笑了笑,说,“也谈不上大方,有力所能及的,就乐得帮一帮,如果又恰巧是朋友的事,那可就加倍的‘乐得’了。”他顿了顿,“你们应该是要去医院吧,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你们过去,很方便。”说话时徐迟热心地对着林香远和沈一非一笑。
      “我们坐公车也很方便。而且今天又不着急。您忙您的事吧。”林香远诚恳地婉拒。
      “其实也不麻烦,而且我也想探望一下老人。”徐迟也很诚恳地说。
      “我昨晚回来时,我母亲睡得很安稳,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我看,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请您过来,再好好地谢谢您。”
      徐迟见林香远这么说,便笑了笑,“既然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等老人家痊愈了,我再去问安吧。”
      徐迟本来也没有做过去医院的打算,只是刚才见沈一非近乎挑衅的神色,心中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火气。这会儿想来不觉好笑,自己竟然为了这点小事和人斗起气来。
      “那我们就再见吧!”徐迟边说边对着沈一非伸出了手。沈一非看了看,有些勉强地伸出手,轻轻地和他握了一下,又说了声“再见。”

      徐迟走了,可231路还是不见影子。沈一非抬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阿香,别等了,省得舅舅他们着急。”沈一非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他也觉得刚才得脾气有些莫名其妙。
      林香远点点头。沈一非上前为她打开车门,等她进去又将车们关好,这才走到另一侧上车。
      “那个叫徐迟的怎么总这么赶巧?”沈一非看着窗外,看似无心地问着林香远。他心里还是有个疙瘩。
      “也没什么赶巧的,昨天妈妈犯病的时候刚好他侄儿在书店里,就给他打了电话找他帮忙,不算什么巧。今天这个时候也恰好是高中学生上学的时间,他带他侄儿来取车,也很自然,也不算不上巧。”林香远淡淡地说着,停了一会她才又轻轻地问了句,“你好像不太喜欢他?”说话时,林香远转过头,见沈一非正在看着她,便又转过头避开。沈一非笑了一下,他觉出了林香远在有意地疏远自己。
      “也没什么,我和他没什么接触,谈不上不喜欢。”沈一非声音中透着些许不屑。
      林香远看着前面的路,淡淡地说,“我也只见过他三次而已。但在昨天那种情况之下,我真的没有办法拒绝他的好意。”
      二人沉默了一刻。
      “阿香,我们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得有些隔膜了。”
      林香远没有接口。二人就又沉默了。

      到病房时,林老太刚刚醒过来,高淑娴正帮着她梳头。
      林老太见林香远进来就笑了,“又把你们累着了。你舅舅和舅母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睡好,听说你们也是挺晚才回去的。”
      高淑娴笑笑说,“我们没那么娇贵。”
      林老太有些恍惚地笑笑,转头看向窗外,自言自语地说,“林琰今早走的么?我怎么不知道?”
      沈一非听了一愣,机械地将餐盒放到床头柜上。林香远也是一惊,情况好像正从着她担心的方向上来了。林老太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说林琰这个东西,整月整月地在外面跑,回来了,也是照个面就走。”说着老人叹了口气。
      高淑娴和沈一非相互地看了一回,没有说出话。沈一非看看身边的林香远,她的脸色更不好了。
      “阿香。”沈一非悄悄地拉住林香远的手,轻轻地叫了一声。林香远没有转头,只是用力地抓住了沈一非的手,似乎那样可以得到些力量。
      “啊,姐,你饿不饿。阿香带了早饭来,我看你先吃饭吧!”高淑娴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
      “那就吃吧。”说着,林老太有些勉强地笑笑,“林琰这一走,不知道又得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是说了么,他昨晚突然接到单位的电话连夜过去了。你还不知道他,一百个人也比不上他一个人忙。”高淑娴说完就给林香远使了一个眼色。林香远连忙走过去把餐盒打开,
      “妈,我看你还是先吃饭。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和我哥计较。”林老太笑了笑说“就是不知道他这回又要走多长时间?”
      “他一出差,这时间可就没有人能说的准了。”林香远忙着剥鸡蛋,说话时,并不抬头看林老太。
      “也是,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他这么东奔西跑的了。真要是那一天,他一下子停了下来,整天陪着咱们,咱们说不定还不习惯呢!”林老太自言自语,显然已不那么精神了。
      “咳,孩子在外面跑,这说明咱们孩子有出息。你看一非,不也一样常年在外面?”高淑娴说着坐到林老太的床头,“姐,知足吧,有阿香这么个孝顺女儿在跟前。有多少人都看着你眼红呢?”
      沈一非站在哪里,心疼的看着林香远。不知不觉间,他的心里胀满了懊悔。就在刚才,他还在冷冰冰、恶狠狠地和她抢白,没有体谅她一丝一毫。她,这么纤弱的一个人,却她扛着这样沉重的生活,而自己又替不了她。沈一非暗暗发誓,他再也不和林香远发脾气了,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要平心静气地站在她身边帮她做、替她顶。
      沈一非正自己胡乱想。周炳成由外面进来,手中提着些小西红柿和一个削好的菠萝。
      “一非、阿香,过来得这么早?——姐,吃完饭,再吃几个小柿子。你弟媳说这个是败火的。在医院住着一定有火。”
      林老太正吃着饭,见他弟弟进来便说,“好,放着罢。我一会吃。”说完林老太想了想,又说,“炳成,你和淑娴这就回去吧,阿香在就行了。昨晚也没睡好,就赶早回去补个觉。”
      “你看我这体格,这精神。还用得着急着补觉?”在老姐面前,周炳成还有些撒娇的意思。林老太欣慰地一笑,“你也不用嘴硬,再怎么说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淑娴,你们就回去吧。”
      “不忙,我们等二姐来了再走。”高淑娴坐在床头看着林老太进食。“一非,你也过来坐。舅母好久没看见你了,要毕业了吧?”
      “明年三月份就毕业了。”沈一非也走过来坐在林老太的床尾。周炳成正坐在他斜对面,顺口问了一句,“听你妈说,你打算出国深造?”还不等沈一非说话,床上的林老太就愣愣地问,“出国,去多久?”说完又愣了一会,“还回来?”
      “妈,没有的事,舅舅和一非开玩笑呢。咱们吃饭。”林香远满脸陪着笑,“舅舅,您别逗一非了。”周炳成连忙住口。沈一非也忙转过身对林老太笑道,“伯母,我还能去哪?吃不到您老人家的菜,还不把我馋死。我要是走也得带上您啊。”林老太这才笑了,“走走走,我就讨厌走,一走就不愿意回来。林琰一个在外面已经够烦了,你再走了,阿香一个人怎么办?”林香远听母亲如此说话,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林香远的记忆中,母亲最是一个讲究身份的人,但凡过格一点的话都是决不肯说的,可刚才这番话却如此的直白漏骨,这怎能不让她心酸;可已然衰弱到如此景况的母亲还一心一意地为自己做着谋划,想来又让她心疼;而母亲要将自己托给一非——这样的一点痴心,又让她茫然若失。
      “伯母,我和阿香都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您就放心吧。”沈一非做着真诚的承诺,同时眼睛温和地看着林香远。林香远僵僵地端着餐盒看着母亲,她不敢回头,如果迎上沈一非的目光,她必定无法再去坚持自己的决定,那么今早的一番努力只能付诸东流。
      林老太慈爱的目光落在女儿的身上,她笑了,笑得很安心、很幸福。“阿香的脾气其实挺倔强的,一生气就不说话。也挺够受的。”林老太自顾自地和沈一非说着。
      “妈,我的脾气还不够好?”林香远淡淡地嗔怪着林老太,“您这是嫌我了?”
      “妈妈这是对外人谦虚,作妈的哪能说自己的孩子一点毛病都没有呢?都这么大了,还是一团孩子气,不懂一点儿世故。”林老太笑了,伸手摩挲着林香远的脸。一边的高淑娴接口说,“姐,你看你自己,不是还把她当孩子一样的待?要不,她就能在你面前孩子气了?”
      “咳,当父母的这份疼孩子的心是越老越浓,只是儿女们大了,他们不希罕这份心了。”林老太叹了口气,“我多亏还有阿香陪着,要不然还不把我给愁死?”说着又苦笑了一回。
      林老太吃完饭,周芷芬夫妇就到了。林老太看着一屋子的人,眼睛突然就湿了,不禁滚下眼泪来。
      “姐,你怎么了,我们闹到你了?”周芷芬陪着笑逗老姐姐开心,“可见你心里只有女儿,把我们兄弟姐妹都忘了。你瞧瞧炳成都气得不愿看你了!”林老太忍不住笑了,“我怎么会呢?我只是想,每回住院都搅得你们不得安宁。可偏偏这身子骨就是不肯挣些气。”
      “姐,你还嫌您这身子骨没给您挣足气?够瞧的了!我们这屋里的哪一个没粘过这副身子骨的光啊?就连一非不也常吃您的鱼么?”高淑娴一边打趣的笑着说。
      林老太脸上的笑容淡去了,目光变得遥远起来。她倒是记得好些旧事,都很清晰,清晰得叫她有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她老伴被打到了,在大狱里做下一身的病,她一个人拖着不懂事的林琰,一边在学校上课,一边接受审查,还得照顾弟妹的生活,那段生活真是艰难。后来好些了,老伴出来了,弟弟妹妹也都成了家,日子总算一天好似一天,之后又有了林香远。可老伴的病却一天重似一天。林香远还不到四岁,老伴走了。虽然老伴在时也是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但那时毕竟还有个精神上的依靠,他这一走了,可就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好在林琰已经大了,很懂事,常常为她分忧。——想到林琰,林老太又一阵黯然。林琰从小就懂事,一边上学一边帮她管理家务,照顾妹妹。大学毕业时放弃了留京的机会,回到家这边,进了一家建筑公司,正式地由她肩头接过了一家人生活的担子。几年里,林琰的业绩卓著,升职、加薪、买房、订婚,真是一桩喜事接着一桩喜事。可是林老太却渐渐地更加留恋起以前一双儿女与她“朝省昏定”的日子,虽然贫苦些,但却乐在其中。这几年来不知为什么,林琰总是忙,常年在外跑,她甚至已经都说不清儿子现在的样子了。一个母亲弄不清儿子的样子,还有比这更悲哀的是么?林老太望向窗外——早晨的天,那蓝色仿佛是凝着的还没化开,天边的颜色可就变得杂乱了,粉中带着些白,好像是还没涂匀的胭脂。
      “炳成,你们俩回去吧。一非和阿香也去吃了饭再回来。我们两个来的时候已经吃过早饭了。”宋昌为一旁对他们说。
      “淑娴,你和炳成回去吧,也好好歇歇。”林老太也转过头来催。
      正说话,医生来查房了。来的医生刚好是昨天的那个年轻的大夫,姓刘,还有陈护士。有过昨天接触,刘大夫今天很和气。陈护士看了看林香远,笑着说,“好像没睡好,这样可不好,还有老人等着你照顾呢,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老人呢?”林香远一笑,“多谢关心。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昨天睡得有点晚。”陈护士笑了笑没说话。
      “老人家,感觉怎么样?”刘大夫一边给林老太检查一边唠着。
      “感觉不错,麻烦你们了。”林老太笑着配合大夫的检查。
      “别多想,静静地养几天就好了。这个年岁,有点小病小灾的,正常。”大夫检查完了,顺口说着安慰的话。
      “好,好。谢谢您了。”林老太目送着医生和护士出去。林香远和沈一非送到门外。
      “刘医生,老太太怎么样?”沈一非悄声问。刘医生看看他,又看看林香远。“昨天陈院长也和你们说了,老太太的心脏弱得厉害。不能受刺激。你们就多注意一些,尽量让她少想些心事,把心放宽些。做晚辈的,在这个时候就得多费点心。”说完二人又去别的房间了。
      沈一非转过来对着林香远,“阿香,伯母怎么说昨天见到你哥哥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林老太一直都认为林琰不曾死,总以为她自己不久之前还见到过他,但她说这些话时总是需要别人在旁确证一番,然后自己才确信,所以像刚才那样有眉有眼地说林琰,还是没有过的事。林香远无奈地笑了一下,“昨晚妈妈醒的时候,刚好徐迟在旁边,她就把徐迟当成我哥哥了。”沈一非听了冷笑了一声,“真是越想甩开就越是粘得粘糊。”林香远听了,没有说话。二人一块进去了。
      周炳成夫妇正准备离开。
      “阿香,你和一非也一起出去吃点饭吧!再抽空休息一会儿,”周芷芬对林香远说着,“书店也得开一会。不开门的话,顾客就会觉得咱们没信誉了。”
      姨母的关心,却之不恭,接受又不能安心,她便提议说,“要不我回去准备午饭吧。”
      不等林香远说完,宋昌为就抢着说,“阿香中午就去看店吧,下午再过来。我退休了在家也是闲着。我再坐一会就回去准备午饭给送来。”
      周芷芬也点头,“这样挺好,要不然你姨父也就是找人下棋。来送饭正好练练腿力,就当锻炼了。”说完又对林老太说,“最近他做饭的手艺可又进步了不少,你以前不是就夸过他的手艺么,这回正好让他来做个汇报。”
      林老太听了不禁笑了,虽然不很精神,但看来心情好了些。“你总是欺负昌为老实。”宋昌为听了只是笑笑,然后对林香远和沈一非说,“一非,阿香,就这么样吧。”
      “要是累坏了姨父,表哥该找我算帐了。”林香远玩笑地说。
      “就听你姨夫的吧,他做饭是有瘾的,而且你毕竟也是小孩子家,什么东西才够营养也比不上我们知道的多。你妈妈的饭就交给你姨夫做吧。”姨母慈祥地看着林香远,“你也找时间补补觉,我看比昨天又憔悴了。一非也一样。”
      “老姨小看我了,我可没有阿香那么多问题。”沈一非像往常一样和姨母说笑。
      “这样就这样吧。”林老太对着阿香看了一会,“是累坏了。”说完又想到了儿子,有点黯然。

      由医院出来,林香远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沈一非身边。她已将要说的事情在心里来回地想了几遍,暗暗地打好了稿子。她沉默着,攒着勇气,打算一有机会就开口,一口气说完。
      沈一非的心里也自有他的一番想法。清晨的事情,他有些冲动了,那是因为他想了一夜与林香远的事情,为林香远不确定的态度悬了一夜的心。所以早上的时候他才会对林香远的话如此敏感,所以当林香远说他们“不是一样的人”的时候他才难以冷静下来。
      沈一非爱林香远已经好久了,但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的,他一心一意地陪在她身边,留心她的每一件事。林琰去世后,他更是将心思全放到了林香远身上,陪她苦闷,为她分忧,想尽办法让她开心。渐渐的他觉得他和林香远的心靠的更进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一直淡定从容的女孩子了。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对林香远也是一样的重要,因为林香远把最开心的笑容都留给了他,林香远最轻松的日子也都是与他一起度过的。他也早知道父母对自己的一份希望,也一直明白林香远的疑虑和迷茫。所以他和父母一开始就挑明了——他毕业马上回来工作;也有意地让林香远知道自己的打算。只是林香远的想法好像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仍然觉得他们走不到一起,并且糊涂地认为出了国,有了更好的前程也就有了更好的生活。——这原本也是沈一非能够理解的。他知道林香远是一心为他好,而且一直希望他能更好,就像他一直为林香远做的那样。为了让林香远明白什么才是他和他们俩最重要的,什么对他和他们俩是最好的,沈一非一直耐心地找机会和林香远说自己的心事,同时也打定了主意,要耐心地等着林香远看清他们俩早已栓在一起的命运。
      站在车站时,沈一非的心情早已平静了。
      “阿香?”
      “嗯?”林香远没有转头,也不打算多说什么。
      “我们认识多久了?”沈一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林香远一时想不出沈一非的心思,便随便地回答说,“十几年了吧!”
      “是啊,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梳着两只马尾巴。那会儿,你一个人在那颗大柳树下面玩七巧板,手法挺笨的但并不着急,也很用心。我忍不住上去帮你。你虽没有反对,却再不肯伸手了,只是看着我将一个一个图案摆出来,之后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很显然并不怎么喜欢。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怎么喜欢理我,只不过因为我是你哥哥的朋友就简单地和我说句话、问声好而已。”
      沈一非说得很慢,林香远的心思不由得飘到了很远的过去。在她的记忆中,只是觉得很小的时候,自己并不喜欢搭理沈一非,但到底为什么,早已没有了印象。此刻由沈一非讲出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也朦朦胧胧地回想起了那棵老柳树,那堆七巧板。那时的树下面似乎有一个顶讨厌的男孩子,瘦瘦的、贼贼的,总喜欢背着她哥哥戏弄她,然后对着她坏坏地笑……林香远恬静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漾起微笑。沈一非得意地拉过她的手,他知道,他们的过去就是他安全地缠住她一辈子的、用不完的本钱。
      林香远回过神来时沈一非已经将她的手握得很暖了。她意识到了自己得失神,脸红了,手努力的要从沈一非的手里抽出来,但沈一非也加了些力气,回头对她一笑,“车来了。”好像握了她这么长一会儿手就是为了拉她上车一样。林香远只好听凭沈一非拉着自己的手上了车。
      正是上班时间,车上很挤。沈一非拉着她不但没有松开,反而缩回胳臂将林香远拉到胸前。沈一非一手扶着车顶棚的扶手,一手揽着一心想拉开距离的林香远。他清楚地意识到了林香远对自己有些无礼的举止的迁就,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对他的爱的首肯,他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沈一非一边侧身往里挤,一边护着林香远紧跟着自己,终于在靠近窗口的座位旁边挤出了一个空儿,他轻巧地把林香远让过去,让她扶住座位上的扶手,自己的胳臂搭在车顶棚的扶手上,在后面护着她。
      这时,正有一个老太太站在沈一非的身后,她的身材不高,又夹在过道中间抓不到任何扶手。车一不稳时,老人就被成堆的人挤得前后乱倒。沈一非连忙侧过身让老人站到里面一层,又用手揽着僵直得有些呆气的林香远往后靠了一靠,让出一个空让老人站稳。老人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沈一非却只顾开心地笑着,因为这会儿,林香远和他靠得更近了。她的背全靠在他的胸前,她的头就在离他下颚不远的地方,她的发香轻巧地飘近他的脸。而他的手也理所当然地忘记了由她的腰上拿开。总之他这时更像一个爱人,站在林香远的身后贴着她。
      借着一个刹车的机会,沈一非的头凑到林香远的耳边,悠悠地说,“阿香,快把你心里的那些‘蠢想头’丢了吧。我们这样哪有可能分得开?——认命吧,嗯?”
      一句话,林香远强硬了好一会的勇气便无奈地滩成一堆,再难挺起来了。她无措地闭上眼睛。

      在拇指斋门口下了车。林香远走在沈一非的后面,她还没想好应该怎样面对沈一非。原有的勇气被沈一非的几句耳语轻巧地吹跑了,新的勇气还不知道藏在哪里。而他们两个无法走到一起的事实,却并不因为她的没勇气就模糊一点。
      沈一非停了一下,好和她并行。
      “阿香,我们自己做饭吧,我很想吃你做的粥!”沈一非又轻松起来,将手伸到她的背后。很奇怪,以前她们没有挑明感情的时候,沈一非也常伸手到她背后扶她,那时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可此刻,林香远却觉得自己的背一下字敏感起来,僵硬地绷着。
      “好吧。”林香远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这两个字平静地说出来,甚至还找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容。
      沈一非拉起林香远的手,眯起眼睛,“今天的天气真好,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沈一非暖暖的,有点潮的手,裹着林香远的手,那暖暖的感觉又缓缓地由她手上满身地传开。
      “我想起了,那次我在球场上陪你练排球,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桃花刚开。”林香远抬头看着身边的沈一非。阳光下,他显得那么精神,满是鲜活的生气。
      “可最后我的排球还是补考了。”林香远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她不想再跟着沈一非一块回想过去的事,那会让她更不知所措。
      “那能怪我么?你当时的心思全都放在了看花上了。”沈一非低下头微笑着对着她的头顶说,“其实也应该怪一怪我的,因为我也没有用多少心思陪你练球,我更多的心思都用去看你了。——可是我两个月才回来一次,就是想多看看你。而你看花时那呆呆的样子又是那么好看。”沈一非的眼神温暖而干净,像片温柔的网悄悄地罩在林香远地身上。林香远有些慌乱,她的心从未跳得这么厉害,脸也从未热得这么厉害。她看看搭在自己肩头的沈一非的手,想着自己应该将那双手拨开,却迟迟的抬不起胳臂。
      “一非,我觉得这样不合适。你对我的心思很让我觉得安慰,可这样的感觉我又很陌生,我还没有准备好。这样我很不自在,我有些害怕。”她语无伦次地说。
      沈一非怜惜地盯着她不安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然后放开手,轻轻地一笑,“走吧,我们回去。相信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嗯?。”
      林香远的心正乱着,无法完全想透沈一非的话,但她还是愿意相信他。

      在林家的厨房里,林香远已经将小米下到锅里。沈一非正在小桌边上往一个盘子里夹辣白菜。
      “阿香,辣白菜的颜色真可爱,红艳艳的挺美,白净净的又素净。和你一样,又漂亮又安静。”林香远正在水池边用轻水冲碗,听到沈一非的话回头看看他,见他仍旧夹着菜并没有抬头,一副很自在很安然的样子,仿佛和她一起呆在厨房准备早饭是件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林香远不禁又有些呆呆的,仿佛此刻这里已不是自家的厨房,而是另一个地方,只有一非和她呆在一起,他们过着自己的日子,平平淡淡的日子,早晨她在为他准备早饭,他却在一边千方百计地要帮她的忙……
      林香远回过神时发现沈一非正在自己身旁,微笑着看着自己,“又发呆了,你知道么,你发起呆来很好看、很好看的。”林香远勉强地笑了一下,“我哪有发呆?”
      “还嘴硬,锅都沸出来了?”林香远笑了笑没有说话,拿起碗来重新冲了冲,就绕过沈一非送到桌上。沈一非也过来,绕到她的对面坐下来看着她。在以前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沈一非耐心地等着林香远的饭,因为林香远不喜欢说话,沈一非就陪着她一块沉默。沈一非生来是个好热闹的,即便不说话时眼睛也是要不安分地转几转,找点有兴趣的事情瞅几眼,厨房里没什么可看的就一个劲地盯着林香远看个没完,一边看一边琢磨着怎么逗逗她。林香远一直都是用“置之不理、听其自便”的方式对付沈一非的逗弄。可这时,沈一非又以同样的目光看着林香远,林香远却再也无法静下心来,无法再对他“漠然不顾”。
      “你这么一直看我,我不习惯。”林香远低着头,轻声说着自己心里的感受。
      “为什么?怎么会不习惯?我们一直这样。”沈一非依旧笑着。
      “以前一直这样,那是因为很自然地明白,在那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定然也还能一直这样。可现在不同了,那段时间已经过完了,今后不会再一样了。再这样,心里就会不安,不那么坦然了。”林香远淡淡地说,眼睛清澈地看着沈一非。有些一直憋着说不出的事,一旦挑开一条“缝”,就会发现其实并不怎么难,之前的“压力”就像气一样,一旦挑开来很快就散开了。所以这会,林香远说话就觉得轻松多了,甚至说完了这句话,她还轻松地笑了一下。
      “怎么过完了,为什么要完呢,你厌烦了么?”沈一非耐心地问着林香远。
      “什么能没有个‘完’呢?该完的时候,自然就完了。并没有一个‘因为我还没有厌烦就得迁就我,就可以不完的’道理。”林香远叹了一口气。
      “该完的时候,自然就完了。但不该完的时候,你要非得让它完,自然就是件很不‘自然’的事情。我觉得我看你,你心安理得地让我看,这‘看着你的’事,非得等到我们死的那一刻才算完,所以你现在就想着完,就很不自然。”说着沈一非得意地看着林香远笑,“阿香,我们先吃饭吧,吃饱了,我们再好好讨论一番,嗯?”林香远看着他无奈地笑了,没有说话,起身过去看那锅粥。
      沈一非凑过来,“早好了,不用看了。”说着便揭开了盖子。上层热着馒头,下层是大米和小米同熬的粥。沈一非手拿着盘子等着林香远将馒头放上去。
      林香远看着他在一旁起劲地参合着要做点什么的样子,觉得心里很温暖,可悲的是这温暖又让她有些心酸。
      坐在桌边,林香远慢慢地喝着粥。对面的沈一非的胃口很好,馒头、粥、辣白菜,吃得不亦乐乎。林香远的手轻轻地捏着小半个馒头,静静地看着沈一非,想着他说的话:这‘看着你’的事非得等到我们死的那一刻才算完呢!——她何尝不想那样,可是,那有可能么?“博士”和“小生意”怎么能调和到一块?现在不过是一时的意气或是冲动,想的较为简单而已,一旦变做了事实就不会像说话这样容易了。沈一非高深的学识,沈家富贵的交往都是与平淡无奇的自己和她病弱的母亲无法协调的。现在一非仍然围在她身边,什么都不在乎,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感情不是生活的全部,现在他们越多地忽视了其他,就会有越多的不好的意外等在他们前面。何况现在那些意外已经清清楚楚地挡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了。
      “阿香,吃饭。”沈一非停下来看了林香远好一会了。林香远怅然若失的样子让沈一非的心隐隐作痛。自己怎样才能让她明白自己的心呢?
      “我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林香远对着沈一非无力地一笑。
      “乱说,你连半个馒头还没吃下呢。”沈一非不想就这么听她的辩解,“阿香,把所有的事都放下,我们先吃饭,然后再一块想想那些烦心的事,好么?”沈一非耐心地说。林香远看看他,又低下头吃手中的那小半个馒头。

      饭后,沈一非抢过碗,到水池边上就开始洗,洗过了碗又洗锅。林香远将桌子收拾干净,就坐下来看着沈一非在那里费劲地洗锅。沈一非十分小心,生怕洗不干净,一边洗一边转过头对林香远笑。
      “表现还不错吧?”沈一非的笑容总是很轻松。
      “至少态度很好。”林香远也笑了笑。
      沈一非洗完了,林香远递过一条手巾,转身走到厅上去了。沈一非擦完手也走出来。
      林香远正坐在沙发左端的单座上,默默地削着芒果。沈一非走过去,在长座靠近她的地方坐下。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开口,林香远是不会抬头看他的。时间久了,默契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
      “阿香,知道为什么我今早一直提醒你回想我们以前的事情么?”
      林香远的手停下来,但仍旧没有说话。沈一非接着说,“因为我想让你明白,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很容易就能纠结到一块。想让你明白,我们认识之后,那些分不清你我的事情几乎占去我们这些年生活的一大半。——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我们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不合适’、‘走不到一起’。相反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多得数都数不清的、分不清彼此的东西。先抛开‘爱’这种过于‘形而上’的东西不谈,就像那些过来人说的那样‘和谁过一辈子不过就是一种习惯’的话,我们也早已经很习惯彼此了,甚至已经超过了习惯的边界,我们有的,更多的是默契,无需言语的默契。——何况我还是那么爱你。”他顿了顿,“已经说不清到底有多久了,无论作什么事情,我心中都会想着你的感觉,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让你高兴,当然有的时候也是存心为了气你,但不管怎么样我的心里就是装满了你。”
      林香远早已停下了手中的水果刀,定定地看着沈一非。沈一非的眼中湿湿的,那是一直渴望被明了,却又一直不能被明了时,自己无奈地将心擎在手中给人看时的,半是激动半是委屈的眼泪;由泪水中透出的目光是那么纯洁,那么诚挚,拥有它的人好像都会忘记自己还想拥有别的什么东西。
      沈一非伸手轻轻拭去了林香远面颊上的泪水,“傻丫头,这也值得掉眼泪。如果非得要我说出来你才明白我的心,我的这些心可就真的白用了。你也白为我烦恼了这么久了。”
      林香远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眼泪已然流出来了。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除了。反正她一直都不是一个爱哭的,自从她哥哥去世之后,她就几乎忘记了怎样流泪了。
      沈一非拉住了林香远打算拭泪的手,用心地看着她,目光依旧温柔,“阿香,为什么非得和我分开?我爸爸妈妈是有一份痴心,但只要他们明白了离开了你我的人生就失去了大半的幸福,他们会支持我们的。何况他们其实也一样的喜欢你。——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已经让你找到了足够的勇气可以和我一起面对那些事了呢。所以昨天晚上发现你有意把我推给我妈妈时我才会生气,才会想给你一点颜色看看。我今早听你说的那番话时,之所以会那么生气,也是这个原因。我气你为什么还不能理解我的心,为什么就不愿和我站在一起?”
      沈一非的目光温情地看着林香远。眼中噙着泪水的林香远美得好像个不染纤尘的精灵,沈一非真想用自己唇轻轻地吻上一吻。但在这事关他幸福的时刻,他不愿冒任何险。他只是轻握着林香远的手,抚摸着,耐心地等着。
      林香远看着沈一非的眼睛,感受着由他眼中涌出的热烈的感情,好像有什么从她的心里翻滚着涌出来,直到她的眼泪再流出来,她才知道,那或许是泪水。她看着沈一非真挚的、帅气的脸,轻轻地低语着,“一非,《丑小鸭》,你还记得是怎么给我讲《丑小鸭》的么?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我自己就是一只和小天鹅一起长大的丑小鸭。”她用另一只手拭了拭泪。勉强自己笑了一下,让自己镇静下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小鸭子真的和一只小天鹅相爱了,他们有可能生活在一起么?天鹅固然可以为了爱恋,委屈地和小鸭子呆在湖里面,可他最精彩的世界毕竟是在蓝天上。小鸭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天鹅一起飞上天的,而小鸭子住的栅架又怎么能安排得下天鹅飞腾着的世界呢?”她偷偷地叹了口气,“就算这一切都可以先不管,看到别的天鹅都成双成对地在天上得意地飞来飞去,小天鹅怎能甘心?小鸭子又怎能忍心?丑小鸭的世界和天鹅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即便是他们真的相爱了,他们也找不到幸福,甚至连合适筑巢的地方都找不到。”她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告诉我说,丑小鸭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好的,一直对和她一起长大的天鹅不屑一顾。我想情况或许不是你说的那样。小鸭子可能丑点、蠢点,可但凡丑的、蠢的大都很敏感,她可能早就意识到了自己比不起小天鹅,禁不起他们太多的注意。她早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飞腾。她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栅架而已。天鹅和她不一样,他们的家在蓝天上,那是她永远飞不上去的地方。她或许自卑了点,可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样呢?”
      林香远对着沈一非苦笑了一下。沈一非恍惚的记得自己给林香远讲过的那个自己演绎出来的、用来气人的故事。这回林香远提起来,他又意识到,其实在很早的时候,他就是那么在乎林香远怎么看自己。每次林香远不理他,他都是那么生气。如果她在不理他时又和别人多说了几句话,他就会气得要命,发狠一定要报复。这个被窜改的《丑小鸭》就是这么诞生的。
      看着她粘满泪痕的、惹人怜爱的脸庞,沈一非疼爱地笑了,“阿香,真的丑小鸭是一只美丽的天鹅。为什么你就一直不能明白:你就是我的天鹅。”他专注而动情地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把自己的心思就这么狠命地看到她的心里去。“我想我很小的时候就对你在乎得要命,所以你一不愿理我而和别人好时,我就恨得了不得。——我故意将《丑小鸭》改了样子说给你听,把你比作鸭子气你,就是嫉妒你天鹅一样,美得不屑理我。——我才是丑鸭子。但我一直都是只有野心的鸭子,为了永远和我的天鹅在一起,我拼命地努力,好让自己能更配的上自己的天鹅一些。我虽然永远成不了天鹅,但我一定要永远跟在天鹅身边。”他的目光变得那么坚定,“你就是我的天鹅,一直都是。阿香,我们一起来努力吧,只要你站在我身边,我就有使不完的劲,什么样的困难都无所谓。”
      情感上的事情,它带给人的喜悦总是人想不出的绝妙,一如它给人的伤害总是人想不出的深和久一样。沈一非的感情是林香远早已明了的,可当沈一非如此真诚、如此直接地将心事说给她听时,她还是感到了那种几乎是震撼的悸动。她不是不曾想到这情感的的真挚,只是想不到会是这样深厚,她不是以为自己不会感动,只是料不到自己会如此全身心地为之战栗。原来自己已经爱他爱得这样的深。可这爱意越是深,就越让她不能无所顾及的去爱。
      “一非,如果只有一个湖,而湖中只有丑小鸭和天鹅。那样的话,即便是寂寞了点,但结局的美丽是不用担心的。因为即便丑小鸭给不了天鹅更广阔的蓝天,但她仍然可以将自己的一生赔给他。在没有更美的可能时,这也是最完美的幸福了。可是我们的生活不是‘一个湖’这样简单,生活中也不只是丑小鸭和天鹅两个。还有无数美丽的天鹅,还有更美丽的凤凰。你对我的心思,我心里有数,我也能用同等的感情答对给你看。但可悲的是,我不是天鹅,更不是凤凰,而你的好却足以配得上凤凰。因为我,让你错过了和凤凰的相遇,我怎么面对关心你前途的亲人;如果因为我让你错过了本应更美好的生活,有谁还能原谅我,我自己都不能。”她坦诚而真挚地看着沈一非,“一非,我们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吧,你只是关心我,简单的关心而已。”说完,林香远的目光由沈一非的脸上挪开,她觉得眼睛有些胀,鼻子还是有些酸,可她不想再流泪。
      沈一非细细地听着林香远的话,用心掂量着自己将要说的话。林香远说出了她自己的心结,而这“结”正是碍在他们面前的最直接、最大的麻烦,他必须要冷静地、稳当地将这麻烦的“结”解开才好。
      沈一非看着林香远微微地笑,他又拉过林香远的另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暖暖地握着,抚摸着,他的眼睛在林香远精巧白净脸庞上流连,“像以前一样,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仔细地捕捉着她脸上微微隐隐的变化,“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要命地在乎你。回到从前,唯一的改变只能是我在你的身上用去更多的心思。因为我常后悔以前那些本可以避免的的粗心,一直想着如果有再一次,我一定能让我对你的爱,更和你的心思。——这个世界上没有凤凰,即便有也应该是你。或许你觉得和我一样念出个文凭的女孩子才是我的凤凰。”沈一非捉狭地笑着看了看她,又一脸认真严肃地接着说,“可是你知道么,和你相比,他们不过多懂了几个程序,多看了几本文学概论,会解几个微分方程而已。而你心里有的玲珑剔透、温润多情的那些,却是她们想都想不出的,更别提拥有了。在我,她们只能做朋友,就像药水或是温泉,需要但不必需;而你是我的爱人,是淡而香得久远的茶,是要品一辈子的。”
      林香远呆呆地看着他,他轻柔的声音和脉脉的眼神像似柔软而厚密的茧,裹住了林香远的心,为她蜕去青涩的忧郁,幻化出能飞得起的美丽。她感受着他手和目光带给她的温暖,无论如何那样的温暖毕竟使她安了些心,也给了她无尽的幸福。她微低了头,目光看向了别处,无意间,一丝笑容由心底绽出来,渐渐地这笑容透到了脸上,好似一朵清幽淡远的花。
      沈一非仿佛嗅到了一丝隐隐的幽香。他不自主地挨近林香远,轻轻地吻上她的前额。林香远惊悸地闭了下眼睛,又立刻觉得不妥,马上张开,看着不知何时已经做到宽大的沙发扶手上的沈一非,面颊上透出两朵可人的绯红。
      “我有点忘情了,冒犯到你了?”沈一非试探着问,像是在道歉,可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歉疚的意思,反而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林香远心跳的厉害,沈一非吻了她——这让她害怕,因为她还没想好;她竟然没有排斥沈一非的吻——这让她羞愧,因为她觉得不应该。
      “没什么,如果可能我愿意用我的一辈子答对你对我的感情,我是情愿的。”尽管这是她的真心,可她还是有些慌乱。她的不安没有逃过沈一非的眼睛,但他不想就这么放开她。
      “你一直都是我的天鹅,以后也一样。” 沈一非觉得此时在自己眼前的是朵散着微香的秀气的花,是他得用尽一生的心思去爱,去呵护的。
      “我也希望自己能真有那么好?”林香远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最迷人的地方,美得不自知,美得安安静静、从从容容。”
      林香远突然意识到了沈一非爱自己的方式和自己爱沈一非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沈一非想着如何将他自己的幸福分给她,让他们俩一起幸福着;而自己能为沈一非做的,只是如何让他省去一些累赘,如何让他能多拥有些幸福。
      林香远听任沈一非暖暖地握着自己的手,有些羞怯地别开脸,眼睛呆呆地看着门,看了好久,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到。

      “唵、嘛、呢、叭、哞、吽”沈一非悠悠地、一遍一遍地哼念着,他将林香远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温柔地揉蹭着,林香远静静地听着。
      “阿香,我突然也想拜佛,感谢菩萨将你送到我身边。”沈一非的爱意越是不加掩饰,林香远就越觉得自己应该以同样的真诚放开他,让他去飞。即便她无法陪他一起飞起来,但她可以等,等他飞着回来找她。
      “一非,你读博士吧。我想看看你带着博士帽子的样子。”
      “不是说好了么,我明年毕业就回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会担心。担心得多了,头发就会白的。”沈一非低头看着一脸认真的林香远,逗弄着她。
      “你去读你的博士,到国外去,做出些明堂。我在家等着你,等你回来找我。那样的话,我们日子不是更贴心么?”林香远很诚恳地对着沈一非,“我也是有私心的,也想能够和和顺顺地和你过一辈子的日子。但生活不光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们还有亲人、朋友,如果让你为了我一个人就这么过早地放弃那么多,我们就不可能有什么和和顺顺的日子好过。一非,你应该出国,应该读博士。如果到时候,你还愿意回来找我,我就愿意等,等着和你一起过和和顺顺的日子。”
      林香远的脸上有着真诚的、柔韧的绝决。她愿意等他,因为爱他。——沈一非不是不知道,但真的听她说出来,他还是感动得心猛地翻腾了几回。
      好一会,沈一非才平静下来。
      “阿香,伯母好了,我带你去拜佛吧。你不是一直都上山的么?”沈一非真的想上山一回,他觉得在那里或许能更懂得他安静的爱人和她安静的爱。

      十点多钟时,沈一非打开了拇指斋的门。客人不多,而且大部分只是看看,离中学放学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沈一非坐在里面的小竹椅上,看着林香远平日里常看那本《劝导》。他不怎么喜欢奥斯丁的小说,只是因为林香远喜欢所以也陪着她看了。可他对《劝导》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因为里面的安妮•艾里奥特就像林香远一样慈悲、善良、容的下、看得开。他希望自己能像弗雷德里克那样幸运,却不想像他一样蠢,在几乎失去了之后,才想到要尽快学会享受自己本来配不上的幸福。这会儿,他的阿香应该已经睡着了,她们约好的,她老老实实地在楼上睡一觉,他来看店,下午她去医院他再补觉,晚上他去医院陪她。
      沈一非往医院打了一个电话,来接电话的是周芷芬,她听见是沈一非的声音就笑了。
      “阿香在旁边?”
      “没有,她太累了。我让她到楼上休息去了。”
      “呵呵,这孩子就是要强。只要倒不下,就总撑着。你让她好好歇歇吧,她不太能拗过你。这边挺好的,你伯母刚刚睡午觉了,我也歪着着了。你在看店?”
      “嗯。也没什么人,学生放学还得一会儿。”
      “刚才你妈妈过来了。”
      “她去干什么?”沈一非有些急。
      “当然是看你伯母来了,可你伯母刚睡着,她说什么也不让我叫。说晚上和你爸爸一块过来,她是不放心,抓个空先来看看。只坐一坐就走了。”
      “哦。”沈一非这才放心。昨天他喝得一塌糊涂,自己先跑回来,直接到林家敲门,好久都没有人应。他意识到出事了,心马上提了起来。多亏丁雅有手机,他才知道了林老太的病。那一刻他马上想到的是,快些到林香远身边。一想到林香远正一个人孤独地面对她母亲的生死,他就心疼的厉害。他急匆匆地跑到医院,闯进病房,发现林香远已经回去做饭了,要过一会才会来。他真想立刻跑回去,又实在不合适,只能心急如焚地等着。终于,林香远来了,可是她的身后却跟着徐迟。之前他虽然心不在焉,可还是由几个老人的嘴里听说这次徐迟帮了大忙。又看到徐迟跟着林香远跑了回来,他的心里有种酸溜溜的感觉,觉得有人在觊觎,甚至是强占自己的位置。所以今天早晨又见到徐迟时,沈一非才会迸发出一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愤怒,显得十分的不友好。昨晚他回家时,他的父母都在厅上等着他,可是他的心情并没有平和下来,和父母亲的气继续怄着,李敏问他时,他只是简单的说林老太病重住院,之后便躲到自己卧室里面去了。今天早上,他父母还没起来时,他就出了家门。所以刚一听说他母亲去了医院,他有些心慌,虽然林老太身体一直弱,常犯病,但这次犯病和他的无故爽约不无关系,他担心他母亲到医院一旦说些不应该的话,会使得事情雪上加霜。
      沈一非匆匆地和周芷芬说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接着又将电话挂到他妈妈的办公室。
      “妈,你中午去过医院了?”
      “是啊。怎么,担心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伯母的状态一直都不是很稳定。要不是我昨天突然和你们走了,可能不会出现那么糟糕的情况。我是不想把事情弄得更糟。”沈一非说话的口气很平和,但内容表述得清楚、直白,是隐隐的指责。李敏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
      “你是担心我和你爸爸会去医院人仰马翻地闹一场,和你昨天做的一样?”沈一非没有说话,他并不觉得自己昨天做的有什么过分。
      “一非,妈妈不想指责你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你昨天晚上让我和你爸爸很尴尬。昨天硬是坚持你去,这事我们可能做的有些过分。但我们好像并没有逼你。先不要说这事给林家带来些什么不好,就说这选择,那是可你自己做的。但你好想并没有为你的选择负起责任来。”
      “妈妈,我不想谈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痛快。——好吧,我说说我的想法。首先我做的选择不是你理解的那样。我并不是单纯地和你们去吃饭。我是想去让你和爸爸还有李舅一家明白,你们心里想的事情,在我这通不过。我觉得我想做的已经做到了。至于效果如何现在说起来还为时过早。”
      “你把爸爸妈妈就这么阶级敌人一样地看?”
      “没有。我只不过是——就像医生用了一剂猛药而已。”
      “你的意思,我和你爸爸在这个问题上都是病态?你是在铤而走险,下了一剂虎狼药,能救得过来就大家高兴,救不过来也乐得一了百了,落得个干净?”
      “妈,我没有那个意思。”沈一非有些急了。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样想。“除了爸爸妈妈,我还有谁?你就这么看你的儿子?”
      “你这话还有良心。一非,你长这么大,爸爸妈妈有没有强迫你做过什么?”
      “没有。”沈一非低低地应了一声。
      “知道为什么吗?”
      “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具体的也说不清。总之是为我好就是了。”沈一非真诚地说着。李敏在电话里顿了顿,似乎在抽噎。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也明白在你眼里,妈妈是攀龙附凤往上结交的人。但你也要知道,我也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希望儿子过得上最好的日子。再重的私心和儿子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我们就像你林伯母爱林琰一样爱你。”李敏哽咽着说。
      “对不起,妈妈。但我爱阿香。”沈一非很诚恳很明白地说。
      “算了,妈不是要你说对不起。只是有些伤心。妈也能理解你的苦衷,我也年轻过。我只是伤心为什么你一直不能体谅我的这份心。”
      “妈,是我一直粗心了。”沈一非陪着笑,“所以我才要给你们找一个善解人意的儿媳妇。你们不是也一样喜欢她么,而我又是那么爱她。多理想啊。”
      “好好。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妈妈,还生气么?”沈一非有些撒娇的意思。
      “生气!有哪个父母不是给儿女气死的?”李敏的气已经顺了。
      “那医院的事儿?”沈一非还是有些担心。
      “我的儿子真是大了,做事的目的要多明确就有多明确。费这么多心思打电话,还破天荒的道了歉,原来就是安抚她包藏祸心的老妈,免得坏了他的好事儿!”
      “妈。”沈一非又有点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您儿子。虽然不敢说孝顺,可我也不至于这么不孝吧?”
      “得了,我说你一句你就受不了了!”李敏笑了,“你是我生的,你孝不孝顺我最清楚。你爸爸和我晚上是一定得过去的。咱们两家的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何况你还一直赖在人家不肯回来。我们说什么也得过去意思意思不是。真要是哪一天,你的阿香做了咱们家的大少奶奶,我们也想有些好日子不是?”沈一非听了兴奋得了不得,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落到了让人舒服的地方,好半天才喊出一句话。
      “妈,你可真是我亲妈。你放心,阿香一定会像你的亲闺女一样对你的。”
      “好了,别一得了意就胡乱许愿。你昨天那一下子把我和你爸爸打败了,也打怕了。我们连夜讨论,决定妥协,和你签订停战协议。”
      “什么协议不协议的,你们愿意怎么就怎么吧。我哪能干涉妈妈和爸爸的事呢?”沈一非嘿嘿地笑着。
      “我没时间和你贫嘴,我挂了。”
      “妈,再见。”
      放下电话,沈一非张着嘴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妈妈说过的话,越想脸上的笑容堆得就越厚,嘴张得就越开。头上原本就很不情愿偏向一边的短发现在更加精神了。幸福的感觉挡都挡不住地往出涌,仿佛一辈子的大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再不用费什么心了,接下来的就等着采摘收不尽的幸福的果子。
      门口的风铃响,中学校的午休时间到了。沈一非每次回来都会代林香远看店,常来这里的学生也大半知道他,也很有几个学生和他聊得上来的。沈一非本来就是生性开朗的,又加上就在旁边的中学升的大学,和这些个中学生自然有很多谈资。哪个老师有什么口头禅,哪个老师有什么习惯动作,这些很容易说到一起。所以中午的气氛倒也热闹。
      沈一非正谈得高兴,风铃又响了几下,一个很时髦很阳光的女孩子走了进了。长发卷着披散在肩上,一个高档的墨镜卡在头的前面,皮肤白皙,细细的弯弯的眉毛,水灵的眼睛好像总带着笑,小巧的鼻子,薄而精巧的小嘴——很美很撩人的一副五官;身材更好,削肩,细腰,窄臀,细长笔直的腿,配着白色紧身的小上衣,黑色的合体的散腿的裤子,黑色长尖的皮鞋……很迷人的一位。
      进来的这个人不像是买书的,屋里的说话声不期然地静了一小会。来人好像是并没有因为自己带来的异样有什么反应,似乎是还未明了,又似乎是已然习以为常了。她的目标也很明确,眼睛直截地看着沈一非。屋里的学生也随着她看着沈一非。但沈一非并没有一点讶异,甚至脸表情都不曾变,依旧带着刚才和学生们说话时的笑,好像不论什么现在都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也不可能让他的心情更好一样。
      “斯文,这么有空。”沈一非认识来得这个女的,这就是昨天和他一块吃完饭的他“李舅”的独生女,秦力口中的花狐狸。
      “我就不能来这买书?这间书店不欢应我?”李斯文微扬着头看着沈一非,说话的口气不十分的顺。沈一非的心情好,差不多什么样的气儿都能顺的下来。见她这样,他连忙又笑了一下,“怎么会,我是卖书的,你就是上帝啊。”
      “那么,上帝有话要和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李斯文半开玩笑地说。她确是带着些气来的,但见沈一非一脸的笑容,她也不好怎么样。
      “当然,顾客至上嘛。——对不起!”沈一非和几个正和他谈着的学生说道歉,几个人也就走开了。
      “请坐!”沈一非指了指外面的一张竹椅。
      “谢谢。”李斯文大方地走过去坐下来,很优雅挺着脊背,两腿合并,微斜地紧贴着竹椅靠着,将她手中的包放在腿上。她看看周围的学生,有看看沈一非,“这书店是你们合开的?”
      “哦,不。我是帮忙的。这是阿香自己的。”沈一非坦然地说。
      “我还以为是你们两个的。昨天晚上你说有事,就是急着回来看店吧?”李斯文好像说到正题了。
      “不,昨晚我本来有两个约,一个是我妈妈代我约的李舅,一个是我自己约的和阿香一家吃晚饭。由于李舅是妈妈约的,自然拥有较高的优先级。但这一边的伯母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也不好爽约,就紧赶着回来了。今天我妈妈还教训我说我不礼貌。我也正打算道歉呢。”沈一非将直接冲杀过来的话题缓和了一下。
      “昨天,你伯母和那位阿香姑娘没有怪你吧?”
      “她叫林香远。伯母很疼我,就像妈妈一样。阿香从来不懂得怎样怪罪别人。”提到林香远时,沈一非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温柔。李斯文脸色冷了一些。
      “可是我昨天的确是很生气,而且我也不认为我是在无理取闹。我从来都承认自己是个愿意怪罪人的人。”李斯文针锋相对地说。
      “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沈一非自觉一时忘情说错了话,连忙又笑了,“我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及。你别介意。”
      “我能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一句话而已,我虽然愿意怪罪人,也还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李斯文冷笑了一声。沈一非听了,脸上的笑一时间都敛净了,表情也有些冷。
      “哦,那就好。”
      见沈一非不如之前那么和气了,李斯文的表情更难看了些。“还可能有什么不好么?”
      “你要是介意了不就不如不介意的好么?无论怎么说,只要能得到人的谅解还是得到谅解的好啊。”沈一非仍旧客客气气的。
      “我们正想到一起去了,我今天也是为了求得你的谅解来的。”李斯文话说得客气,可口气丝毫没有软下来。这是一个女学生来付款,沈一非连忙笑着答对。
      “香远姐姐去医院了?”付完了款,那个女学生又问了一句。看样子和林香远很熟。
      “没有,她在楼上休息。昨天累到了。谢谢你。”有人关心林香远,沈一非很高兴。
      “她妈妈好些了么?”
      “好多了。”沈一非边说边仔细看了这个女学生一下。穿着很素净,中等身材,白净的脸,很水灵的一双眼睛,长头发,在脑后吊成一个高高的辫子。
      “哦。”女孩子说话有些矜持,匆匆地对着沈一非笑笑就走了。
      “你的阿香很有人缘的么!”李斯文勉强地笑了一下。
      沈一非一副“那当然”的得意的笑容, “和你一样,他们也是上帝。”
      李斯文听了笑了笑,没说话。经过这一会儿,她显然也冷静下来了,笑得自然一些了。“你先忙吧,等你有些空了。我们再谈。”说完,她就走到北面的架子上看CD。
      沈一非自己答对买书的学生。十二点半钟之后,店里的学生渐渐地走尽了。
      “斯文。我的时间出来了。不好意思,让你等。”沈一非又笑得真心而自然了,因为他现在万事顺心,真是想要多少和气就有多少和气。刚才的一点小小的不高兴已经淡的没了踪影。
      “那有什么?也是我来的不巧。”李斯文显然也放平稳了心,边说边走回到竹椅处坐下来。
      沈一非笑笑没有说话。
      “给我吓住了?怕得罪了我,就不敢说话了?”李斯文很直爽地说。
      “哪的话,只是觉得你道一句歉,我道一句歉的拉扯,没完没了的,没什么意思。小事一件,礼节上意思一下也就是了。”见李斯文这样的直率,沈一非也跟着直率起来,之前,沈一非真的没有和她有过什么接触,并不太了解她。
      “哈哈,好。和你说话很痛快,一点都不费劲。”
      “我也有同感。那就说吧,是不是来向我兴师问罪来了?”沈一非笑着说。
      “我原以为自己是负荆请罪来了,为和你父母及我父母一同设计昨天晚上的事而道歉。可现在心平气和地想一想,我可能请罪是假,借此向你问罪倒是真的。”李斯文笑了,自然的笑,很灿烂的。
      “我自是罪有应得,我只顾着自己的想法,确实有唐突不恭敬的地方。我承认。”沈一非很大方地承认了。
      “可我现在觉得问罪已经不重要了,我更想把我做的那点糊涂事和你说清楚。”
      “什么事?和我有关系?”沈一非顺势问了一句。
      “你不用装糊涂。你如果没看出你爸妈和我爸妈的心,你昨天会那样地喝酒,然后甩手就走?”
      “呵呵,我说了,我就是粗心。我爸妈的心思虽然知道一点,但你和这事有什么干系?”沈一非笑了笑,“难道,你受了我妈妈什么贿赂?”
      “贿赂倒是谈不上,但是我的私心却也是有的。”说着李斯文的脸有些红。“我也不想绕弯子,我妈妈和我说过你,也暗示过我如果愿意的话,有人愿意做介绍人。——我和你,懂了么?”李斯文的样子很勇敢,毫不回避地正视着沈一非。
      “懂了一点。”沈一非点点头。
      “我没有反对,因为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你不错,我也还没有男朋友。”
      “我能理解。”
      “其实,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但我一直对自己很自信。只是不知道你的阿香竟然这么不得了。”李斯文似有些不信,又有些不平。
      “你有你的本钱。”沈一非笑笑,然后接着说,“我和阿香是从小玩到大的。在我,她一直是最好的,在某种意义上这其实是我的一种自信,因为有很多时候,我都分不清哪是我的哪是她的,有时甚至就觉得,她就是我,我也就是她。”说话时,沈一非很坦然,很平静。
      李斯文没想到沈一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听起来还很自然、很贴心。她边听边仔细地观察沈一非,似乎想从中看出些破绽来。
      “我只是有点惊讶。”李斯文如实地说。
      “惊讶,因为我说的话?”沈一非很觉得有趣地看着她笑。
      “本来就是台词,可听起来又根本不是。你是怎么办到的?”李斯文坦然地看着沈一非。
      “其实很简单,我说的是真话、实话、心里话。”沈一非笑了笑。
      之后就没什么话了。过了一会,沈一非开口问她,“昨天李舅不太高兴吧?”
      “也没说什么,但好像是不怎么高兴。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本打算待一周的,可现在阿香的妈妈病着,我就说不好了。”沈一非想了想,才告诉她。
      “哦。”李斯文说着站起来,“本来还想着会一会你的阿香呢,看样子你没这个打算。”她告辞了。
      “阿香很好客,如果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可是她昨晚上没怎么睡觉,下午还要去医院。我实在不能叫她起来。”沈一非一脸无奈的样子。
      “你都这么说了,我再坚持也没用。再见吧!”说着她起身打算告辞。
      “不再看看书了,给朋友优惠。”沈一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少来,又不是你的。”李斯文说着边转身往外走。
      “那又怎样,便是白送,我也做的了主。”沈一非笑着申辩。
      “即便你做主送了我,那也不是你的,我也没兴趣。” 说着,李斯文停下,转身对着沈一非一笑, “来日方长,学校见吧!”
      “慢走,常来。”沈一非边说边送他到门口。
      李斯文刚走,后门就打开了,林香远走进来。
      “一非。”林香远对着沈一非柔和地笑了一下,走过来,递给他一瓶饮料。沈一非见她的脸上红润了好些,眼睛也恢复了些精神,便也放心地笑了,接过饮料边喝边问她,“你刚才听到我们的谈话了?”林香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我下来时,正好听到你们在谈昨天晚上的事,我就出去到外面的园子里站了一会,听你们谈完了才进来。”沈一非疼爱地看着她,柔声说,“你应该进来的,无论是谁,都没有因为她而让我远着你的道理。”说话时,沈一非拉过林香远的手放在嘴边轻吻着。林香远有些羞怯低抬起头,看着沈一非的脸,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是如果因为知道就让你为了我一个而无故地远了别人,那我不就更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了么!”
      空气种隐隐地透着清香,像是桃花,但沈一非觉得桃花绝没有这么淡雅。
      窗外,没有风,桃花静静地开着,静静地散着香气。今年的桃花开的很好,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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