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很难》西山之月

52、052

　　陆知从廊子的另一头走过来，见到自家公子，忙低声问安。

　　冷风袭来，陆瞻索性住了脚，站在廊中吹了吹风。

　　见公子所望的方向，陆知心下有数，亦明白，公子既然停下了，一会便必定有话要问。他静静地候在旁侧。

　　也知过去多久，陆瞻觉得那冷风着实带着寒气，便拢着衣襟转回身，道：“叫你去作何？”

　　陆知早知有此一问，遂放低声音，直言道：“林姑娘核了后衙的日支细账，发现有不妥的地方。”

　　“嗯。”陆瞻回想起，这事，有一晚，她确实提过一嘴。

　　细枝末节的事，他没闲心理会，却不想……中晌的时候瞧着，还不见有几分力劲，一回衙里，她倒闲不下，卯上劲的核起账来了。

　　陆瞻按下此事不提，对陆知吩咐道：“明儿，你亲自去一趟提刑衙门，问秦三行要人。”

　　“分寸如何？”陆知怔愣了一下，便立刻回过味，明白了公子的意图。谭良定是带不回来，但试探提刑衙门一番，先发制人，才能谋定而后动。

　　“自然，越激烈越好。”陆瞻道。

　　陆知点头，“明白了。”只有让提刑衙门里动起来，他们这头所插进去的人，才好探得消息。

　　顿了顿，他抬手比了一个抹脖的动作，低声道：“公子，那个蔓珠，要不要……”

　　陆瞻的唇角噙起一点冷笑，“请君入瓮，再来个瓮中捉鳖，不是更有意思？”

　　“陆知懂了。”

　　昨个，那蔓珠趁林姑娘和公子不在衙里，竟又一次偷探了后院锁着的几间房屋，但怪的事，她并未损坏什么，只是对四下打了量一番，并站在屋前盯着那锁看了一阵。

　　这会，听过公子的话，他才觉过味来，那蔓珠，不过是请君入瓮和瓮中捉鳖的桥梁，不足为虑。

　　“公子用过饭了吗？”陆知问。

　　“在前衙已用过。”陆瞻扬了扬手，让人自去。

　　内室的菱花窗，有半数被敞开，林胭抱膝坐在罗汉床上，倚在窗前。廊子那边的动静不算大，但她仍竖着耳朵，细细听着。

　　便在陆瞻停下步子的那时候，她的目光便已落了过去，没移开过一瞬。

　　这时，瞧他一步步走过来，她略略思量，忙从罗汉床上下来，亲自取了那件银灰裘皮斗篷，迎去了堂门口。

　　待脚步声将近时，她轻轻撩起暖帘，柔声道：“大人回来了。”

　　陆瞻与她对视一瞬，继而径直去了闲室。

　　瞳里映出那道离去的身影，林胭默了默，片刻后，她收拾好心绪，也不管陆瞻的冷漠态势，亦落后半步的跟了去。

　　这些日相处下来，林胭也算摸清了陆瞻的一些习性，知道他，凡暮色过后，只要能抽出空闲，定雷打不动的，要在闲室翻一翻书册。

　　见他卧靠在美人榻，林胭便将烛台上另备的烛悉数点燃，免得他看书久了，熬伤眼睛。

　　看着闪烁的烛火，站了站，她又将那银灰裘皮斗篷对折，缓步过去，蹲下身，把它轻轻搭在陆瞻的腿上。

　　“你不必这样刻意殷勤。本府既答应过的，就不会半途失信。”陆瞻缓道。

　　林胭轻咬一下唇瓣，转身出了闲室。

　　听得细微的脚步声远去，陆瞻那落在书册上的视线，滞了滞，唇角勾起一抹冷嘲的笑。

　　一会后，听得那脚步声又由远及近了，陆瞻握住书的手，微微顿住，但也不过瞬间，他的神情便回转到了冷然之态。

　　林胭手里端着火盆，盆中银碳呈燃烧的通红色，她轻手轻脚地，蹲在闲室中央的那镂雕缠枝火炉旁，揭开炉盖，用铁镊子，从火盆中将炭火一点点地夹进去。

　　灼热的炭火，将她的面色烘烤得绯红一片。

　　做完这些，瞧了眼陆瞻正翻书的动作，便默默退了出去。

　　回到内室盥洗后，她坐在床边，手里握着那本《月仙集》，不觉间，竟又翻到了《闺怨》，那首月仙姑娘留下的往昔回忆。

　　本来，短短的四句，并无甚么诗题，‘闺怨’二字，乃是由后来的文士所强加。

　　尽管月仙的遭遇如此令人唏嘘，甚至蹉跎了她的一生，但在一些文士眼中，区区‘闺怨’二字，便已是全部。

　　看着。
　　林胭不仅想，自古以来，女子当真只能做男人眼中的，附庸之物吗？

　　再没什么翻看的心情，她撂下书，怔愣一下，而后又轻轻嘲笑，她此刻，不正是在等男人回房，等着侍奉他安寝吗？

　　再思忖，她阖了一瞬眼睛，屏去脑海中的杂念，依附上陆瞻，是她自愿的选择，况且，她和他之间也非一般的依附，除却各取所需，寻根究底，是她的需要更甚一些。

　　夜色变得深浓。

　　也不知等过多久，林胭只知，正当她忍不住阵阵地打盹时，陆瞻才一身冰寒的回来。

　　她一个激灵地清醒，忙走过去为他宽衣。

　　“是炭火烧完了吗？”她轻问，想着，真不该这样被动的坐着，尽管他不愿意理她，她也该过去，给炉子里添一添炭的。

　　本想提一提白日的事，但觑着陆瞻冷然的面色，林胭又将话咽了回去。

　　自始至终，打从回房到熄灯上床，她便没听他多说过一个字。

　　锦衾被拉到脖颈的地方，在被里捂了好一阵，林胭没觉出暖意，手脚仍冰凉凉的。

　　她朝陆瞻的身边挪了一点，伸出手，攥住他那被捂得温热的掌心。

　　感受到陆瞻并未拂开她，她便将那手掌攥得更紧了。

　　“睡吧。”陆瞻道。

　　林胭轻嗯一声，就着侧朝他脖窝的姿势合了眼。

　　----

　　卯时，天色微明。

　　府衙后面的厨院里，正忙忙碌碌。张娘子坐在一张案前，熟练的剥着午间需用的蒜，她时而垂头，时而抬起眼望着灶上的两个厨娘。

　　好些皱纹，从她的下眼睑一直延伸至眼角后方的一寸处。

　　“昨儿倩文姑娘吩咐了，林姑娘身子不适，暂且沾不得太多油荤，你们掌着些分寸。”

　　“嗳。”厨娘应下。

　　张昌从外面进来，手捧一碗浓粥和一个糯米甜团，挨着张娘子坐下，咕噜喝几口，道；“姑，吃过，我便出去了。”

　　张娘子撂下剥了小半的蒜，扯他一下，走去外面廊檐下。张昌端着碗，只得跟过去。

　　“你给我适可而止！”张娘子恼怒地戳着张昌的脑袋，见人神情恹恹地，不由拔高一截声调，“听见没有！”

　　张昌垂着脑袋，闷嗯一声，挑了挑碗中的粥，只觉得吃不下，便将碗塞给张娘子，“姑放心，秋琴说了，这是最后一回。我省得分寸的。”

　　张娘子咬牙低道：“你有分寸？你真有分寸，就不该再和那个女人有什么牵扯！”

　　张昌闭紧嘴，默了默，道：“我走了。”

　　张娘子自嫁到夫家一直未有生养，望着这个唯一的亲侄儿，不由叹下一口气。

　　府台大人何许人也？不提府台，便是大人身边的那位陆爷，也不是能随意糊弄的，厨院的账，早晚得问她算一算。

　　且听蔓珠漏的音儿，大人似乎将后面的账，交给了那林姑娘管着了。

　　她回房一趟，取出半夜摸黑收集的霜露。她将霜露交给厨娘，嘱咐道：“用这个，给林姑娘煮一碗花露茶。”

　　厨娘应下，笑道：“张娘子也太费心了，今年这样的寒天，竟起的来，收集这些劳什子。”怪不得，人家能做厨院掌事，而自己，只能围灶转锅，做些熏烟闻油的活计。

　　张娘子没心情与她叙话，略带愁容地走回条案，重新剥起蒜来。

　　外面的天色明亮开。云香城各处的朝食铺子，在萧索凄冷的寒风中，皆升起腾腾地白气。

　　张昌在南市的肉摊、菜摊转悠几圈，照例在老摊位，采购着后衙所需的各色食材；也照例，给每样食材的单价，在记账时，向上拔高一截。

　　采办完后，他急急地将食材运送回衙里，攥了银钱，又急急地到一处约定的僻静地等候。

　　约莫一刻，只见一个身材窈窕带着帷帽的女子，踩着细碎步走了过来。

　　“来了。”张昌在衣裳上搓了搓手心，将银钱塞给了那女子。

　　女子眉头轻蹙，掂了掂，“只这么一点儿？”

　　听得这话，张昌的眸色暗下，沉默了一阵，道：“秋琴，这是最后一回，明儿我便不来了，我们……也别再见面了。”秋琴从未说过甚最后一回，先前廊檐下，是他骗了他姑。

　　他姑视他如亲子，他不能再铤而走险，做连累他姑的事了。

　　“好好好，不见便不见，张昌，算我瞧走眼，竟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求你！”

　　“若不是陈同死了——”

　　“什么？”

　　张昌低声道：“若不是陈同死在江陵，你会来求我？”

　　秋琴帷帽下的脸，被瞬间涨的通红，她恨恨地将铜板砸在张昌身上，“原来，你竟还记恨着这事？张昌，虽然你我都是人下人的命，但你我终究不同，我是夫人买来的，你呢？你只有几年的期约而已！”

　　“期约一到，此处不留爷，你自可以收包袱走人！而我呢，夫人扶棺回乡，要带我和陈同随行，我能拒绝？”秋琴愈说愈激愤。

　　“好不易，从匪贼手里捡回一条命，难不成，你是打心底里想，想我如陈同一般被匪贼抛尸白河，泡烂在江陵那白河里吗？”秋琴低泣几声，便欲离开。

　　张昌拉住她，“我哪有这般心思，好好的，你别哭呀。”

　　秋琴挥开他，“你走吧，便当……我俩从未见过，当我也死在白河里了。”她小跑着离开。

　　“秋琴！”张昌唤了一声，思来想去，终是没有追拉她，喃喃一句：“多保重吧。”

　　过上盏茶时间，他走出巷子，待走到巷口，望见巷口边负手冷脸的人，不由腿肚子一颤。

　　“陆爷。”张昌向前。

　　陆知瞧了眼他，对身后随行的小厮吩咐，“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