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踏雪醉兮

4、结友

　　不管怎样，当这两人各怀心事地到了内院，听到西门烁跑书房里并走进书房时，着实是被惊艳到了。
　　西门烁的一副好皮相人尽皆知，不过她把那奇奇怪怪的圆领袍换下来，着一身桃色裙衫，静静地看书时，确实是在娇俏中带了些美艳的。
　　当然，如果没有绑着绷带的左臂添乱就更好了。
　　国公爷和西门妃都是倾世佳人，西门妃的美貌不必说，但小郡主确是像极了安国公。
　　国公爷貌美如花——这要是搁在其他的国里，准要被那国公爷削掉了头。可这要搁在他南齐安国公身上，那绝对是没人敢说个“不”。据说他曾被认作女扮男装的姑娘……
　　可想而知，有这样貌美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怎么会丑？
　　可惜，若是得知这样一个凭着脸皮就能吃饱饭的人平日里逛瓦子泡酒家到处打架拉架，那还真是内心无比强大。
　　容雪看到了作普通妆容的郡主，心里不由一震，这世上还真有这般的女子。
　　这般灿烂如娇花盛放的女子。
　　西门烁起身，毫不在意地拍拍下裙上的皱褶，垂眸一笑道，“烧鹅买回来了吗相公……欸欸欸？”
　　早晨刚刚那小丫头！怎么在这？
　　在用缕空雕梅花精制成的饭桌上，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相对无言。
　　西门烁尴尬于自己方才的行为，容雪初到郡主府颇为拘谨，缀玉习惯了冷脸不说话，秋见月见三人都不说话也不动筷，心里慌得不行，索性也不动了。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缀玉开口打怕了沉默，淡淡道：“诸位请动筷，今日不得已到外面买，回来时蒸了一下，味道是不如之前好的了，还请莫要嫌弃，请吧。”
　　西门烁身先士卒夹了一块盐焗鸡。
　　秋见月连忙拦下，“你别吃啊，这里面有盐，对你伤不好。”
　　“伤个屁，”西门烁最烦这人的叽叽歪了，没好气地出声打断，“真要是这样，我还说你吃肉吃多了会腹泻，喝酒喝多了伤身呢——像你这种理论，你就什么都别吃啊。”
　　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闭了嘴。
　　完了在小姑娘面前骂人了！
　　唉……一时嘴快。
　　西门烁颇为抱歉地看了看容雪，却发现容雪似乎也在一直打量着自己，这么一看，愣是相相对视了好一会。
　　原来这丫头还挺好看……比自己小巧一些的鹅蛋脸，薄薄的嘴唇稍稍抿起，鼻尖比自己小一些，细细弯弯的柳叶眉，还有一双圆圆的荔枝眼……
　　跟老二不像，但也是极讨人喜欢的模样，机灵，乖巧，就像只小猫咪一样。
　　容雪看了好一会，直到突然对上西门烁含笑的一双眸子，猛地反应了过来。
　　“好看么？”西门烁笑眯眯地问。
　　“郡主恕罪。郡主乃是我南齐第一美人，比起那昭君西子有如过之不及，自然是好看的。”容雪轻轻地说。
　　“小丫头嘴还挺甜。”西门烁心道，又道：“敢问姑娘芳名？”
　　容雪不便教人知晓真姓实名，却又不愿打诳语，遂道：“小女子姓容，名雪，容雪。”
　　“雪……容雪？”西门烁好奇地问起了小姑娘。她很久没有这样一番奇遇，登时对这小丫头无比好奇。可她一听这名字，一下子愣了愣。
　　容雪……不就是那老酸儒的大女儿么？那老头子会教自家闺女跑江湖？
　　难怪这小丫头如此聪慧，简直比她西门烁还要人精。
　　从深宅大院里长出来的哪个不是人精，长着一副七窍玲珑心？否则……根本活不大啊。
　　容雪走出饭桌，朝西门烁福了福身，尽量让自己恭敬的面孔：“臣女是容府长女容雪，今晨教郡主为小女负伤，多有愧疚，然惊怕叨扰郡主，原想归府后给郡主赔不是，谁知遇上秋二公子，又借郡主一饭，臣女感激不尽，多谢郡主一饭之恩。”
　　容雪心里也是飘忽不定，若是她将身份掩藏，以她西门烁的手段不可能查不出来，如此一来，便是欺上之罪；可这说了便要以容大小姐的身份来结交郡主，若是叫眼前这人起了疑心，扳倒一个容小姐乃至整个容府都轻而易举。
　　西门烁低低地笑了起来。
　　“有趣……”西门烁的左手能活动自如，她敷衍地拍了几下手，眼睛随意地看着容雪笑道：“容小姐竟然小小年纪就能喜怒不形于色，这可是我这么多年都没能学会的一招儿呢。”随后一抬手道：“行了，天大的事儿也比不上吃饭重要，吃饭吃饭，吃完再跟咱掰扯。”
　　秋见月见此情此景，连忙装作没看到方才的冷场，夹起一块烧鹅，认真地盯了好一会儿，放进嘴里嚼了嚼，把整块肉都吞下去了，突然问西门烁：“不说这是荔枝烧鹅么？我怎么没吃到荔枝的味儿？”
　　西门烁扶了扶额。怎么会交上这样一个傻了吧唧的朋友！
　　但她有心逗一逗这个二傻子，于是故意坏笑：“你是不是吃懵了，哪有拿荔枝来烧鹅的。叫荔枝烧鹅自然是因为这烧鹅皮红肉白，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跟荔枝像不像啊？荔枝是形容烧鹅的好吗？亏你还说吃遍天下美食！”
　　缀玉淡定地啃着鹅腿，对这两人日常掐架已经不见不怪了。
　　一旁的容雪突然开口：“荔枝烧鹅是岭南的特色美食，以荔枝木为材料，至于深井中烧至而成，以皮脆肉美闻名。秋公子身份华贵，应当略解一二的。”
　　西门烁大为好奇，眉毛挑了挑：“欸你怎么知道？照例说你应该一直没离开过京都，岭南至此千里之远，应该和这个蠢货一样没吃过才对啊。”
　　容雪笑了笑，“小女无甚独特喜好，唯钟爱美食，对各地菜肴颇有研究。也会叫家中厨子试着一做。”就是不怎么好吃，还原不了食物的滋味。
　　容雪又道：“这家的烧鹅不好，鹅养得过头了，肉太老，香料也没有选上好的，入不了味。”
　　西门烁眼睛都亮了起来。到这京都这么多年，这儿的人总喜欢吃牛羊粉面，好久没有遇到吃得志同道合的人了！
　　管他甚么容大小姐还是谁家小姐，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当然，在表面上她还是无甚太大表情，只是弯弯的眼角溢满了喜色，轻唤道，“小眉，替我找一条陛下赏的冰丝帕，绣金丝春杏，牙色那一条——”见容雪不解，忙拉住她的手，嘴角一挑，露出右上角的一只犬牙：“容小姐，真没想到你我竟如此投缘，可否容我与你结一个朋友？这一方丝帕便权当是你我结友之证，可好？”
　　容雪默默地叹了口气，怎么不收？不收可是大事啊。
　　于是她浅浅一笑，施施然朝郡主一点头，欣然收下了帕子。
　　窗栏三月花胜叶，待你我二人初见面，柳丝正长，春光正好。
　　“我安宁郡主西门烁，今日与容雪姑娘结为挚友，以此帕为证，至此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这厢送走了容雪，秋见月毫不客气地走到边的秋竹苑，往铺了软垫的床上一蹦：“嗨呀，总算把人送走了！欸话说郡主，您这怎么铺上软垫了？我记得你家应该就你一个呀。”在西门烁屏退左右后毫不客气地把折扇随手往旁一丢，瞌上了双眼，摊开双臂往榻上一摔，大笑道：“小烁儿，替你月哥拿把大蒲扇来——这才凉快嘛，那把折扇除了装装样子也没有什么用了。”顺手撸起袖子，把鞋一蹬，躺倒在榻上。
　　西门烁递给他一把蒲扇：“大蒲扇没有，京都好像不卖这个，喏，这是我们之前用的，你爱拿不拿——你给我姿势摆好点，教养呢，狗吃了？”然后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慢慢滩成一团，比了个圈望向窗外，“还是之前好啊，想玩就玩想吃就吃，在南边不会短了我们衣食，相反还因为爹是朝廷命官成了一方土霸王。多好啊。”
　　西门烁看窗外一片好景，忍不住用手肘撑起脸，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不知道，大概五岁，大概七岁，反正应该刚捡回了小唐没多久。她又跟小唐吵起来了，好像是因为她抢了小唐一块糖糕。
　　嗯……应该不是糖糕，老二不会做糖糕——哦对了，是一块玉。
　　是老二买给小唐的玉，色泽说不上多青翠，一看就是专坑大头鬼的，偏生老二还上了当。
　　“我才不给你呢！”西门烁拿着从唐琬手里抢来的玉，一边走一边甩，眼看着唐琬要追上来了，把玉往衣兜里一塞，顺着树瘤窜上了梨花树的一个小枝丫，在上面颤颤巍巍地站着。
　　见唐琬已经跑到了树下，西门烁恶向胆边生，伸手一指唐琬：“哼！自从你来了我们家，二叔都不理我了，大哥也围着你团团转！我现在只能吃一个烧卖了，之前我可是吃两个的，你还我烧卖！还我哥哥！”
　　唐琬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又急着拿回玉佩，只好在树下蹦来跳去，脸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那是哥哥给我的，你要的话我以后给你就是了，你把玉佩还我！”
　　一听是“哥哥”给的，西门烁更怒，但又想不出有什么问题，只好赖在树上撒泼，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给我不给我不给！有本事你就叫人来啊！”
　　唐琬蹦得气喘吁吁，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靠着大树呜咽着哭起来。
　　西门烁愣住了，她不知道原来唐琬把这块玉佩看得这么重。可是她也是真的很难过，以后这个家伙就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哥哥的爱要分给这个家伙了，好吃的不能吃双份了……西门烁心里憋得难受，既想把玉佩还给他，又不想让哥哥真的养着他，头疼得厉害，干脆一起哭了起来。
　　西门夏从外面被两个小鬼吵醒了，没好气地出来，走到梨花树下，就看到两个小烦人精不知怎的又哭了。
　　他没好气地出来，大喊道：“别哭了！你俩也真是的，小孩子家家有什么好吵的？……西门烁你给我下来，爬什么不好你还给我上树了？不要命了是吧！糖丸儿你也别哭！”
　　西门夏耐着心听唐琬讲完事情经过，不由从心底发笑——敢情这俩熊孩子在为了家庭地位争风吃醋呢。
　　西门夏没什么好耐心，听唐琬讲完话已是极限，这本来就是西门烁错在先，随即三两下上了树，把自家小妹拎小鸡一样拎下来，也不管小妹哭得梨花带雨，一把抢过玉佩，还给还在倒抽气的唐琬，毫不停歇地训起了西门烁：“你抢人家东西干嘛？又不是不要你了，少吃一点又饿不死你！成天除了吃就是哭，你不烦我都烦了好吗？听话一点不行啊！”
　　西门烁一听，万念俱灰，只觉得跟什么唐琬什么的已经不大重要了，哥哥已经不爱她了。这么一想，哭得更凶了。
　　终于，西门陆从市集里回来了，一回来就听到三重魔音穿耳——女孩尖锐的哭叫声，男孩小声的啜泣声，以及少年气愤的训斥声：“哭什么哭！你上树的出息呢？给我闭嘴！”
　　西门陆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东西放下拜托管家放好，拿着一盒糖糕走过去。
　　“好啦——阿夏你先回去，帮忙弄一下我带回来的东西。”西门陆驾轻就熟地支开西门夏，反正他只会添乱，让他看小孩还不如让他去杀猪。随后他走到两个小屁孩面前，慢慢蹲下来，把糖糕的笼屉用手绢垫着放到地上，一只手抱一个：“小烁和小琬都不要哭嘛，哭了可就变成丑八怪啦，小烁不想变成丑八怪吧？”顿了顿，又对另一边的唐琬说道：“小琬也是，哭了可就不好看了，将来要讨不到媳妇儿的哦。”
　　见两个小朋友都拼命止住了眼泪，西门陆温柔地笑了笑：“事情的经过我已听说了——小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问自取是为偷，你还不还，这又跟土匪有什么区别呢？”
　　西门烁略感惭愧，红着眼眶低下头。
　　“还有，小烁，小琬来到我们家不是来争宠的，恰恰相反，你又多了一个来疼你的哥哥，这不是很好么？”西门陆的一双丹凤眼眼很是好看，现在因为笑而弯了弯，染上几分温柔，一身霜色衣衫与身后梨花融为一体，月白大袖随风飘扬。
　　真好啊。
　　午后的暖阳洒在窗栅上，少女酣睡的侧颜被光点打磨得带了些许温柔。
　　嘴角浅浅噙着笑，枫红色半袖上的金丝绣芙蓉花边越发华美无双。
　　缀玉轻轻打横抱起熟睡的小郡主，也只有在她熟睡之时，她身上那分孩子气才会不经意间跑出来。
　　吾家有女初长成，正是盈盈十五时。
　　只是缀玉知道，梦中的故人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容雪一回到容府，便有一个婢子匆匆跑出，“大小姐可算是回府了。今日可是出门了？也不跟老爷夫人道一声，好叫暗卫护着大小姐，这如今仍未太平，世道险恶，若大小姐出事……”
　　容雪心底冷笑，表面上却稳稳把持住脸色，右嘴角稍稍挑起，缓缓道：“夫人关心家中小辈，着实让雪儿感到庆幸，只是雪儿如今已大，自可行于世间而无碍，劳谢夫人如此关心。”
　　“好孩子。”那位“夫人”款款而出，听了这话，走来拉住容雪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软声道：“今日老爷因姑娘擅出家门气得紧了，还有望姑娘待会儿劝慰一番。下次姑娘也要与我等提前报备，总不能教我容府小姐被人欺辱了去呀。”
　　“嗯。”容雪点了点头，不愿再多废话，抬步进了内院。
　　“夫人！”待容雪走远，女子身旁的小婢气有不忿地出声：“大小姐待您这般无礼，竟连礼也不行一个，真是过分！就欺您乃是平妻，非为正妻罢了，您也不跟老爷讲讲！”
　　“说来做甚？大小姐也是容家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你见过母亲陷害自己孩子的么？”那女子脸色淡然，像是在训自家婢女，“再说你当老爷真是闲的慌么？他做他的一国之相，我来替他安定家室，又不会又妾威胁我的地位，大小姐的身份也不会改变，我跟她们斗什么？”
　　那小婢应当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三月天不冷不热，山茶零零散散开着几朵，一滴露珠从花瓣上缓缓滑落，容雪就在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
　　但愿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