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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归去来(上) ...

  •   79、
      亥时,照例于佛堂诵经。
      我用香烛点燃灯笼,正欲和沈云珞离去,罗净冷不丁从佛像旁冒了出来,命我留下。我只好将灯笼交给沈云珞,目送她渐渐走远了,方回到佛堂里,问一直板着脸的罗净:“何事啊?”
      他远远看着我说:“随我去戒律院。”
      “戒律院?去那做什么?”我往后退了几步,夜风忽然涌进来,灯火摇曳。
      罗净的脸一直在暗处,有些骇人。“你自知犯了什么错,随我去受罚。”
      我连连摇头摆手:“我不知啊!”
      “大胆妖孽,竟敢在佛门净地偷食荤腥,蔑视佛祖!”他一个飞身跃上前来,手中持一根棍杖,眼看要直直劈下来,我不敢在此使妖法,躲闪亦来不及,于是两眼一闭。棍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声响就停在我耳畔。
      半晌,没任何动静,我睁开眼,愣愣看着目含怒气的罗净,喃喃辩解:“我没吃……我只是带给她们吃,你知道沈云珞身子不好,仅仅靠药材如何补身子?而且,我们也并非佛门弟子……”
      他收回棍杖,冷冷蹙眉:“你乃白娘子座下弟子,修行时日也不短了,你可知道这样做会连累白娘子?”
      带着些许歉意,我垂头道:“大师,我下次不敢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随我去戒律院受罚。”
      “啊?我都认错了还要受罚?”
      “这样你才能记得!”
      我害怕得想要逃走,一面往后退一面语无伦次道:“可……我每天住在这提心吊胆,深怕菩萨哪天看我这妖怪不顺眼来治治我,经常睡不安稳,我已经很难过了……为什么还要罚我?还以为宫里才罚人,你们寺里不是慈悲为怀么?”
      他面露厌烦,用力拽着我往佛堂后面走。单凭女子的气力,我哪里挣脱得了。出了佛堂、经堂,愈是往前走,我反而镇定了,打几下而已,凭法术护体,还是可以捱过。我摆出一副狂傲的姿态,冷冷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罗净立马松了手,侧目瞥了我一眼,仍旧疾步如飞。
      戒律院空无一人,他刚迈进去,一挥手,灯盏刹那都亮了起来,甚至很辉煌。主持座后方的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戒条。
      “跪下。”
      我昂头挺胸朝主持座跪下,不屑道:“戒律院的主持才可以罚人,你算什么?”
      “我替白娘子管教徒弟!”他话音刚落,结结实实的一棍子打在我背上。我尖叫一声,不可置信扭头盯着他,还真打?他可下得去手!我运气施法,却发现半点使不出来。
      “这是戒律院,无人可以在此用法术抵过。”
      听着他不可一世的语气,我气得头脑发晕,嚷道:“打吧打吧!有什么了不起?!”
      棍子又落了下来,一下一下,闷声响在体内,似乎能听见骨肉在哭泣。他没有手软,更没有心软,这出家人,心竟然硬得如顽石。我强忍住未出一声,只觉得头越来越沉,没几下便支撑不住,我意识模糊,趴倒在地上。
      一阵檀香气味侵入肺腑,罗净动作轻柔将我背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念着:“不能再任性妄为……人非草木,是有思想有智慧的……做任何事之前要好好估量,这件事是否值得去做?为了给凡人解馋,欺骗佛门、有辱佛祖。若这次我不好好惩处你,佛祖将你的行为上禀天庭,恐怕你那救人的三百年道行就此付诸流水。小桃花,值得吗?”
      我浑浑噩噩听着,鼻子一酸,嘤嘤哭起来,即便是为我好,也不该下手这样的重。我的背现在疼得动也不敢动。
      “你可知道,劫无处不在。”
      我闭着眼,带着沉沉的鼻音虚弱答:“如果一件事情要估量之后才能去做,那还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么?如果非要值得的事情才去做,当初我何必要救下你们三人,为自己添麻烦……”
      我趴在他背上,泪湿了他的肩。静默许久,我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又疼醒了,轻哼两声。罗净正将我从后背卸下,动作滞了滞,“你先在禅房歇着,白娘子一会就来了。”
      “白娘子……”我喃喃念了几声,再也没气力了。

      整个后背好似在焚烧,火辣辣地疼。我晕晕沉沉趴在薄薄的褥子上,不知身在何处。
      “于归,你好些了吗?”
      微微睁开眼,看见窗前一袭纯白,夜风拂动,银丝飘扬。哀恸唤了声:“白娘子。”
      “我只能替你疗内伤,外伤是你必须承受的,否则我为你讨不来那三百年道行。”说着,她信手拈了个兰花指,朝我施法。体内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充斥,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只是疼痛未减去半分。
      “我刚为你讨回道行,你这便犯了事。若不是罗净及时应对,先罚了你……”白娘子轻叹道:“或许是注定的,要补给你这三百年道行来防身。勿要再胡作非为,下次本座也保不了你。”
      “白娘子……”待我唤出声,她已腾云驾雾翩然飞远。
      “小桃花,这本不是你待的地方。”罗净的声音冷不丁从另一方传来,我扭头看,他正在打坐,黑暗中看不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谁愿意呆在这鬼地方?我心里还有气,不予理会,头朝侧一旁枕好。
      “我送你走。”
      心里咯噔一下,他要送我去哪儿?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还是没问出口,继续沉默。
      “逍遥王是值得托付的人,从此你便安心跟了他。”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背上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一面强横道:“我不去!”
      “为何不去?”
      “你是出家人,管得着那么多么?!”我两手支着身子,忍痛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嫁给秦郎坤的,我要成仙!”
      “一年前我曾经问过你,你就这么想成仙么?为什么?”
      “做妖精也寂寞,做神仙也寂寞,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做人呢?放下你的执念,好好做人,这样不好?”
      “那我也要嫁给秦郎坤!”
      罗净忽然起身下地,一步步走来,目若寒星盯着我,“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他不是你的劫,你还会想要嫁给他吗?”
      我呼吸一窒,半张着嘴,愣了许久才说:“当然。”
      “你方才还说,若一件事需要估量之后才去做,那还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么?你想了这么久才回答出的两个字,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字一句对我说,“其实你想嫁给他,仅仅是为了你要成仙的欲念。”
      我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反正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劫难,我就是要嫁给他!”
      罗净慢慢摇头,轻语:“他不是你的……”他的话吐了一半,夜空深处传来一道白煞刺目的闪电,伴随轰隆的雷声巨响。我一惊,仰头望着窗外晴朗的星空,这春雷来得毫无预兆,颇有些诡异。
      罗净面朝西窗,若有所思。终了给我留下一句话:“你必须走,不能再留。”

      宫里给沈云珞派了另一名宫女伺候。
      华容添接我出相国寺的时候,罗净就在一旁、双手合什。
      我伤势未愈,他便迫不及待驱我出寺,这出家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我没看他一眼,板着脸一头钻进轿子。隔着轻薄的窗帘,透过那些经纬线条织就的空隙,罗净被春日暖阳的光辉笼罩着,满头金光。把我扔给华容添,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伸手摸到了包袱里的罗净像,气哼哼掏出来想要摔破它,举了几次,却狠不下心肠。我到底是太善良了吧。
      逍遥王府我不是第一次来,加上之前那些纷纷扬扬的传闻,连那门前的侍卫都认得我、眼含笑意,管家对着我更是殷勤。只是华容添一反常态,有些心不在焉。
      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两下:“王爷,于归是否该去拜见各位夫人?”
      “呃……见见就行,拜就不必了。”
      “那怎么行?我是来做奴婢的。”
      “你不是书童么?”华容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就算是奴婢,也是本王一人的。除了我,你谁也不用伺候。”
      我摇摇头,担忧道:“怎么说都是下人,于归怎敢越礼?”
      “傻丫头,给你身份你不要,却要做下人……放心吧,我府里没有女主人,下人都归管家管理。”华容添从腰间抽出他的金边折扇,潇洒如故,指着前面一条清幽的小路,“我的书房在单独的院里,书房后面有间小屋,我偶尔在那小憩。你便住在那,院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啊?我一个人住?”
      “怎么?”
      我赔着笑,小声说:“独自住一个院子,好寂寞……”
      “原来你怕寂寞?”华容添有些恍惚看着我。
      心底一股孤清感油然而生,我寂寞了千年,早已习惯,还怕什么呢?
      “也只是晚上一个人,白天,你大可在府里随意走动,或者出去玩,我都不管你。”
      “真的?”我半信半疑反问。
      “当然,更多的时候,你应该跟随我。”他抿唇一笑,负手上前领路,伟岸身姿在一片嫩绿的林子里愈发显得英气。

      这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屋里的摆设件件都是精品,我好容易找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把白娘子摆上,点三炷香。
      “这是什么?”华容添盯着打量许久。
      “上次在相国寺门口,一位老人家给我捏的白娘子啊!”
      “呃……你喜欢看白蛇传么?”华容添随意往榻上一靠,悠哉游哉喝起茶来。
      “不喜欢,那是骗人的。”
      他猛地呛了一口,咳嗽得厉害。我忙过去替他拍了拍后背,他一面咳嗽一面问:“不喜欢……你还拜那个……白娘子?”
      “白蛇传是骗人的,可白娘子是真的!”我一本正经告诉他,“白蛇传都是凡人杜撰的,其实许仙就是个负心人!”
      华容添忍俊不禁,“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你不信我。”我朝他一瞪眼,扭头不理他,自顾自收拾东西。铺整被褥时,瞥见那张床榻,觉得很是奇怪,床身无异,只是外面多出一张低低矮矮的床板,二者连为一体。帐幔放下时,刚好垂在矮床上。我好奇问:“这是什么床?还有高低两截。”
      他歪着头瞧了一眼,“你在宫里没见过么?矮床是给守夜婢女睡的。”
      “沈美人没有这样的床,我都睡在自己屋里。”
      “大概到昭仪那品级才有的罢。我府里也只有侧妃能用……”他忽然收住了话语,走上前来看看我的神色,好似试探我说,“于归,若你夜里害怕,我陪你歇在此如何?”
      “啊?”我万分不解,迷茫看着他。
      “你看……”他指了指床,“不是有两张床么?放下帐幔,如隔了一道墙,彼此都看不见。”
      隔了一道墙?这层帐幔能算墙么,若除去,岂不是同睡一张床?忙道:“我不怕、不怕!”
      他牵强一笑,“看来你更怕我。”
      我垂目收拾自己的东西,不敢抬头看他。华容添身上的龙涎香就是一种诱惑,目光更是,每每他那样看着我,令我心跳莫名。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忽然明白了他对我的兴趣,就像皇上对沈云珞,得不到便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愈发怨恨罗净将我推了进来,虽然好过深宫,却也要提心吊胆。

      是夜,与其他婢女一同吃完饭,我独自一人回到书房里无所事事,便在书架前转悠,忽然一阵怪风袭来,吹开了窗户。我回身看了看,抬步走去关窗,冷不丁瞧见外面一个人影伫立在树荫下。
      云层厚重,星月不见,这氛围有些悚然。我却是在山谷里多少年了,素来见惯了漆黑黑的影子,大声喊了句:“谁在那儿?”
      人影慢慢走近了,俏丽容颜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记得她,打过两次照面了。
      “你不怕么?”她走到窗前,与我对视,眸光幽幽。
      “是你,王爷叫你瑰瑰?”
      她点点头,柔声说:“你应该叫我容妃。第一日进府便躲躲藏藏,甚至不去给大姐请安,你可将我们放在眼里?”
      华容添以自己的名字为她封号,可见是极宠她的。我置之一笑,“于归不过是小小书童,粗鄙不堪,恐怕污了众位夫人的眼。”

      80、
      “于归……”她看着我,神情凄迷,怆然道,“我们都要输给你了。”
      “容妃娘娘何意?”
      她忽然又笑了,诡异得很,“连昕妃姐姐都偏袒你,真奇怪,你胜在何处啊?如此讨人喜欢?”
      我反问一句:“娘娘是在害怕么?”
      “怕?”她侧头望着院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应该是你怕才对。”
      我昏然一怔,她这话玄乎极了,难不成她知道我是妖?我不知要如何答话,她却忽然抬脚离开,瑰丽的长裙拖地,在暗夜中缓缓逶迤而去。
      “于姑娘!”一声呼唤将我拉回神来,定睛一看,一名女子端了托盘在院中站着,装扮不像是普通婢女,笑得很恬静,“王爷命我来替你上药。”
      我从窗边离开,赶紧开门,迎她进来,“真是劳烦姐姐了,姐姐如何称呼。”
      “我叫雪姣。”她的相貌虽不及昕妃和容妃,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仿若空谷幽兰。她将托盘搁下,笑道,“方才瞧见容妃娘娘离去,她已经来找过你了?”
      “嗯,说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话。”
      “她就是这样的,别放心上。于姑娘,先上榻罢,我替你敷药。”
      我揣测了半天,觉得她应该是华容添的侍妾,小心翼翼答:“叫我于归好了,嗯……我该叫你夫人么?”
      “可以。”她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将周围的灯盏都点上了,“我住在东苑,离这不远。紫葳你见过吧?是我的女儿。”
      “哇,姐姐的女儿都好几岁了!”
      “是呢,紫葳是王爷的长女,被宠坏了。若惹了你不快,你尽管跟我说。”
      “哪里的话,王爷的两个孩子都可爱着呢!”我三两下除去上衣,仅留了条桃色肚兜,转身趴在榻上。
      雪姣刚将药瓶拿过来,惊呼:“你的伤如何来的?都这样了,你不疼么?”
      大概是因为白娘子带给我的三百年道行,倒也没觉得很疼了,不过还是作势咝了几声,“怎么能不疼,都怪我犯了寺规……”一想起罗净那不留情面的棍杖,我气堵得慌,罢了,岔开话题问,“听说王府里有六位夫人呢?”
      她蘸了药粉替我轻轻拍在背上,一面说:“昕妃和容妃你都见过,和王爷住在正殿里。我和其他三位夫人都住在东苑。王爷膝下一双儿女,紫葳五岁了。京墨小一些,是昕妃所出,刚满了四岁。”
      “同样生了孩子,夫人为何不能当妃?”
      她的手一抖,撞到我伤口,疼得我叫出声。她又连连道歉,我忙支起身子来制止她,说:“是于归该道歉才是!我不会说话,夫人请勿见怪。”
      雪姣眼中尽是无奈,方才恬静微笑的面庞变得愁容不展,垂下头,“能跟了王爷,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这是极其认命的一句话,却并不是发自她内心。谁不渴盼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谁愿意与旁人分享一份爱情?嫁入皇家的女子,最不能动情,否则,便痛不欲生。像吴千雁,就不会有此等的忧愁罢。

      我握住她的手,“夫人,你爱他吗?”
      她仍旧垂着头,淡淡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穿着粗麻布衣,赤着脚在陌间疯跑,手里抓着一大把五彩的野花。他在马上,目不转睛看着我,那时我傻愣愣地回看他,那样英俊的男子,我这一生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个。手里的花全散落在田地里,我浑然不知,只记得那暖暖的阳光下,他的声音动听极了,他问:你愿意随我走吗?”
      “我想也没想便点了头,一个农家女,能进王府,不是天大的福气么?爹娘欢天喜地把我嫁出去,可他们都不知道,当我得知他的身份便胆怯了,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幸福。王爷一直没有娶妻,我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他对我的宠爱与日俱增,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唯一。不过日子长了,我才明白,他根本不会爱任何人。他将一个一个女人纳进府,无非是为了填补寂寞,殊不知他却越来越寂寞。”
      “你若是见过所有的女人便能发现,其实我们有一个共同点,爱笑,而且都笑得甜美纯净。他就是这样,喜欢看女人笑而已。我已经好几年不会那样笑了,恐怕这府里也无人能像最初得宠时笑得那般嫣然。”顿了顿,她又苦笑,“除了容妃,王爷最喜爱她,她的笑容一成不变……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于归,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脸色忽然变得很差,略有担忧看着我。
      “夫人发发牢骚而已,于归很高兴夫人能待我如此真诚。”
      “是啊,憋得太久了,都不知道这些话要与谁人说。不知怎么,一见你就说个没完。”
      “日后有什么话,夫人来找我说便是!”我笑眯眯看着她,“还要劳烦夫人每日替我敷药呢!”
      “呵呵……我也是太寂寞了。”她又拾起药瓶,双目垂了下去,抛去了眼中的强笑,面庞上的落寞清晰可见。我觉得心口堵得慌,重新趴下去,背上的伤隐隐疼了起来。华容添是坏人么?要了她却又不爱她,另觅新欢。用无数个旁人来抵消自己心中的唯一,相比之下,谁更加不快乐?

      春暖树绿时,阳光明媚,我在廊下逗一只画眉,玩得熟了,画眉也欢喜得很,总是赖在我手心舍不得离开。院里几株杏树渐渐长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苞,墙边的藤蔓也抽芽了。
      华容添三天两头来一次书房,无非是写写奏章,而且不厌其烦。他大概向来懒得操心国事,所以自诩逍遥,皇上也纵容他,特地给了逍遥王的封号。
      “于归!”他又在屋里唤我。
      “来了!”我冲了进去,“又要磨墨?”
      他将手中毛笔搁下,微微蹙眉说:“雌黄、把雌黄拿过来。”
      我探头一看,那明黄的奏章上一滴漆黑的墨迹,咯咯笑起来,“王爷总是走神。”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一小块雌黄给他,“为了方便你用,我随身带着了。”
      他抬头朝我一笑,拿着雌黄在墨迹上反复擦了擦,墨迹被盖住了,方无奈道:“我本来就不愿管这事。”
      我将雌黄捡起来,又装回荷包里去。华容添忽然死死盯着我手中荷包,“你的荷包哪儿来的?”
      我得意洋洋呈手里递到他面前,“我绣的,好看么?”
      他忍住笑,从我手心拾了起来,问:“这是绣的什么花?”
      “桃花啊!这可是我绣的第一只荷包!”我笑嘻嘻要夺过来,他却收了回去,放声大笑起来,还一个劲道:“有趣、有趣!”
      “有什么趣?”
      华容添啧啧道:“我着实喜欢这东西,送给我罢。”说着便要往怀里揣。
      “这里头还有我的银子呐,还给我!”我几步上前从他手里夺,边笑边喊,“堂堂王爷,可不能欺负我弱女子!”
      他两只手在身前身后交替,荷包一会在他左手一会在他右手,我是怎么也抢不到。心生一计,纤指在他腰间挠了几下,他顿时受不住,笑得岔了气,“不能这样……别闹、于归!”
      我趁机夺下荷包,宝贝似的捧在心口,嘿嘿笑了几声。
      华容添坐直了身子,笑声停歇了,玩味一般睨着我问:“本王可没说要白拿你东西,这荷包我就是看上了,卖给我如何?”
      “卖?”我想了想,“你出多少钱?”
      “你要多少?”
      我壮着胆子喊:“一百两!”
      “好。”他轻松应允,呷了口茶,“荷包给我,银子我让管家给你。”
      我乐颠颠将荷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将空瘪的荷包扔给他。一百两!凌湘一直想攒一百两银子做嫁妆,没想到我轻而易举就赚到了!我又灵机一动,忙不迭问华容添:“你还要么?我再去绣几个卖给你!”
      “噗”地一声,他口中的茶都喷了出来,那好不容易修补的奏章看来已经废掉了。我挠挠头,见他脸色阴了下去,拔腿就跑。

      在京城里转悠一圈,买了些花种和花苗,怀着兴奋不安的心情去了秦府。先前去了好几次,都没见到秦郎坤,这回我专门向秦夫人打听了,她估摸的时间应该不会错。我站在院外张望,门是开着的,远远看着厅堂里好像有人。
      我试探性喊了声:“秦夫人!我来了!”
      屋里的人走了出来,阳光下看得那样清楚,是秦郎坤!我故作从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走近他,“秦公子。”
      “于归,你来了。”
      他的声音总是这样令人愉悦,我颔首,脉脉望着他,“我是来种花的。”
      “哦?都有什么花?”另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思,侧目一看,玉临王带着期许的目光殷殷注视着我。我蔫蔫答:“菊花、金银花、兰草、桂树。”
      “正好,本王有兴趣看看。秦大人,不如我们迟点回去。”
      “王爷难得出来一趟,迟点回去也无妨。”说着,秦郎坤看向我,“于归,你便在这先陪王爷,我进去看看我娘。”
      “嗯,我栽好了花再去看望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美丽和风情,在他面前都如此薄弱。他的任何一件事,都比我重要。
      碍于玉临王目不转睛盯着我手下的动作,根本没法用法术,我只能老老实实挖土、埋种子、填土,弄得双手满是淤泥。玉临王仿若欣赏一般怡然自得,哪里体会得到种花的过程。他时不时问我一些关于花的问题,我便随口答了。正聊着花,他冷不丁开口问了句:“你在逍遥王府住得可逍遥?”
      “王爷何意?”
      “那些夫人没为难你吧?”
      “谁敢为难我?”我笑了笑,“而且我住在书房,平日里谁也见不到,除了雪姣、哦,是三夫人时常来看看我。”
      “王兄是真的待你好。”他若有所思,目光低垂不知看着何处。我趁机问:“王爷都有儿女了,为何还不封一个王妃?”
      玉临王又老成地叹了声气,一本正经说:“王兄心中的痛,不能对人言,所以也永远无法消除。他便自我放纵,游戏人间。”
      “那女子真就那么重要?”
      “你知道?”他诧异盯着我反问。
      “我看过她的画像,是逍遥王告诉我的,她叫宁静姝,静女其姝。”
      “你不明白,皇家的事……远没有表象那么简单。”
      我努努嘴,不屑道:“那你又知道真相么?那时候,你应该才几岁吧?小孩子懂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一派严肃的神情,“于归,你不得再打听这件事。”
      我狡黠一笑,什么不打听,不打听,怎么能解了华容添的心结。一个人明明很渴望爱情,却被往事羁绊,想爱而不能,又苦了多少独守空闺的痴情女子。

      秦郎坤随玉临王早早离去了,我留下陪秦夫人用了晚饭才走。春夜里的风带着丝丝寒气,侵入面肌,风拂过新生的嫩叶、摩挲出沙沙的声响,窃窃私语一般。从偏僻的地方往东走,遇见繁华夜市,风声渐渐被湮没,汴河两岸歌舞升平,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那些楼阁飘红倚绿,灯火辉煌,那些风情万种的女子挥舞着手中绢帕,召唤来往的行人,不管他高矮胖瘦,她们都笑脸相迎。忽然闻见一阵馋人的香气,寻到一条巷子口的馄饨摊,迟疑半晌,四下看看,哪儿有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小摊上吃东西的,况且我刚吃完晚饭,罢了,还是忍忍。
      转身继续朝东走,冷不丁见巷子里走出一个人,像是富贵人家,玉冠锦袍,一手悠闲地摇着扇子,脚步却轻盈极了,这感觉真是熟悉。只是觉得蹊跷,我便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他在一间青楼门外逗留许久,招呼客人的艳妆女子与他谈笑,他才抬脚迈上了阶梯,侧头朝那女子笑了笑。只一个侧面的轮廓,我便认出来了,不是罗净么?!可是不对啊,他短短时日怎么长出来的头发?我快跑了几步跟进去,却被人拦下,那人五大三粗推搡了我一把,“姑娘,卖身的走侧门!找相公的最好走远些,不然就要吃拳头!”
      我气得直瞪眼,转念一想,往方才那巷子里去了。

      81、
      那三百年道行可没白得,凝神静气掐指一算,倒真让我算出来了,正是罗净易容而来。他来做什么的?难道是为了上次他说的那害人的妖精?我算准他的位置,跳上屋顶,揭开两片屋瓦朝朝下面偷窥。
      方方正正的小屋里灯火幽暗,一女子倚在榻上喝酒,娇笑着唤罗净:“公子,那么拘谨作甚?来罢,与我一同饮酒。”那语调暧昧极了,她纤手一抬,招了两下。
      罗净朝她走去,手中折扇收起,一反常态,促狭笑道:“在下慕名前来,给老鸨那重金可不能白给,自然是要从姑娘身上讨回来的……”说着,伸手自她脸颊捏了一把,在榻边坐下。
      我咋舌,这高僧风流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且看他要风流到何种程度。
      几杯酒下来,罗净好似有些醉意,懒懒倚在那女子怀中,眸中闪耀着一种令我陌生的迷离光芒。她的玉手在他胸前摩挲,然后渐渐俯首……我呼吸一窒,心里不知什么感觉,这是在除妖吗?哪里有这样除妖的?!气死人了,我一掌震碎屋顶,翩然落在他们二人面前,怒视罗净。
      女子尖叫一声,“啊……你是何人?!”
      罗净的眼神只凌厉了一刹那,又恢复迷醉的光芒,搂住那女子,语露嫌弃:“别理她,我家中的恶妻……迟早要休了她!”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我朝他好一顿吼,使劲拽住他的衣襟往外拖,“跟我走!”
      罗净狠狠一甩手,我没防备,被顺势撂倒在地,摸着摔疼的膝盖,委屈嚷道:“你又打我、你又打我!从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哼……我再也不理你了!”一骨碌爬起来想要冲出去,又不甘心,回头咬牙切齿瞪着他,忽然之间,心里竟然冒出他熟悉的声音说:“过来打我,闹得越乱越好。”
      他怎么能将声音传到我心里的?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冲过去朝他拳打脚踢。罗净则在女子身旁不停闪躲,惹得那女子晕头转向。
      我嘴里不停嚷嚷道:“才不能这么便宜你!你这负心人!跑到这里来风流快活,还骗我……以为你有什么正事要做,枉我为你担忧……你居然在这鬼混……”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不禁开始佩服自己的戏演得真好,恐怕容不得人不信了。
      找准时机,罗净忽然变回真身,手中法杖金光一闪,朝那女子腹部重重击去!
      “啊!”女子惨叫一声,朝后跌倒,吐了一口黑血,方才还柔情的双眼中密布阴毒的怨恨,凄厉叫道,“又是你!我居然没认出你来!出家人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她想要施法金蝉脱壳,无奈方才那一击丝毫没防住,受了重创,只得连连往后退,恶狠狠看向我,“方才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只妖精!怎能帮和尚来欺负我?你帮了他,他就记得你的好?傻瓜,和尚最无情!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我愣愣看着罗净答:“和尚是好人,我也是好人。”
      罗净冷冷扫了我一眼,步步逼近那妖精,右手法杖在左手金钵上一击,石火电光,妖精不停尖叫,朝后逃窜,一直逃到床边,再无退路!
      罗净高举金钵,口中飞快念咒,数道金光散发开来,将整张床都笼罩在一团刺目的金色中。顿时风卷尘生,我撇过头用手遮住眼,连忙往后躲,忽然瞥见方才妖精吐出来的黑血中,反射出一道幽光。那是什么?我再熟悉不过,是妖精用来修炼的内丹啊!按捺住激动不安的内心,见罗净正专心收妖,反正我在他背后,便蹲了下去飞快收起那颗幽幽发着绿光的珠子。
      内丹从血泊中出来,却洁净无比,呈现半透明的墨绿色,罗净那边散发的佛光渐渐侵蚀了珠子,幽光变亮,这内丹竟褪去了墨绿,金灿灿如仙丹一般。妖精凄惨的哀号越来越低弱,她的大限已到,看来是注定的罢……趁罗净收住法力的一刹那,我将内丹一口吞了下去。
      尘埃落定,那妖精已被罗净收入金钵。我的胸腔被内丹巨大的灵力充斥,竟有些撑不住了,踉跄了几步。罗净猛地飞跃而来扶了我一把,我瞥见他金钵中一只奄奄一息的蝎子,浑身颤抖着问:“大师,若你将我收了,这钵子能放下一棵树么?”
      “今日多亏有你助我,你又做了件善事,修行定会更上一层。”
      不止上一层,要上很多层,那妖精也不知多少年的道行,全被我一口吞了。心虚得不敢看他,垂着头说:“我觉得很虚弱……大师,我该回去了。”
      “我伤及你了吗?待我替你把脉……”
      “啊?不用了!太晚了,我得马上回府!”说完,我一阵风似的逃走了,罗净那一声急急唤出口的“小桃花”隐约能听见,但为了不被他察觉,只好下回再找他算账了。

      自此之后,我法力大增,小试了几次,竟能够瞬息千里、呼风唤雨、随意幻化。虽然激动不已,却也不敢太过得意,万一被罗净或者哪个高僧发现,收回内丹去,岂不是白忙活了。
      书房外面的金银花开了,香气怡人,嫩白花瓣在微风中颤动,吐露花蕊。我原本打算连夜去一趟苏州把秦府里的梅花树弄过来,刚出房门,便遇上了华容添。他手中折扇“哗啦”一收,微微笑问:“要去哪里?”
      我信手指了指窗外的几丛金银花,“看看花!”
      华容添仰头望了望夜色,“今夜月色真好。可惜我今日有公务缠身,不然定要陪你赏花赏月。”
      他极少夜里来书房,看来事情紧急,我忙进去点上灯,华容添不解问:“你出来看花,还熄灯做什么?”
      我心虚答:“……借着月光更好看。”
      他忽然用扇子托起我的下巴,笑道:“你是想溜出去玩吧?最近频频往外跑,心都野了。”
      我不置可否,嘟嘟嘴,“王爷说我可以随意进出的……”
      “白天还可以,晚上你自己跑出去,我如何能放心?”
      “知道了,王爷。我去伺候你笔墨。”

      花窗支起,缕缕香气飘进来,与他身上的龙涎香和我手下的墨香混在一起,令人沉醉。
      借着案上灯烛看他的侧脸,那眉眼中散发的英气清晰可见,他明明是满腹豪情,却压抑自己的才华,佯装逍遥。嘴上说不问国事,实则牵肠挂肚。犹记得他第一次教我磨墨,穿着松垮的亵衣,黑发披肩,慵懒而惬意。或许远离朝廷的他才最真实吧。
      我见他眉头微蹙,探问:“王爷是否遇上难事了?”
      “这些事,没有不难的。”华容添往椅背一靠,闭目道,“现时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可朝中大臣不懂得居安思危,整日想着如何互相排挤弹劾,此风愈行愈盛,实不可再放任下去。”
      “弹劾不是好事么?这样皇上才能了解哪些官是好官,哪些官做了坏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一位正直清廉的好官,因小小的过错被罢黜,岂非朝廷的损失?”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秦公子的父亲就是位好官,后来遭贬。”
      “他本是先帝器重的大臣,可惜……过于刚正,触怒了圣颜……”
      “先帝既然器重他,就应当明白他的性子,不能因为一时怒气而将他贬职吧?”
      华容添犹豫一会,才说:“不是先帝贬的,是当今皇上。”
      我随口“哦”了声,继续磨墨。可华容添却陷入了沉思,忽然将奏章“啪”地合上了,“蔺水蓝虽然偶尔仗势欺人,但也不至于非作歹。相反,蔺家上下对皇上忠心耿耿……蔺家得势五十余载,难道要走到尽头了么?”
      “蔺水蓝?不就是那个坏蛋么?”我忿忿不平道,“他欺负秦公子,还欺负我了!”
      “弹劾蔺水蓝的,正是翰林院的人,秦郎坤的同僚。”华容添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他如何欺负你了?”
      “他有一日在路上截下我,在茶里下毒逼问我沈云珞和秦郎坤的关系。”
      “当真?”华容添神情严肃起来,“那你如何应对?”
      “那茶我没有喝下去,吐了他一脸,然后拔腿就跑……”说着,我有些心虚了,一介弱女子怎能跑过堂堂京兆尹?华容添倒是没在意,只笑我吐了他一脸的茶水,还帮蔺水蓝说话,“他若真是大坏蛋,怎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可他为何要对付秦公子?再说,秦公子和沈小姐的事,他为何要插手?还三番四次逼迫秦公子,真是大坏蛋!”
      华容添神秘兮兮笑了笑,轻声说:“其实,蔺水蓝好男色……”
      “啊?”我蓦然想起上回在茶楼里,他对秦郎坤的作为,额头不禁开始冒冷汗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觉得有些恶心,哭丧着脸问华容添,“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不是说什么女为阴男为阳的么?阳和阳要怎么办?”
      华容添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戏谑道:“你连阴和阳要怎么办都不知道,如何能理解阳和阳?”
      我一愣一愣眨巴着眼睛,他说的好像有道理,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秦郎坤都不知道,怎么能理解蔺水蓝如何喜欢秦郎坤。一团乱麻,放下墨棒,双手托着腮帮子在华容添对面坐下,喃喃道:“感情的事,真的好复杂……”
      “又能有多复杂,你情我愿便好。”他淡淡瞥了我一眼,奋笔疾书。

      不知怎么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醒来时正对华容添略带疲惫的容颜。融融烛光中,景象朦胧,我揉了揉眼睛,“王爷,我不小心睡着了。”
      “很晚了,应该早些叫你去睡的。”他伸手捋了捋我耳畔的发,“近子时了,我今日便不走了。”
      我愣愣看着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说:“你……你要、住在这里?”
      华容添颔首,调笑道:“这里是我的书房,我不能住么?乖乖去打水,伺候本王更衣就寝。”
      极不情愿去厨房提热水,伙夫听说是给王爷的,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阴阳怪气说:“王爷许久没宿在书房了。”或许明日,王府里会传得沸沸扬扬。我只能置之不理,准备好盥洗的用具,匆匆赶回屋里。王爷我虽然没伺候过,但想着和伺候沈云珞差不多。
      可惜我想错了,一转身,见他宽衣解带,顿时心跳到了嗓子眼。这可和伺候沈云珞大不相同了,硬着头皮呈上盥洗盆,垂目不敢乱看,心中在想:他睡了床,我睡哪里?
      “好了。”他赤脚踏上矮床,笑道,“去拿被褥来,不然你叫本王如何就寝?”
      “王爷要睡矮床?”我惊讶抬头,当即愣住了,一袭淡黄的绸缎亵衣柔和贴着他健壮的身躯,衣襟松垮,胸膛敞露,那硬朗的线条竟如此动人。只觉得咽喉一紧,讲不出话,整个人晕乎乎的。想起他从前在我耳边留下的湿吻,双手一松,铜盆“哐啷”砸在地上,热水淌得到处都是,湿了鞋袜。
      “于归?”他又走下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关切问,“你不舒服么?”
      “不要!”我摸着自己滚烫的面颊,慌张往后退了几步,“你别过来!”
      他迷茫看着我,忽然又大笑起来,“我有那么可怕么?”
      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催道:“王爷快就寝罢!于归在矮床守着。”猝不及防,我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惊呼了几声,最终对上他玩味的双眸,声音卡了在嗓子眼。
      他将我放在床上,替我脱去打湿的鞋袜,一面说:“鉴于你的无礼,本王改变主意了,谁也别睡矮床。”
      我腾地坐起来,心惊胆战:“王爷……我、我不睡了!”
      他又将我按了下去,一本正经说:“今日我乏了,不想与你讨价还价,床这么大,你睡里边,我睡外边,再吵,就把你扔出去。”
      我巴巴望着他说:“那还是把我扔出去吧……”
      他凑到我面前,轻声细语:“本王就爱看你难为情的样子,你越窘迫,我越得意。”
      在心里暗暗骂了他几遍,这样的话他也说得出口。他的发垂着我颈边,痒痒的,独特的男子气息盖过了龙涎香,我有些晕眩,扭身朝里睡,振振有词:“王爷曾经说过不会勉强于我,一言九鼎哦!”
      他又粘了上来,炙热的胸膛烘烤我的后背,轻笑:“没有哪个女人是被我强迫来的,都是自愿的……”
      我又往床里头挤了挤,躲开他的炙热,不屑道:“可是你的哪个女人得到幸福了?”话音刚落,我感到床板明显地一震,转头看,华容添僵直平躺着,神情麻木。
      我好像是说错话了,心里有些愧疚,唤:“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你真是了解我……总是轻而易戳到我痛处。”他面露倦容,疲惫阖眼,“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你身边这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值得爱的么?”
      “是我不值得她们爱。”
      我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这府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很寂寞。或许相互依偎能获取一时的温暖,可心里却一直是冰凉的。”
      华容添略略诧异侧目看我,“你也不是看上去那么懵懂。”
      我悄然施法,伸手按住他的心窝,感受那颗突突跳着的心,曾经是如何凉下来的……我看见了,年轻的他意气风发、驰骋沙场,带着满腹豪情凯旋回朝时候,却得到宁静姝被册立为太子妃的消息。从此领军驻扎漠北塞外、戎马倥偬,再度回朝时,得到的是心爱女子弑君后服毒自尽的噩耗……他悲伤、却更加愤怒,而他的怨念当中那高高在上的人影,竟是皇上!心酸之感侵袭而来,我蹙眉轻叹:“你不相信是她做的,是吗?”
      82、
      华容添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厉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紧紧盯着他,对他施迷魂术,慢慢说:“王爷,你的心结其实不是她,而是皇上。”
      不一会,他便眼神慌乱,抓着我的手更紧了,“你……”
      “不必害怕,于归是王爷的人,绝不会透露出去半分。”再次按住他的心窝,用法术试探他心底的每一丝情绪,柔若无声说,“你认为皇位原本属于你的,可是……太子也知道皇上有意传位于你,便设计害了皇上。你恨他夺了你的全部,爱人、皇位、父亲。”
      他渐渐镇定下来,忽然拥住了我,紧紧地箍得我快要窒息。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贴着我的右耳说:“我手上有先帝传位于我的密旨,可纵有密旨在手也报不得仇,更因此担惊受怕多年……”
      “既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为何还不能释怀?”我轻轻抚着他的肩,“或许心里住了人之后,就不会寂寞了。”
      他拥着我,下颌在我脸颊摩挲,呢喃细语:“于归,你可愿意住进我的心?”我一惊,忙推开他,方才施了迷魂术令他对我吐露心事,不料他却……
      收住法力,华容添回过神来,警觉盯着我,“我方才都说了什么……于归,你不该这样试探我,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
      “我只是想帮你。”
      他苦笑一声,“你那双桃花眼还真会迷惑人,我从不曾对谁说过的话,今日对你说了。”
      “于归愿意为王爷分忧。”
      “方才的问题你还未回答。”他将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可愿意住进我的心?”
      我撇头避开他热烈的目光,低声答:“王爷,你不要再辜负她们,”
      他松开了手,长长叹了声,“……睡吧,我不会对你怎样。”
      我可不信,于是弹指一挥,令他沉沉睡去了。这样,我才放心笑了。

      睡梦中,好似颈部被虫子蛰了一下,想要挣扎、却被什么东西越缚越紧。我猜这不是什么好梦,于是拼命醒来。
      不一会我醒了,却是被吵醒的。一睁眼便被眼前的情景吓一跳,紫葳和京墨赖在矮床上,一人抱着华容添一条腿,嚷嚷个没完。华容添耐心地哄着他们:“乖……紫葳,带着弟弟出去等一会,爹马上就起来了。”
      “爹!你为什么在这里睡觉?”紫葳阴阳怪气说着,还狠狠瞪我。
      我摸了摸凌乱的发,拢起衣襟,不好意思问:“王爷,我先伺候你起床吧?”
      “不用了!”紫葳盛气凌人站了起来,“二娘带了人来伺候爹,你走开!”
      “紫葳!”华容添一下将她揽在怀里,“不许这样说话,你是我们王府未来的郡主,不可失礼。”他起身将床帘放下,牵着孩子们走下床,朝门外高喊两声:“瑰瑰,进来!”
      交代几句,奶娘将孩子带出去了,华容添的声音骤然冷下来,“你怎么能任由他们闯进来?”
      容妃慢条斯理答:“王爷,他们的性子你也知道,胡闹惯了。”
      “这可不是小事,平日里胡闹就算了,他们……”华容添语塞,一时在气头上,竟粗声说了句,“都是被你惯的!”
      “王爷今日要为了一个……书童,对孩子动怒么?”容妃笑了两声,“他们是被谁惯的?还不是你这个爹?”
      “瑰瑰,此事非比寻常,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闯到寝室里……”
      “你怕他们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这略带尖酸的话语,立即触怒了华容添,他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看来本王平日太纵容你了,府里女眷不少,若个个像你这般,恐怕家务宁日!回去好好反省罢!”
      “妾身告退。”她淡淡答了声,飞快走了。
      透过帘子,看见华容添对我微笑,仿若刚才的事情没发生一般。
      “王爷,今后还是不要宿在书房。”
      “别说了。”他挑起床帘,斜睨了我好一会,笑容狡黠,“好好梳洗。”
      我没体会出他这话中是否还有话,他走了之后,一个人对镜梳妆,蓦然瞥见脖子右侧一块显眼的红斑。大概是被什么虫子蛰了,好在没有肿起来,原想用简单的自愈术便可,那红斑却不能褪去,反而越加鲜艳。难道不是被虫子蛰了的伤痕么?罢了,或许没几日会自行消去,暂且用头发盖住,我今日还有正事要做。

      秦家隔壁那树梅花早已经谢了,长了满条绿叶。巷边一行柳树枝叶繁茂,伴着三两点雨星,还显寂寥。
      我请了几个人拉着大车将树运过来,轻叩院门。
      秀秀见是我,回头喊了声:“跟夫人说,于姑娘来了!”她又看见横在我身后大车里的树,惊诧道:“这回不种花改种树了!”
      “是从前秦府那棵树,夫人很想念,我便拖人从苏州运过来了。”
      秀秀瞠目结舌看着他们将树扛进院里,“这从苏州运过来,破费时日,于姑娘,你真行!”
      “只要有银子,都好办。”心里得意极了,我现在可算无所不能,区区一棵树而已。我笑眯眯守着那几人动工栽树,秦夫人由下人搀扶着出来了,站在门廊下痴痴望着这边。
      我上前讨好一般笑着说:“夫人,这便是那株白梅吧?可惜错过了花期。”
      秦夫人回过神来,感激地看着我:“于归,你真是令我……无以为报。”
      “夫人不要这么说,我只想你高兴。”
      “自从有了你,这院子里生机勃勃。”秦夫人笑容满面走下台阶来,牵着我的手,“恰好今日初一,我要去相国寺敬香,随我一道罢。”
      我愣了一愣,去相国寺?也好,看看沈云珞,顺便还要找罗净算账。

      我从香堂出来,往后山去了。秦夫人只是默许,她当然忌讳沈云珞,毕竟是进了宫的女人,若与秦家再有瓜葛,恐怕两家都要遭殃了。
      天色微青,雨点时不时飘落。那院子依然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坡上,与世隔绝。
      推开虚掩的门,坐在门边拣菜的宫女惊讶瞪着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前伺候沈美人的宫女。”
      她轻应了声,不再看我,冷冷说:“你不能随意闯进来,这是禁地。”
      “我就是想看看她,还望这位姐姐行个方便。”说着,我掏了一点碎银子塞给她。她随手收了起来,没再吱声。
      绕过她进了里间,见屋内阴暗,沈云珞伏在绣架上,仿若奄奄一息。我皱着眉过去扶她,“娘娘,你怎么了?”
      她猛地抬头,茫然看着我的方向,满脸泪痕。
      “娘娘!”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我抓住她的手晃了几下,“出什么事了?”
      她张开嘴,却没喊出声。那双眸子空洞极了,没有丝毫神采。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随即目瞪口呆。
      沈云珞声音沙哑说:“我看不见了……”
      “什么?”我失声大喊,“怎么会这样?不是有人照顾你么?从何时开始看不见的?”
      “有两三日了,不能怪她、她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只有等宫里来人方能禀告。”
      我想替她治,却不懂医理,也不敢胡乱施法。想来想去,只有去回去找逍遥王帮忙,告诉皇上沈云珞的情况。“我马上就去告诉皇上,让他派御医来医治你!”
      沈云珞猛地拽住我的衣袖,恳切道:“于归!我不想回宫、真的不想……就让我在此自生自灭!”
      “可你现在这个样子如何是好?都怪你没日没夜地绣花!”我气得一把推翻了绣架,“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绣什么观音!也不见观音来保佑你!”保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罗净略通医理,或许可以帮忙。
      “有了,娘娘,罗净大师懂医理,我去求他来替你把脉!反正他是寺里的人。”
      沈云珞只是无助地握住我的手,没作出任何反应。

      找到罗净时,他正在亭中抚琴,还不冷不热问我:“你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飞进来的。”我着急跑去催道,“你随我去一趟后山,沈云珞出事了!”
      琴音立止,他侧目问:“何事?”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想用法术医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医!大师,你去看看吧!”
      他垂目思索半晌,说:“此乃绝处逢生,是她的命数。小桃花,你我都不是这红尘中人,不要插手他人的事。”
      “如何逢生?她都失明了,还如何逢生啊?”
      “这件事,你告诉我,不如告诉逍遥王。”
      我何尝不想告诉他,可沈云珞不想回宫……难道她的生机,在宫里么?忽然觉得自己很无用,虽然法力高强,却连推算命理都不会,天底下或许没有比我更笨的妖精了。叹气,倚着罗净身侧的柱子,“大师,你可否教教我命理之术?”
      “你没开天眼,教了也学不会的。”
      “小气……”我嗤之以鼻,“难道你开了天眼不成?”
      罗净渐渐侧身,面露笑意,双眉之间竟闪过一道金光。转瞬即逝,我却真真切切看见了,扑过去捧着他的脸用力看,“哪儿去了?还真有天眼!”
      罗净黑着脸将我推开,“方才不是看过了么?”
      “哎呀,没看清楚!”我瘪着嘴哀求他,“大师,再让我看一次、再看一次吧……”
      罗净不理我,自顾自接着抚琴。我仍然紧紧盯着他的眉间,期待哪个不经意他又显出了天眼。他大概被我盯得太久了,越来越不自在,干脆拂袖而去。我乐颠颠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叫唤:“大师,天眼乃稀罕之物,你再让小妖我见识见识吧……大师……”可惜罗净不是华容添,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毫不屈服。倒是我说话说累了,耷拉着脑袋嘟喃:“真不知道你们出家人的心肠怎么这么硬……难道佛祖教出来的都是硬心肠么?”
      罗净忽然转头扔给我一句:“你还想吃棍子么?”
      又威胁我,心中不忿,争辩道:“我说话也算犯了寺规么?”
      “你说了对佛祖不敬的话。”
      “你……”我搜肠刮肚,脑中灵光一闪,拍手笑道,“你还犯了色戒呢!大师,你应该去戒律院吃棍子了!”
      “胡言乱语!”罗净狠狠瞪我,一副恨不得赶我出去的表情。
      我嘻嘻哈哈在他身边跑跳,挑衅道:“你敢说那天你在青楼里没犯戒?”
      他鼻子里冷哼两声,“那天是为了捉妖而去,那妖孽修炼了一千五百年,可随意幻化,利用采阳之术修炼内丹,若贸然前去,我不是她的对手。”
      一千五百年,我咽了咽口水。“化作普通男子去寻欢作乐,你就是她对手了?”
      “那妖孽无非是要用采阳之术修炼,急功近利,化作青年男子前去她便不会防备。”
      “何为采阳之术?”
      罗净眉头一收,目光鄙夷盯着我,“采阳补阴,多为妖鬼所用。”
      我仍然不懂,一头雾水,“我也可以用么?”
      “你!”罗净双目一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都是邪门歪道!”
      我不甘示弱横了他几眼:“那我就不用咯,你凶什么?明明是自己犯戒了,还狡辩!”
      “贫僧一心除妖,绝无色心歹念!”
      我一面摇头一面啧啧道:“谁知道你心里都想些什么?反正我看见了,你倚在那妖精怀里,亲昵无比,两人还情意绵绵,骗谁啊!”
      “那是为了捉妖!”他底气十足吼出这句话,吓得我捂住耳朵。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有些怯意,放低声说:“我看见她亲你了,你就是犯了色戒……”
      罗净极力压制怒火,铿锵道:“没有!”
      “真的?”我小心翼翼反问,“她俯身下去,没亲到你吗?”
      罗净双眼一眯,似是万分不解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有些委屈,喃喃说:“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你是不是打算和她……”后面的话不知要如何说,我羞红了脸,垂下头。
      罗净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平静道:“胡说什么?原本我正要动手,岂料你从天而降,坏了我的事。”
      我不依不饶问:“她真的没亲到你?”
      忽然,他眉毛一扬,轻笑,“这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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