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很难》西山之月

3、003（修）

　　林胭怔了片刻，转身合上门，才道一句：“舅母。”

　　窄小的屋里燃着一支细烛，烛花闪烁。李氏坐在床沿，神色半藏半掩地隐在暗里，让人瞧不清。床前置放着一张方桌，对面竖立着一架箱柜，箱柜两侧有两处搁架，其内全是成色不均的书册。

　　李氏对她招手，声音里带着喑哑：“阿胭，过来。”

　　林胭挪起一张圆凳坐在李氏对面，瞧李氏面色无神，终是硬不过心肠主动握住李氏双手，“您说。”

　　“……赵家的事，”李氏瞧着与她交握的手，那双手因日日劳作，已不复姑娘家的细滑柔嫩，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昭示着她对这个家的付出。

　　李氏不忍，但再不忍也不得不将心底话掏出来，“上晌，赵家捎来话明天未时接人，你……给我一句准话，阿胭……给舅母一句准话！”

　　林胭心头震颤，一双手不自觉地往回缩，却被李氏死死攥着，对上李氏殷切的目光，声音里揉进了一丝哽咽，“舅……他可知道？”

　　“不，你舅舅和你哥都不知，这些事我一人受着已经够了。”李氏摇着头，又带上几分急促道：“你喜欢他不是吗？你心里有他，赵督使心里也有你……”

　　“舅母。”林胭拔高语调唤一声李氏，她一双眼红殷殷的，“他赵督使瞧得上，愿意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娶我，我自然满心欢喜等着，我愿意嫁他。可若不是，阿胭……誓死难从！”

　　她起身挨着李氏坐在床沿，搂着李氏，“您信我，我可以，阿胭能挑起这个家。”

　　她记不得爹娘，不知爹娘的怀抱如何，但舅家这些年，舅父舅母何尝不是她爹娘。

　　记忆里的甜蜜岁月，林胭恨不能将它永远锁在一个小匣子里，守着它，既不让它跑，也不许别人偷走。

　　她从箱柜里取出这些年贴补家用外，从零用里省出的铜板，加上今日东家给她的碎银一并放在李氏掌心。

　　“东家先前吩咐过我寻人，只要身家清白面容姣好，愿入雅室侍奉贵客酌饮，所得赏钱银利，皆分半数……我可以，我去对东家……”

　　李氏打断：“什么贵客？可是那些富家纨绔子弟们？”

　　林胭轻吸一息，“舅母放心，只是侍奉斟酒，没有其它。”

　　“胡说！”李氏拉她坐下，“你舅岂容你……”说着，李氏忽地没了声儿。

　　徐厚原不会容林胭做那轻慢自己的事，更不会容她自作主张，将他宝贝外甥女儿推入赵家火坑，他便是舍去一条命，宁肯一家吃糠咽菜，也不会容忍！

　　阿胭同他舅一般，又或徐厚原与他阿姐、姐夫一般，全是瞧着温和，内里一根连一根的筋皆宁为玉碎，刚烈着。

　　曾几时，她多么庆幸徐厚原那混账终于归了正道，被他姐管着、让他姐夫雕琢出了几分人样，不似林三郎，无论林默堂如何规束都整日游手不着边际。

　　但如今，她宁愿徐厚原还是那混账样儿，自私为己一些，也免得她儿女受此等苦，好好一个家，百亩好水田，全成了镜花泡影，落下一身病痛和债。

　　李氏瞧她愿轻慢作践自己，也不肯入赵家为妾，叹道：“你，侍奉斟酒和……有甚么……”

　　“不一样，”林胭轻抿着唇，忽然无声地泪流满面，“不一样！我拿真心待他，他不能不拿真心待我！”

　　李氏只觉心口一窒，涩了眼。

　　“他说，他有公务去陵州半月才回来……”

　　巷子里赵世良跟班小厮跟踪窥视的事，在林胭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从没有如此难受，李氏搂着她，她都不觉得有一丝暖。

　　相反，冷得人牙颤的寒，逆着她背脊，正一点点向上蔓延着。

　　“傻孩子。”李氏轻抚林胭的背，她想说：哪里真心便能换真心肠，门不当户不对，能换来的，多是伤痛罢了。

　　可她出不了口。

　　思量一番，终是狠心道：“你舅那甚河道总书办丢了也就丢了，舅母苦些累些也不妨，这许多年哪日不是熬出来的。我哪会不知你孝顺，你跟着我们也没受过什么福。今年冬至便十八了，早该为你寻门好亲事，偏偏因这个家，耽搁你至此。”

　　林胭摇着头，抹去泪，话到嘴边却被李氏止住：“你听我说。”

　　“恨也好，怨也罢。阿胭，舅母什么都能舍，独独一双儿女，独独你哥，不能！你哥不容易，多少寒暑昼夜，现今好不容易见着前路似锦，我绝不容许任何的偏差连累他、牵连他！”

　　“多的不提，你就当……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吧，好吗？”

　　林胭才止住的泪似又要裹不住，她死死忍着：“……我不明白。”

　　“你明白。”

　　林胭抽噎一声，垂下目光，空有再多的言辞，此刻也出不了口。

　　是，她明白。

　　鹤鸣楼里四年什么奇事没听过，什么腌臜手段没耳闻，以赵家在云香城、甚至整个江州所处的地位权势，她若不从赵家意，等着的……她哪里会不明白。

　　早打了定心针，早有预料，如今摊开了，觉着也还好，怎么眼泪就止不住地下滑往脖子领襟里钻呢？

　　林胭点头，“我嫁。”

　　她体谅做母亲的心，也该体谅……只是，那个母亲，也是她心底的母亲呀。

　　“你真不该招惹上赵家。”李氏一声低叹。她养林胭十一年，又何尝不是一腔真心，眼瞧着那个从病里捡回一条小命的小丫头，一天天出落得青葱水嫩，小脸一点点长开来，到这般俏丽。

　　——如今，要亲手推她入火坑。

　　李氏踉跄匆忙地离开，多看林胭一眼，多感同身受、多为林胭想一分，她便忍不住改变心意。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话不错，但真要抉择，手心终归厚过手背。此念一深，李氏一颗心又狠狠地硬了。

　　夜慢慢变深。

　　李氏走后，林胭屋里重回寂静，与无数个平常夜晚一样并无甚其他不同，一样的人和陈设，一样地多燃起一支烛火。用相同地姿势靠在床头，曲起双腿，手里捏着一个木雕人像摩挲端详。不同是，往日怀揣着少年悸动和思念，今晚却只有满腹无奈难言。

　　不知何时睡去，再睁眼时，晨曦已至。红彤地太阳从远处山峦的树影稍上跃起。

　　难得，林胭起了个大早不为忙活一家朝食，不为争夕去鹤鸣楼帮工。她拾掇好面容，打一盆水到房里，先用干布巾擦拭卷卷书册，接着浸透布巾抹净箱柜桌凳表和里本就不太存在的尘灰。

　　做完，净过手，便倚在窗前观着朝阳。红彤娇艳的金乌，醉在了林胭眼里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