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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归去来(下) ...

  •   83、
      “是没什么干系……可是我心里不安。”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更加不安,甚至不知道那份忐忑是从何而来。有些无措,往后退了两步,冷不丁被一块石头绊倒,罗净欺身上前伸臂捞住我。
      忽然之间,天地都安静了。我悬在他臂弯里,青丝铺满他的臂膀,他的唇近在我唇边,微微一侧头便能触碰到,心跳、晕眩。只觉得他蜜色的肌肤在春日暖阳下明晃晃,叫我好喜欢。举眸对上他狭长的双目,却发现他的神情僵冷,视线落在我颈侧。
      我微微蹙眉,唤:“大师。”
      他浑身一颤,立即将我的身子扶正了。
      我摸了摸脖子,将头发捋到前面,遮住颈侧。见他狐疑,便解释:“也不知道昨夜被什么虫子蛰了,这红红的痕迹用自愈术都去不掉。”
      罗净目光呆滞,仿若气力不济,低声说:“由它自行褪去,现在去掉了反而会令人生疑。”
      “谁会生疑?”
      “沈云珞的事,你告诉逍遥王即可。”他不再看我,神情恢复了淡漠,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望着他的背影,我无端端想起上元灯节那夜,唐府大院中那月白色的孤清身影。罗净,你比华容添还要神秘……

      为了去找华容添,我第一次来到王府的正殿,侍婢大多不认得我,待华容添从内堂出来唤我一声,周围众人才心领神会。交代完沈云珞的事,我便要告退。昕妃不知怎么也出来了,笑容可掬要留我吃饭,面对华容添殷切渴盼的目光,我莞尔一笑,婉拒:“奴婢不好打扰王爷一家的天伦之乐。奴婢告退了。”
      察觉到他眼中的不舍,我心里竟是如此悸动不安,或许是前日的卧谈,令他对我更加信赖吧。转了几个弯,穿过东苑前面的园子,听见一阵唤声笑语,绕过假山,见容妃正带着两个孩子玩耍。他们倚在一片树荫下,有说有笑,难怪容妃得宠,两个孩子都如此喜爱她。
      我举步正要离去,忽然瞥见容妃手中闪过一道魔光。眼花了吗?我走近几步,躲在假山后偷看。容妃手中拿一只荷包,跟他们玩变戏法的游戏。我紧紧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又一道魔光自她手中散发!她手中荷包不见了,孩子拍着手欢笑不已。
      我大骇,这绝不是普通的妖法!容妃果然有古怪。心里忽然害怕起来,靠在假山渐渐滑倒在地,我与她见过几次,也没瞧出她不是凡人,她的道行只怕远远在我之上。这可如何是好?或许罗净会有法子。
      心稍稍安定下来,正打算起身,一个身影猝然冒了出来挡住我面前的阳光。我一怔,探头看身后,孩子已经被婢女带走了。
      容妃似笑非笑俯视我,“看来我留不得你了。”
      我凛然站起来,怒视她,“你是妖魔还是鬼怪?为何藏在王府里?”
      “你自己不也是妖么?我还没问你究竟用什么妖法迷住了王爷。”她笑得娇媚可人,步步逼近我,“你没出现之前,他心里只有我。自从江南回来之后,便魂不守舍。”
      我猛地出掌按在她心口,飞快用读心术,她虽然反应快闪躲开了,我还是洞悉了她的内心,愤然斥道:“你竟然用迷魂术长期控制逍遥王!”
      “可你的出现,令我的迷魂术无法控制他的心。你这妖精,真是会魅惑人心!”
      “你的阴气太重,想必习的是歪门邪道的法术,你可知道这样会害了他?”
      她平日里笑颜灿烂的脸孔顿时变得邪魅无比,阴笑道:“你是妖,我是鬼,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管我的闲事,我便也不拆穿你。”
      “你是鬼?”我迷惑看着她,鬼若长期俯身在人的躯体上,要消耗多少法力,而且和我一样,会是冷血的。伸手触到她的胳膊,不解问:“可你的身子怎么是热的?”
      “喝人血就可以了,呵呵……”她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顿觉背脊发凉,越发觉得眼前这张笑颜多么不真实!太危险了,这样厉害的鬼留在王府,还日日和两个孩子在一起,我浑身战栗着,尖叫道:“你走!回到你的鬼界去!不许你害人!”
      “你虽然是来应劫的,可化成灰也不过是只妖精!难道你以为你比我高贵多少吗?”
      “我一心修仙道,你却修的魔道。想过没有,若哪天你真成了魔,控制不住魔性,会伤害这王府里的人!”
      “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会离开。”她眸中幽光闪烁,右手聚起一股鬼火,朝我递过来,“你看,我追随他五百年了。每一世,我在茫茫人海中寻他,默默等他长大,然后嫁给他。”
      通过那团绿幽幽的鬼火,我看到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她无非是前世与他结了一段情、却不得善终,因此心中起了执念,不肯投入轮回,甘愿堕入魔道,也要陪他生生世世。
      “我只是想和他厮守。”她哀怨地看着我,那面容苍白得令人心痛。
      “可是你为了保持这具身体,吸干了多少人的血?你为守住一份逝去的爱,不惜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这是一种妄执啊!你这样会损了他的阴德,反而害了他!”
      “可是我爱他。”她骤然收回手,无助看着我,“你走吧,别分去他的心。”
      “如果不用法术操控,他爱会宠爱你吗?孩子会喜欢你吗?”
      “说到底,你就是想跟我争!”容妃忽然脸色一变,显出青面獠牙,利爪凶狠朝我头顶袭来!
      我腾空跃起,落在假山顶,及时躲避了她的狠招,“光天化日,你竟敢现原形!”
      她指着我厉声叫喊:“妖精!你在应劫,为何还藏有如此高深的法力!?”
      “我的法力远在你之上,你不走,我亦有办法赶你走!”
      “那就试试罢。”她狰狞地笑着,手心重新燃起鬼火,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了,待夜色降临,她的法术便能完全施展。我心下一阵惊慌,从未习过打斗之法,我输定了!恰在这时,有名婢女在远处高声喊:“谁站在那上面做什么?”接着朝这边跑来。
      容妃即刻变回人形,从假山后走出去,道:“方才孩子们放的纸鸢落在树上了,我命她上去捡。”
      我手里变了纸鸢出来,跳下假山,笑答:“捡到了。”
      婢女福身行礼,“娘娘,王爷在等娘娘一起用饭。”
      容妃轻轻接过我手里的纸鸢,温柔一笑,“好,我们走罢。”
      她走了,拖着一袭瑰丽长裙。若不是那婢女来唤,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四月的天气,我在瑟瑟发抖。
      漫无目的在园子里走着,思前想后,只有去找罗净帮忙了,我不能看着她继续害人。
      拐出园子的时候,迎面遇上了雪姣。她手里捧着一叠新衣,见着我十分高兴,“于归,正好我去给你送夏衣。”
      我回过神来,“呃……多谢夫人。”
      “瞧你也没几身衣裳,怎么不跟王爷说呢?”
      “无所谓了。”我心不在焉应道,“可是,怎能劳烦夫人来给我送衣裳。”
      “我反正也无所事事,不如来找你说说话。”
      我恍然醒了神,故作好奇问:“夫人可知道容妃的身世?”
      “容妃是出身青楼。嘘……你知道就好了。”
      “青楼女子乃奴籍,即便进了王府也只能是侍妾。”我佯装不屑叹道,“真不知王爷喜欢她什么!”
      雪姣尴尬笑笑,低声说:“青楼女子擅长什么?莫过于床第之事。加上两个孩子十分喜爱容妃,王爷更加宠她了。”
      冷不丁想起上次在青楼勾引罗净那妖精,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这么说,反倒良家女子不讨人喜欢了?”
      “也不能这样说,于归,你还没嫁人,不明白男人。”
      这话令我一怔,又想起秦朗坤,对,我的秦朗坤不是这样的,他的专情让我既欢喜又烦恼。
      “算起来容妃进府也有六年了,容貌一直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年轻。不像我们,年长色衰了。”雪姣忧伤地垂下头,抚着手中的衣物,“我进来的时候,就像你这么大。”
      我劝慰道:“夫人,你不是还有紫葳么?王爷喜欢她,自然不会薄情于你。容妃也总有老去的一天。”
      雪姣与我在书房闲聊,直到夜色深了才离去。她前脚刚走,我急忙腾云驾雾出去找罗净。

      相国寺众僧在做晚课,唯独不见罗净。耳旁充斥嗡嗡的梵语,令我觉得异常烦躁。掐指一算,惊觉罗净不在寺里,竟然在城东的唐家大院。转身冲出殿堂跃上云端,朝唐府飞去。
      圆月当空,被蒙上一层金黄的光晕,偶尔掠过一两只飞鸟的影子,显得诡异。
      站在唐府的屋顶上俯瞰一周,细看之下,才发觉异样。富丽的府第,已然被裹上一片惨白。院中一株桃花正开得灿烂,树下的身影却如此凄清。我心中一恸,飞身落下。
      顺着罗净的视线看去,灵堂里的棺木漆黑、仿佛将所有黑暗都吸纳了,有几个人影静坐,无声无息。香烛也安静地燃烧,火光镇定、连一丝摇摆都没有,青烟笔直向上延伸。
      罗净好似一个泥塑的人,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大师……”我怕惊扰他,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了,“出什么事了?”
      他呆滞望着前方,语气麻木:“走开。”
      “大师,我有事……”话说到一半,我收住了,他现在这样子,如何还能管闲事。身子前倾,我盯着他的眼睛,直直看到他心里去……猝间他扭住我的胳膊,沉声道:“我叫你走开!”
      从未见过他这样,平时即便对我动怒,也是横眉竖眼或者冷嘲热讽,从没有过这样的阴沉。心中刺痛,我反手抓住他胳膊,“不走,你要做什么,我陪你。”
      他忽然急促喘着气,腿脚无力似的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抵在树干上。
      桃树一震,花瓣飘落。纷纷扬扬,又寂静无声。那些鲜艳的花瓣躺在树荫下,星星点点,了无生机。他也是一样。
      我无端端觉得害怕,不知怎么,泪就流了下来,扑过去抱着他,“你怎么了?告诉我好了!我会帮你的!”
      他狠狠将我推开,咬牙切齿道:“妖孽,你走开……”
      我三两下擦去脸庞的泪水,指着灵堂问他:“那是你什么人?你和唐家什么关系?我打听过了,唐家一门没有男丁,唯一一个五代单传的唐七公子于十年前猝死。而你恰好是在十年前进的相国寺,你就是唐七公子对不对?”
      他身子一颤,缓缓侧头盯着我,嘲讽一般笑了两声:“你查我?原来你真的没看起来这样简单。”
      “这叫什么话?”我冲上前拽住他的衣襟,“我是关心你、在意你!我认识的人只有你们几个,做什么都会想着你们!你就当可怜我,当我是你的朋友不好吗?你只会当我是妖怪!还是很笨很笨的那种!”说着说着,委屈极了,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罗净情急之下捂住我的嘴,腾出一只手揽紧我跃上了树枝。凶巴巴训道:“你想吵醒整个府里的人么?”
      我瘪着嘴,一面抽泣一面说:“反正在办丧事,哭几声也算表示哀悼。”
      他沉沉叹气,那气息就在我耳边,夹杂了多少无奈的悲伤。我将头枕在他肩膀,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味,心里安定了许多。他是高僧,总是会有办法获得平静。悲伤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我又何必偷窥呢?
      “唐老爷归天了,无子送终。”他说得事不关已一般。我能嗅到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一转头,唇若有若无擦过他脸颊,罗净没有闪躲,像方才我来时那般纹丝不动。
      月光被花枝筛在他脸上,零碎而清冷。那眼、鼻、唇,全部近在我脸颊边。我愣住了,只觉得脸上滚烫、月色撩人、桃花灵香……等等、这桃花香气令我醒过神,心中涌起一阵玄妙的感觉,伸手抚摸树枝,惊叹:“这树!这树令我觉得如此熟悉!”
      罗净好似没听见我的话,一直盯着灵堂的方向。
      我拽起他的衣袖擦了把湿漉漉的脸,静静呆在一边不再打扰他。他想守灵,我便陪他一起守好了。至于容妃……暂时只能靠我自己应付了。

      84、
      我竟然挂在树上睡着了,而且一睡睡到了日上三竿。罗净已经没了人影,我陪他守灵,他就这样扔下我,□□将仇报了!浑身酸痛难当,运气打坐之后觉得好多了。
      躲在花影缭乱中探视唐府,才发觉人去楼空。灵堂里那座棺木不在了,满院都是雪白的纸钱。唐老爷已经出殡了吧?难怪睡梦中好似听见悲啼哀嚎,可是我怎么没被吵醒、反而睡得香甜?心里又对罗净有些愧意,说好陪他的,结果我在他家的树上睡大觉。
      时候也不早了,我赶回王府,光天化日要避人耳目,选了王府一处偏僻的院子落脚,再装作若无其事走回书房去。
      金银花开得正热闹,白的黄的相映成辉,满园飘香。看到花儿,心情总是会莫名地好起来,暂时忘却了烦恼。推开书房的门,一抬头,冷不丁被桌前的身影吓一跳,华容添眼晕浓重,看上去有些疲倦,眉头紧蹙盯着我。
      我立即赔上笑脸:“王爷,今日这么早就来书房了!”
      “一整夜,你去哪儿了?”
      听他语气不善,我小心翼翼走近他,瞧见桌上乱七八糟的几支画笔,白釉瓷碟中沾了几种丹青颜色。故意岔开话题说:“王爷画了什么?”
      “我问你去哪儿了。”他的语气威严,乍一听竟与皇上有些像,我害怕起来,支支吾吾说:“我……我去相国寺,看沈美人了!”
      华容添冷笑一声,“沈美人已经被皇上接进宫了,昨夜我来正想告诉你此事。”
      “真的?”我欣喜不已,“那她的眼睛?”
      “太医看过了,她的双目暂时失明是由于肝气郁结、加上每天在灯烛下绣花伤了眼,长期所致。或许喝几服药,能慢慢好起来。”
      “但愿她早日好起来。”我松了口气,对着华容添质疑的目光,又接着编:“我去了相国寺发现沈美人不在,然后又回来了。”
      “从这里走到相国寺需要多长时间?”
      “我回来的时候,觉得月亮很美,就在花园里坐了会,没想到睡着了。”我的境界越来越高了,撒谎都不会心虚。华容添半信半疑看着我,语气缓和了许多,“以后不能再这样,我担心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于归知错了。”赶紧认错,认完错再讨好一阵,人都是很虚荣的,爱听好话。
      他起身,看上去动作有些僵,我忙扶住他,惊诧问:“王爷在这坐了很久了么?”
      他微微摇头,自嘲道:“许久没活动筋骨了,一天天变老了。”
      “王爷怎么会老?”我捂嘴笑起来,“你现在去街上走一圈,不知能迷倒多少女子呢!”
      “是么?”他忽然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脸,“那怎么就迷不倒你?”
      我嘟嘴,娇羞一笑,那当然,我是妖精,只有迷人的份。“王爷画了什么?听说……王爷很多年没作画了。”
      他拾起书案上的金边折扇,含笑递给我,“你看看可喜欢?”
      我笑眯眯接过来,正要打开,管家忽然急匆匆来报说玉临王登门造访了。我和华容添都感到意外,相视一眼,接着便看见玉临王心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玉临王见到华容添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王兄!这次只有靠王兄想办法了!”
      “别急,出了何事?”
      “本王的侍读学士,也是王兄的朋友秦朗坤秦大人,被府衙关押了!”
      “啊?”我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昨夜里出了命案,秦家一个家丁被残忍杀害、弃尸西郊,清晨被拾柴的人发现。不料京兆尹径直闯到翰林院抓了人,连证据都没有,怎可胡乱抓人?我看蔺水蓝真是越发放肆了!连本王的侍读学士都敢抓!”
      华容添若有所思道:“最近秦朗坤和他几个同僚频频弹劾蔺家的人,蔺水蓝与他的恩怨由来已久,恐怕这次是公报私仇。只是将杀人的案子强压在秦朗坤头上,蔺水蓝这也太狠了些。”
      玉临王稍稍镇定了些,“我问过刑部几位大人,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此类案件近几年发生了十几起,都是无头公案。”
      我好奇问:“为何是无头公案?”
      “看上去像被某种猛兽袭击,咽喉被利齿咬断,身上有抓痕。可是找不到案发地,没有线索。因此民间传闻西郊一带有狼出没,夜晚都无人敢去。”
      咽喉被利齿咬断,身上有抓痕。根本未作细想,眼前顿时浮现出王府里那青面獠牙的鬼王妃!真不该放任她,凭我的法力,即便不能胜,也能闹得两败俱伤。只耽误一个晚上,就多了条无辜的性命,还因此间接连累了秦朗坤。罗净此时也不便打扰,我该怎么办……
      “四弟,如若蔺水蓝毫无证据,抓了他三日之内必会放人。他虽然跋扈了些,可头脑清醒得很,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也不会乱判。”
      “那秦大人无端端地要甘受牢狱之灾?”
      “此事却教会了他一个道理,朝堂之上,也是弱肉强食。他太自不量力了。”
      “王兄……”
      “不必担心,我们去一趟府衙,看蔺水蓝有何说辞。”
      我捏紧手中的扇子,往桌上“啪”地一放,“我也去!”

      再见蔺水蓝,仍是那样狂傲自大、不可一世。一袭朱红的官服,黑帽、黑靴,还黑着脸。
      玉临王自然不能给他好脸色,我也是时不时给他白眼,只有华容添和和气气和他说客套话。他们几人入座,喝茶,我站在华容添身边干着急,玉临王虽然急,却是心平静气的模样,没有吱声。
      蔺水蓝就是年轻气盛,比不过华容添那般通达谙练,没一会便沉不住气,板着脸问:“二位王爷找我,必定是为了秦大人的案子。不必绕了,有话不妨直说!”
      玉临王想要开口,华容添却按住他的手,慢条斯理说:“有关案件的线索,蔺大人可否告之一二?为何大人如此肯定地认为秦朗坤是嫌疑犯?”
      “若没有真凭实据,我敢贸然去抓人么?”蔺水蓝有几分得意,“在尸首的附近,发现一件证物,乃秦朗坤所有,因此下官才关押了秦朗坤。”
      华容添问:“是何证物?”
      “请恕下官不能直言,一切待到公审才能见分晓。”
      我急得插了一句:“即便发现了什么东西,怎么能确定是秦大人的?”
      “本官亲眼见过,那就是秦大人的随身之物。”
      华容添瞥了我一眼,转头对玉临王说:“蔺大人一定会秉公办理,仅凭一证物,无法定罪。四弟该放心了,待公审那日,我们再来听。”说着,便起身告辞。
      就这么走了?好不甘心,那蔺水蓝真真是个大恶人!一出府衙,玉临王面露不爽,摇头说:“秦大人好好的怎么就得罪了蔺大人?”
      “四弟有所不知。”华容添笑得促狭,“人一旦陷入欲望,便难以自拔。有的人为功利不择手段、有的人为财富损人利己,蔺水蓝纵使秉性不是那么纯良,也不是万恶之徒。他算是性情中人,一时被迷了心窍而已。”
      玉临王似懂非懂问:“他难道……中意秦大人?”华容添不可置否,我吐吐舌头,摆出鄙夷的表情,“有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男人,恶心死了!”
      玉临王恍然大悟:“早听闻蔺大人好男色,竟是真的?”
      “前年,蔺丞相逼迫他娶妻,他怎也不肯娶,这件事才闹得沸沸扬扬,恐怕朝中人都是心知肚明。这秦大人……”华容添笑着摇头,“倒是对了他的胃口。”
      “这也太胡闹了,他们二人的私事,私了就好。”
      “放心吧,你我都去听审,料他不敢胡来。可我担心的是,皇上对蔺家已经不信任了,若因这件事再被参到皇上那,恐怕……朝中要不平静了。”
      “盛极而衰。”玉临王倒是显得平静了,“蔺家近日频频被参,这样有计划的大胆行动,不是几个翰林学士就可以做出来的。”
      “为人君者,当然要适当控制丞相的权力。可万万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王兄说的别有用心的人,是否国丈府?”
      华容添意味深长睨了他一眼,玉临王侧目看看我,没再说什么。他们俩送我回府之后结伴进宫,我马上去找罗净。

      正午时分,是阴气最弱的时候,我随罗净高高站在王府正殿的屋脊上。方才他斥责了我一通,说此事应当早点告诉他,不至于误人性命。可是昨晚他那样的情形,叫我怎么说出口。不过我决定让着他,不与他争。
      沉凝许久,罗净开口说:“这只鬼靠吸食童子血修炼,十分厉害。若再这样下去,过不久真要成魔了。”
      “那我们可以打败她么?”
      罗净手掌摊开,一只金环在他手中赫赫发光,“此乃上神法器,只要能套在她身上,我再念咒,她就会形神俱灭,永不超生。”
      我心里竟有些冷意,“这样会不会太狠了……”
      “她害的人太多了,不可心慈手软。这女子执念太深,其实她与逍遥王的缘分早已破灭,她这样生生世世跟着他、用法术操控他,反倒连累他的每一世都不幸福。”罗净忽然面露笑意,“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他命中有异数,没想到是因为这只鬼。”
      “大师,我们快快抓了她去证明秦朗坤的清白!”
      “鬼怪之说惑乱人心,不可宣扬。再者官府有禁令。你想借此为秦朗坤脱罪,实在是妄想。”
      “什么?”我着急拽着他问,“那有什么办法么?蔺水蓝太坏了,不能让坏人得逞!”
      “我早说过,人各有命,你不要去插手红尘中的俗事。想办法,把这给她戴上。”他手中金光一闪,那法器变成了普通玉镯。
      “如果真将她除了,王府里好端端的少了个人,如何向王爷交代?”
      “船到桥头自然直,先除鬼!”
      我在原地转了个圈,口中咒语一念,变成了华容添的模样,有些不安,“她能看出来么?”
      “不用法术看不出来。”罗净一蹙眉,问:“你何时能够随意变幻了?”
      好像露馅了,我怔怔看着他说:“白娘子教的。”见他没吱声,我赶忙从屋顶飞下,踏着绿意幽幽的草地,学着逍遥王的潇洒姿态进屋去找容妃。罗净就站在旁边屋顶上,密切注视这边。
      一进屋,容妃便笑盈盈望过来:“王爷,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我踱着散漫的步子进去,笑笑:“瑰瑰,本王给你送样东西。”
      “什么?”她歪着脑袋,目露天真。
      我走到她面前,拾起她的手,将玉镯迅速套上她的手腕。
      容妃娇羞而笑,“王爷为何送我镯子?我以为王爷还在生我的气……”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忙不迭要走,打哈哈道:“没有、没有生气,本王有要事处理,就不陪你了。”
      她狐疑盯了我一会,忽然之间原形毕露,一只鬼爪凶狠朝我的脖子伸过来,恶狠狠喊:“妖精!我不找你,你倒送上门了!”
      我挥一挥衣袖,将她挡了回去,变回自己的样子,“不是我不放过你,而是你害人太多,再这样下去,整个王府的人恐怕在劫难逃!”
      “那你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占有他了是不是?”她双手猛地一张,两团鬼火跳跃在她手掌,怨毒看着我,“你真会挑时候,可你是妖,正午时也不会占我多少便宜!”
      “我自然是打不过你。”我腾飞在空中往后退,顷刻退到殿外。她追了出来,手臂一挥,几团阴气极重的鬼火极快地袭来!本想出手,却又怕罗净看出端倪,便翻身闪躲了,朝屋顶飞去,大喊:“大师,念咒!”
      罗净盘膝坐下,法杖蓦地往空中一横,挡在我和容妃之间。正午刺目的阳光下,那法杖通体金灿,逼得容妃丝毫靠近不得,只能站在屋檐处。
      “你真是妖界的败类!为了飞仙,竟然勾结僧人!我倒要看看,区区凡僧,能奈我何?”容妃狰狞地笑着,忽然手臂一抽,面庞痛苦扭曲,渐渐瘫了下去。
      85、
      罗净口中的咒语源源不断流淌出来,绕着法杖,朝四周散去。容妃手腕上的玉镯霎那变回了金环,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光芒,她凄厉尖叫着,“不可能!”渐渐蜷缩成一团,死死盯住我:“妖精,你会得到报应……”
      我忐忑不安看看罗净,双手合什对她说:“我为民除害,没有不对的地方。菩萨明鉴。”
      “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一次,你就灰飞湮灭了,永不超生。”我心里有些难过,垂目道,“即便我想找你,也没法找了。”
      罗净念咒的速度越来越快,金环的光芒也愈渐强烈,我用衣袖挡住,依然听见容妃絮絮叨叨在念着仇恨和不甘。为了爱一个人,伤害了无数人,她怎会这样执迷不悔。
      忽然之间,听见好像瓷器碎裂的声音,迎着强光看去,金环收到最紧,容妃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身体一点点地被金辉侵蚀。这是何其惨烈、又是何等壮观!我注视着她,希望到最后一刻她能放下一切,我不想有谁恨我,那会让我心里负罪一般不安。
      可惜,她对我的恨越伴随心中痴缠了五百年的爱愈加强烈。临近最后一刻,她凝视我,用尽力气笑着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想修仙是吗?我不会让你如愿。”
      话音刚落,她拼劲最后一股法力,将所有道行一股脑灌入我体内。只是一瞬间,我来不及闪躲,身躯一震,无数可怕而狰狞的面孔在脑海中充斥。想要大喊,却仅仅张开了嘴。恐惧到了极点,声音都哑了。那些阴暗的魔性在体内膨胀,肆无忌惮。我看见天地在旋转,看见她的面孔变成无数碎片在周围飘荡,看见罗净悔痛的表情,然后不省人事。

      梦到一个低微的声音,饱含磁性,温柔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睁开眼,见到了桃花树下吟诗的男子,他折了一枝桃花,无视我的疼痛,转身赠予了身边柔美动人的女子。秦朗坤,你眼里到底只有沈云珞……原来那诗句不是为我而吟诵,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看着你折了桃花赠佳人。可谁能料到,这样一句诗,令我有了元神。秦朗坤,我会帮你到底,谁叫你是我的劫呢……
      “于归!”罗净扶住我,一遍遍朝我百会穴施法灵力,“你醒了么?”
      揪心的疼痛令我蹙紧了眉头,大喊:“疼死了!”
      罗净目光哀恸看着我,忽然封住了我几个穴道,“今后不许施展法力。”
      “啊?”我运气,发觉体内气息紊乱不堪,惊问,“刚才她给了我所有道行!”
      “是。”罗净垂目,一字一句说,“她修的魔道,你修的仙道,二者无法并存。”
      蓦然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想修仙是吗?我不会让你如愿。
      我疑惑问罗净:“无法并存?是不是一定要用仙术将魔性驱除?否则我成不了仙?”
      罗净抬眼平视我,“切记,不要再施展法术,否则,你很有可能堕入魔道。”
      魔道?宛若晴天霹雳,我傻愣愣看着他,“怎么会?我是善良的好妖精,我要修仙的!”
      “记得吗?你在应劫,劫数种种,谁能预料下一次发生什么?”顿了顿,罗净冷冷说,“若有一天,你真成了魔,我会杀你。”
      “大师……”我近乎绝望了,哀求他,“你教我怎么避过这一劫,我不要成魔!”
      “应劫,本就是天机,你能做的,只有忍受。”
      “忍受,我知道了。”鼻子酸酸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他方才说了,若有一天我成了魔,他要杀我。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悲伤了。
      “我会令所有人都忘掉容妃的一切,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罗净盘膝坐好,喃喃念着梵语。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是不是也没人记得我,就好像从未存在过?所以在人间有什么好的,来一遭或许等于白来,只有天是永恒存在的。我能做的,只有忍受,待劫难过去才能得到永恒。

      罗净飞走了,留下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我在屋脊上坐了许久,直到日渐西斜。院子里走进熟悉的身影,华容添在容妃从前住的地方踟蹰,仿若要进去,却又不知进去要做什么。我从另一边顺着墙头爬下来,轻轻走过去,试探问:“王爷在这找什么吗?”
      他努努嘴,摇头,“忘记了,这屋子可有人住?”
      “没有呢,一直空着。”
      “奇怪,我来这做什么?”华容添自嘲笑笑,“我就说我老了,你还不信。”
      “王爷还未到而立之年,一点不老。”我勉强笑了笑,“王爷该去用饭了,昕妃娘娘在等你。”
      他抬脚走了两步,回头说:“秦朗坤的案子后天公审,若蔺水蓝所说的证物凿实,恐怕要费一番周折了。”
      “难道秦公子逃不过这无妄之灾?”
      “看蔺水蓝肯不肯放手。”华容添脸上挂着惯有的笑意,而我心里也有了主意。

      大清早,我便去看秦夫人。街道旁杏花如雪纷纷飘落,落在头上、肩上,本该惬意的,我却仓促而行,心中烦乱。随手弹了弹衣裙,进了秦家的院子。秀秀看见我,顿时又哭又笑,“于姑娘,你可算来了,我家夫人倒下了,我们都没了主意!”
      我随她进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秦夫人。她这样的身子,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我安慰道:“夫人,别担心,公子可是玉临王的侍读学士,王爷无论如何也会保他出来。”
      她缓缓摇头,有气无力道:“都是命……”
      “夫人别这样说,今日我就去找那京兆尹问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如果要钱财,我们凑给他,如果是为朝堂之事,我去劝公子让他一步,不论怎样,我会救公子出来的!”
      “于归……可不要再得罪权贵,若你也卷进去,我该如何是好……”说着,她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听天由命罢。”
      “不,老天一定打盹了,没看见坏人欺负好人。我去叫醒他,叫他好好还我们公道!”我用力按了按秦夫人的手,转身冲了出去。

      外面飘起了零星的雨点,我没有了法力,走得快了,竟然气喘吁吁,和原来的沈云珞一样虚弱。可恨人世间的不公平,女子为何样样输给男子?雨越下越细密,如牛毛一般,我发丝上沾了密密麻麻的水珠,脸庞湿漉漉。
      赶到府衙门口,底气十足道:“你们去通报,我是逍遥王的人,有事来见京兆尹大人!”
      衙差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也没通报,直接领我进了府衙。
      “大人,于归姑娘求见。”
      这一声更叫我惊讶,原来连衙差都认得我!
      推开房门,蔺水蓝坐在案前幽幽笑着,轻佻打量了我一番,“这样好的姿色,也难怪逍遥王纵容你。于归,你伺候王爷伺候得可周到?”
      “干你何事?我来问你,究竟何时才能放了秦大人?”
      “姑娘这话说的……啧啧,本官可是依法办案。”
      “谁都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别以为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秦大人可是玉临王的侍读,你这么对他就是得罪了玉临王!”
      “方才说了,本官是依法办案!倒是玉临王的侍读学士怎么了?可以不遵国法么?”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究竟有什么证据?若证据根本不能证明秦大人有罪,你便是公报私仇!”
      蔺水蓝眯起眼,像个无赖一般将腿高高抬起搁在桌上,“看着吧,没有人能证明当晚他一直呆在家,他便有充分的时间去害人、弃尸。重要的是,尸首旁边就是他的随身之物,待我明日拿出那证据,恐怕公堂之上,他不得不承认罪行了。”
      “莫须有的罪名,为何要承认?秦大人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不就是参了你几本么?若你们蔺家行得端正,何必怕人参?”
      蔺水蓝狂怒而起,狠狠摔下手中的折子:“大胆!朝堂的事,区区一贱婢管得着么?!”
      “秦大人的事我就要管!”我蛮横瞪着他。
      蔺水蓝怔了怔,狐疑道:“你对你们家姑爷还真上心。”
      难道他已经知道秦朗坤和沈云珞的关系?我一着急,辩道:“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姑爷?我家小姐早已进宫侍奉皇上!”
      “不要再掩饰了!”蔺水蓝狠狠瞥了我一眼,冲到门前,反手将门紧紧关住,压低声音说,“别以为我不知他们之间那点风流事……”
      “你别胡说!”我一惊,他真的抓住了秦朗坤的把柄,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哼……秦朗坤早已经过人事!枉我以为他纯得跟只小绵羊似的,其实肮脏得很!他碰过沈云珞是不是?不然秦家怎么准备向沈家提亲?他身上还带着沈云珞绣的荷包,真是一对狗男女!”
      如此污秽的话语,令我忍不住甩了他一巴掌。
      蔺水蓝捂住左脸,不可置信吼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才是不想活的那个!”我气得朝他拳打脚踢,“你对秦公子做了什么?你这个混蛋!”
      他毫不费力便制服了我,紧紧钳住我双手,邪邪笑道:“你猜?”
      “我猜……”面对这样强势的人,失去法力的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渐渐泄了力气,含着泪说,“你猜错了,我家小姐是清白的。秦家准备聘礼去沈家提亲,是向我提亲,那荷包不是小姐绣的、是我绣的……你不要这样逼他了。你要人证明他那一晚的行踪么?我可以证明,我和他在一起,就在他房中!你可以去打听,我时常在秦家走动。”
      蔺水蓝蓦地松开双手,表情僵硬看着我:“你说……什么?你和他……”
      “是我!我们的亲事都定下了,秦夫人说,待公子在朝堂站稳了脚,便叫我们成亲,最迟不过一两年。”
      蔺水蓝一面摇头,一面牵强笑道:“不可能,你是逍遥王的人。一女侍二夫么?就算秦朗坤肯,逍遥王也不肯。”
      “我是王爷的书童,仅仅是书童。”一种愧疚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恐怕要让华容添不愉快了。可是情急之下,我没有别的办法。
      蔺水蓝失魂落魄站在案边,一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苦笑道:“竟然是你。”
      “你们再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我会劝公子专心侍候玉临王,不理朝政之事。随你们蔺家怎样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他也不再管!”
      “你们……你们怎能这样伤人?”他转过身,仰头望着墙上的字画,小声问,“你跟了他多久了?”
      我的声音也柔和下来,估量一下沈云珞和秦朗坤交好的时日,答:“五年。”
      “我是说……跟了,就是有肌肤之亲。”
      我面上一热,好在他背对我,嗫声道:“大概一年。”
      “好……”他忽然转身对我邪魅一笑,“至少我得到过一次,一次足矣。你走罢,我当真不愿再这样做恶人了。明日你出来当人证,审过之后,放人。”
      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没白来,蔺水蓝或许是真的想通了。一出了屋子,掀起袖子一看,竟然满臂都是鸡皮疙瘩。一想起他喜欢男人,便止不住打冷战,一面打冷战,一面逃之夭夭。

      逍遥王的金边折扇静静躺在书案上,我已经忘了他何时将扇子遗落在书房。一想起白日发生的事,还是觉得不真实。想要施法运气,无奈我现在却与凡人无异,唯有靠自己平心静气。
      随手抓了支笔,蘸了些半干的墨汁,在宣纸上涂涂抹抹写起字来。虽然没了法力,不过听觉还是很灵敏,闻见华容添的脚步远远传来,我便预先煮茶。待他进屋歇息片刻,恰好煮开。
      “茶里加了什么?这么香。”
      “加了金银花。”我替他筛了杯茶,“王爷还有公务要处理吗?”
      “没有。”他端起杯子,在鼻端嗅了嗅,“是廊下开的那几株么?”
      “嗯,我捡了许多,晒干了好存放。”
      他忽然凝神看着桌上被我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我马上夺了过来,揉成一团藏在身后,难为情道:“王爷,我胡乱写的。”
      86、
      他呵呵笑起来,搁下茶杯,招呼我过去。我将纸团扔在角落里,乖乖走到他面前。
      “我教你写字如何?”
      “怎好劳烦王爷。”
      “有什么好不好的,过来坐下。”他挪了下位置,将椅子的一半空让给我,笑盈盈抬手磨墨,一面说,“逍遥王府的书童不会写字,传出去丢的是我逍遥王的脸。”
      我没说什么,只在他身边坐下,拿起笔。华容添忽然捉住我的手,低声在我耳边道:“你闷闷不乐,是有什么心事?”
      我轻轻摇头,冰冷的手被他宽厚的大手握起来,不禁浑身一颤。他稳稳拿捏着我的手和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于’字,接着又慢慢画了个‘归’字。
      “于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念罢,他空出来的左手将我的腰环住,下巴贴在我脸颊,“你从不会这样,今日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想着明日的公审,我心里百味杂陈,稍稍侧头,不敢看他,只低低问:“王爷,如果于归惹您生气了,您会生我多久的气?会一辈子都不理我吗?”
      “我会跟小丫头生气么?”没料到他右手一松,捏住我的下颌。我手下一失力,笔挫在宣纸上,划了长长一道乌黑的墨迹,恰好在‘于归’二字的中间。墨汁渐渐渗入白纸,不可能擦掉,忽觉那就像一道裂痕,裂了怎么还能复原?
      “于归……”他叹了声,将我揽得紧紧的,“你真是只妖精,很多年了,我的心事无人诉说,为何偏偏对你说?”
      唇就贴在他颈窝,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膀,“王爷,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要生气。”
      “嗯?难道你做坏事了?”华容添将我的脸捧起,英气的面庞在烛光下变得柔和,“还是……你想做什么坏事?”
      他的气息渐渐逼近,独特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我意识到有些感觉不对,猛地弹起来,惊魂未定看着他。
      “你还是在坚持你要的唯一?”华容添自嘲笑笑,“看来我始终没有福分。”
      我理了理思绪,清清楚楚告诉他:“王爷享尽齐人之福,怎是没有福分?去东苑看看,那里有痴痴等你的人。”
      他剑眉一蹙,“你赶我走?”
      “不是赶,是劝。王爷应当珍惜眼前人。”
      “我现在的眼前人,是你。”他仰头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忽然冲过来抱起我,将我抱上床,抚着我的眉眼,轻轻说,“于归,我想看你笑。”
      于是我笑了,却冷冷说:“其实你是想看宁静姝笑。”
      他嘴角抽搐了两下,脸色凝重起来,“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你为了最初爱上的那笑容,辜负了多少女子?”
      他忽然又笑了,“你是怕我辜负你么?你胆怯、退缩,不敢把心交出来,是因为怕受伤害?”
      自作聪明。我只能这样评价他,华容添自信得叫人无语。我扭头不答话,下了床替他脱鞋,闷声说:“我去打水伺候王爷睡吧,明天还要去听审。”
      他两手支在身后,半仰着身子看屋顶,玩世不恭问:“若我迎娶你做王妃,你还会怕我辜负么?”
      我也玩世不恭回敬他:“要不你娶我试试?”一面不屑地嗤之以鼻,一面端了盆子往外走。临了回头瞥了他一眼,他目光有些发怔,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这回我没了法术,不能令他早早入睡,可就危险了。无论如何,我也要睡矮床。

      蔺水蓝相较从前显露倦色,官威不减,惊堂木一拍,堂里威武声响起,秦朗坤被提上堂受审。
      只几日不见,秦朗坤更加清瘦,囚衣在他身上垮垮的,脸颊几乎快要凹下去,眼周一圈黑晕。看见我,他眼神骤然一亮,直起腰杆向蔺水蓝请求:“蔺大人,我实在担心家中娘亲的身体,请在审案前,容我与于姑娘说几句话。”
      蔺水蓝眼神涣散,好似谁也没看,只朝我挥了挥手。秦朗坤作揖谢过蔺水蓝,我走过去,轻声告诉他:“我昨日去过了,夫人的身子本来就弱,经受不起风浪了。秀秀给请了大夫,说用几味珍贵药材拖上一阵时日再看看情况。公子放心,暂时是不会有事的。”
      秦朗坤垂目,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我不该得罪小人,连累娘……若这一次我逃不过,于归,我娘可要如何是好……”
      我悄然抓住他的手,声音轻微到几乎只有气息:“我去求过蔺水蓝,他会放过你,我做你的人证,证明你当晚一直在家。”
      秦朗坤迷茫看着我,大概他不相信蔺水蓝为何如此善变。其实我也不明白,阳和阳之间的事果然很难懂。

      玉临王老盯着我,好像看出什么端倪似的,却又紧抿着唇不吱声。
      逍遥王一手端茶杯,悠闲地听着蔺水蓝审案,只是少了那把折扇。他的逍遥扇还在书房吧?他怎么总是不记得拿上。
      蔺水蓝简简单单问了一串,秦朗坤平平淡淡答下来。直到仵作拿出物证,正是沈云珞绣的那只荷包,蔺水蓝有气无力问:“这可是你随身之物。”
      “不是。”他斩钉截铁答。
      “可上面绣着一个坤字。”
      “大人,叫坤的人很多,不能单凭一个字定在下的罪。”
      “死者是你家的家丁,恰好身边又有这个带着你名字的荷包。那么,有无人能证明,案发当夜亥时到寅时之间你身在何处?”
      我从逍遥王身后走向前,低垂着头,在秦朗坤身边跪下,“大人,我可以证明,秦大人当晚一直在家中,没有离开过。”整个堂上只有我的声音,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气氛十分压抑。
      “你如何能证明?”蔺水蓝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嘲意。
      “当夜,我在秦家。”顿了顿,深吸口气,“一直在秦大人房中。”
      秦朗坤身子一颤,侧目看着我,优雅的眉眼都蹙成一团。
      “秦大人!真是有伤风化啊!”蔺水蓝阴笑起来,不知是喜是悲,“可这还是你的一面之词,谁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秦家,或许只是为了你的情郎脱罪。”
      “大人,逍遥王爷亦可证明,当夜我不曾回府。”话音刚落,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震耳,应声看去,华容添手中茶杯碎了一地,茶水四溅,而那只悬在空中的手依稀滴着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却觉得那目光要将我刺穿。
      蔺水蓝轻描淡写问:“敢问王爷,是否属实?”
      华容添脸色灰白,点了点头,将手收回,藏于袍袖之中。
      玉临王轻呼:“王兄,你的手……”
      “太不小心了。”华容添起身,淡淡说,“本王先行回府,蔺大人继续审案。”他从我身边走过,一阵香气拂过,然后渐渐散去了。我失魂落魄望着他方才坐过的椅子,那扶手上一滴血沿着浅浅的弧度淌下,好似一滴泪。我知道,他不会再理我了。

      阴沉的天空飘起细密的雨丝,打湿了路旁的杏花。
      秦朗坤当堂被释放,我和玉临王送他回家。一路上默默无言。
      我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滴血,他气得捏碎了杯子,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动怒罢。我悄悄拉扯玉临王的衣领,低声问:“小王爷,你要不要去看看逍遥王?”
      他表情颇为无奈,“你惹的祸,你自己去。”
      “他是你王兄,他受伤了你不该去看看么?”
      玉临王老成叹道:“于归,即便我去了,也不会帮你说话。”
      秦朗坤目视前方,语带歉疚:“于归,是我连累你了。不如我亲自向王爷解释。”
      “解释什么?”玉临王好奇问。
      秦朗坤看了看我,低声说:“其实,于归是为了帮我脱罪才这样说的。所有人都知道于归是王爷的人,下官有多大的胆子敢冒犯?”
      玉临王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顷刻之间,他又变脸了,对我斥道:“就是这样,王兄也不会轻易原谅的。你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与秦大人的私情,那无异于给王爷难堪!况且,你还让王爷替你作证,这一来,王爷岂不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皇家威严都毁在你手上了!”
      我哑口无言瞪着他,有这么严重么?“小王爷的意思,逍遥王铁定要生我的气了。”
      “唉……你真是无药可救!”玉临王忽然一甩手,离我远远的,“且看王兄要如何应对。”
      秦朗坤安慰我:“我一定向王爷解释清楚。”
      我报之一笑,苦苦的一笑,他哪里明白我的心思,逍遥王不要我,你秦公子才能收留我。这样的结局多好。

      上次写的字还在手边,于归中间那道深刻的痕迹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他的折扇也在手边,烛光下金灿灿地反光。昨日回来之后,他没来书房问我,我也不敢去找他。便这样僵持着,心中惴惴不安地向往着他快些来,教我写字,或者喝茶闲聊,像从前一样自在地相处。
      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闻见一阵香气,吸了两下鼻子,猛地抬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用手挡了一下,看着近处的华容添。只是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一阵难过。
      他手上缠了白白的布条,脸色晦暗,“秦朗坤来找过我,说你们之间很清白。”
      听着他沙哑的声音,我咽喉抽紧,点点头。
      “可你不惜牺牲名节去维护他,真的清白吗?”
      攥紧了拳头,鼓足勇气说:“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他笑了,很凄凉地望着窗外,“你喜欢他……他能给你唯一吗?他心里还有个沈云珞。”
      “我不在乎。”我语气坚定道,“只要能嫁给他,我不在乎。”
      华容添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书案上,“所以你给我的一直是托辞,是……谎言。”
      不可置否,我是个骗子,谎言挂在嘴边。我就是这样不诚实,无法狡辩。
      他拾起遗落了几天的折扇,低低说:“看来,这扇子你也不会要了。”
      我心中一阵慌乱,难道他是故意将扇子留下的么?
      “喜欢这上面的画么?”
      “啊?”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他近乎绝望地笑了,“你没看?”
      我愣愣看着他,心里好像在抽搐,原来我是如此恐惧于他的离去。
      片刻对视,他说:“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说完,他转身走了,一步步远离,没有回头。
      为什么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我耳旁嗡嗡一片,无可抑制地流下眼泪。
      忽然之间,他要收回对我所有的好,于是我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不知是否还带着起死回生的希冀,我没有立即动身去秦家,反而赖在书房。他再逍遥,也要处理公务吧,迟早会来书房的。我会给他道歉、讨好他,无论如何,也要央求他原谅。
      可惜,他真的从我面前消失了。日复一日,廊下的金银花一拨一拨开了又谢。我还在煮花茶,自斟自饮。直到花期过了,院中再无花香。
      我认真地学写字,临摹他写的那两个字,于归,我的名字。写满了许多宣纸,都叠在一旁。这一日,管家忽然造访,面无表情告诉我,婚期定下了,在六月初八。
      我一惊,手中的笔滑了几下,整张纸又花了。“管家,什么婚期?我要嫁人了么?”
      “当然是姑娘和秦大人的婚事。秦夫人带了聘礼前来王府提亲,王爷先替姑娘收下了,日后必当奉还,另外,王爷为姑娘备上了一份嫁妆,一切都由王府操办,姑娘不必担心。”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并未给我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愈加恐惧。我要达成心愿了,可是,高兴不起来。拖住管家,恳切问:“王爷最近都在做什么,为何不来书房了?”
      管家依然不冷不热说:“王爷的事,下人不得打听。”
      “他这样把我嫁出去,不怕外面的闲言碎语么?”
      “可是留你在府里,闲言碎语更加难听。于姑娘,安心等着嫁人罢。过几日,会有喜娘过来教你礼仪,我们王府嫁出去的人,可不能再丢了礼数!”管家嘴里吐出来的‘礼数’两个字恶狠狠的,他也对我有气。
      暑气正盛,却觉四肢凉,蓦然瘫在座上,脑里一片空白。

      87、

      彩礼嫁妆堆满了整间屋子,此处俨然成了我的闺房。凤冠霞帔,珠宝首饰,件件精致,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珍贵之物,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兴奋。只是微微笑着翻阅每一样东西。

      雪姣将大红嫁衣铺展开,啧啧道:“这绣工精美绝伦,于归来试试合不合身?”

      我听话地除去身上的开衫,穿上崭新的嫁衣。抚摸袖口上精绣的花纹,丝丝缕缕好似在闪光。雪姣也顺着衣襟摸了摸,惊叹:“这可是金线!这衣服价值不菲呐!”

      我诧异不已,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瞧,这样一件昂贵的嫁衣,便是华容添对我的最后一点好了罢。他仁至义尽了。无法预料的忧郁从心中腾起,我转眼望着雪姣,小声问:“王爷还在生气吗?他真的不想再看我一眼?”

      雪姣一怔,垂头摆弄桌上的首饰,“王爷……日日眠花宿柳,几乎不在王府里落脚。听闻,跟醉月楼的新花魁好上了。”

      “花魁是什么?”我歪着脑袋问她。

      她皱了眉,“你没听说过么?就是青楼里才貌并重的女子。”

      “青楼?”我不由惊呼,“王爷时常去青楼么?”

      “多年前,王爷时常流连于各个青楼,后来有了儿女,便安心住在王府了。”雪姣抬目看了我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昕妃娘娘说,王爷心里不爽快才会上青楼。我们伺候了他几年,他没为谁动过气。可你真的不一样。”

      “是我的错。昕妃娘娘若有气,尽管惩罚我。”

      “于归,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急,抓住我的手,“王爷想做什么,我们是不当有任何怨言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他为人父,就该正其身,家里的女人他不要就罢了,可孩子……孩子一个月没见着爹了,会作何想?”

      我仰面轻叹了一声,“他是逍遥了,却辜负了多少人。”

      “也不能这样说,王爷他心里苦……”雪姣幽幽说,“他有心事,却从不对人说。可我能看出来,他不如意。直到你出现,他时常莫名其妙地一个人笑。你好像有一种魔力,令他愉悦开怀。”顿了顿,她小心翼翼看着我,“可是,你为何如此伤他?他身为王爷,因你的事而成为朝中笑谈。若我是王爷,也不想见你。”

      “三夫人,我……请代我多谢王爷替我操办婚事,他若肯原谅我,于归仍然愿意为奴为婢。”

      雪姣摇摇头,叹道:“你安心嫁人,女子的归宿,才是最重要的。”

      面施浓妆,云髻高耸,凤冠霞帔,明艳照人。

      认不出镜中美艳的女子是我自己,这大概是女子一生当中最美的时刻。我丝毫没觉得这一日与平时有何不同,只是觉得镜中那张脸庞令人生厌。蹙眉,冷冷睨着身边的喜娘,“嘴唇太红了,跟喝过血一样。”

      “啊哟,姑娘,这可是京城最好的唇脂,看这娇艳欲滴,多诱人呐!”

      我满脸不悦,鼻子里哼了两声,“俗气。”

      喜娘一愣,又赔上笑脸,“来来来,盖上盖头,一切就妥当了!”

      六月酷暑,身上厚重的装束压得我喘不过气,汗水湿透了亵衣。红艳艳的盖头下面,妆容在融化,那些汗水夹杂了脂粉淌下,就像泪滴在手背上,可是很浑浊、很污秽。

      被人领着一步步走出院子,走向前堂。外面的乐声热闹喜庆,却没有欢声笑语,大概没有人会祝福我。

      眼前出现一双熟悉的靴子,他就站在我面前,用力吸鼻子,还是能嗅到他的龙涎香。只停留一刹那,他又不见了。

      我被继续拉着扶着往前走,出了门,上了轿。一路吹吹打打,街上的小孩子嚷嚷着看新娘子。在轿子里颠簸,被浸在漫天遍地的红色里,快要窒息了。就这样浩浩荡荡到了秦家,一只冰凉的手扶我下轿,那是来自我相公的冷漠和疏离。曾经做过的梦如今实现了,但我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通往幸福的路。我是妖,要幸福做什么,成仙才最要紧。

      洞房花烛夜,秀秀嗫声来告诉我,秦朗坤醉倒了,不省人事。“夫人命我来伺候少夫人先歇下,累了一整日了。少夫人放心,公子那边有夫人照料。”

      “不用伺候了,秀秀,你也去歇着,我自己收拾一下就睡。真的很累了。”

      秀秀迟疑在我面前徘徊,我又劝了她几次,她才出门去了。

      我的确很累,懒得动,独自蒙着盖头坐在新房里,听着火烛燃烧时偶尔冒出嘶嘶的声音。可笑的我连盖头都无人给揭下,而我嫁的那个人,肯定没醉,而是清醒地在抗拒,大概他心里永远也不会承认我这个妻子。认命了,这是我的劫难。

      门窗吱嘎作响,像是夜风作祟,可我听出了端倪,嘴里还未喊出声,盖头已经被拽了下来。罗净满脸怒容站在我面前,压低声斥道:“你简直在胡闹!”

      我麻木地坐在原处纹丝不动,盯着他手中的盖头,龙凤呈祥,真美。

      “此等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这样一声不吭地嫁人了,为何事先没和我说?”

      我不禁觉得好笑,“你是个和尚,跟你说做什么?”

      “至少……”他有些局促,撇开头说,“我可以为你合八字。”

      “大师,你不喜欢秦朗坤么?”

      “不是不喜欢,他心中所爱之人是谁,这点你很清楚,为何还这样奋不顾身?”

      “我要应劫飞仙。”

      “糊涂!”他忿忿在桌前的圆凳坐下,捏碎了碟子里一块喜饼,“为了飞仙,稀里糊涂地嫁人!你不懂情,怎么能看破、怎么能成仙?”

      “慢慢就懂了……”我喃喃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管怎样,已经嫁了,就这样吧。”

      “你倒是很洒脱。”罗净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打量我一番,说:“去洗洗脸,你看看自己哪里像新娘子?”

      取下脑袋上重重的凤冠,在镜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花花的脸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盖上盖头之前还是个美娇娘,揭下来之后就成小花猫了。脱去厚实的嫁衣,只剩内里粉红纱衣,顿时凉快许多。一面在水盆边擦脸,一面问:“大师,你怎么来的?”

      “我前阵子出了远门,刚回来便听闻了。”

      “你赶来是想阻止我嫁给秦朗坤么?”

      他摇摇头,“一切都错位了。我好像已经无能为力。”

      “大师,红尘俗事你就莫要管了。”我在他对面坐下,从托盘中取下合卺杯,递了一只给他,“陪我喝酒。”

      他眉毛一蹙,仿佛想推辞,却又面带难色说:“酒是万万不能喝,我以茶代酒,陪你解闷罢。”

      我自行倒了溢满杯,仰头一饮而尽,原想借酒消愁,不料这酒如水一般淡而无味。我抱怨了两句,罗净笑了,一面饮茶一面说:“那种酒,喝一大缸也不会醉。怎么,你还想借酒浇愁?”

      “独守新房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愁!”又连着喝了几杯,索然无味。

      “自己选择的路,错了也要勇敢承担。”

      “为何做人要有这么多烦恼……”双手支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喜庆之物。不知是不是酒力的作用,我絮絮叨叨跟罗净讲起了山谷里的事,不厌其烦地讲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累了。一千年前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可一年前的事,我反而记不得了。

      “我是树,没有爹娘和兄妹,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只小狐狸,或者小喜鹊,跟自己的伙伴在一起热闹。”一壶酒被我喝得底朝天,话也渐渐语无伦次起来,朝罗净傻呵呵笑问,“而你呢,明明有家人,有六个姐姐,还有桃七酿……你却出家当和尚!为什么?你那么小,怎么会想当和尚?”

      “我开了天眼,应当物尽所用,造福苍生。”

      我笑嘻嘻盯着他的眉间,“再看我见识见识天眼,上次真的没看清。”

      罗净瞪了我一眼,忽然伸手点住我的额,口中念念有词。我便昏昏欲睡,看着他渐渐模糊的面庞,忽然生出万分不舍,朝他伸过手去,终是无力耷下。

      或许百年之后我还记得,我的洞房花烛夜,和一名僧人寂寞度过。

      ————————————————番外———————————————

      醉月楼,灯火辉煌。

      二楼雅间,华容添酒意正浓,忽闻一阵喧闹,剑眉紧皱,唤:“香落,去瞧瞧下边发生何事了?”

      女子披起纱衣,身姿曼妙,缓缓走至窗边,素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朝下看了去。不一会,向华容添回话:“王爷,好似是京兆尹大人呐!”

      “蔺水蓝?”华容添起身,探头一看,见蔺水蓝正与醉月楼一干人等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他摇摇头,笑着对香落说:“你们连京兆尹都敢打。”

      “必定是那帮伙计不懂事,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徐妈妈。”香落稍微梳理了头发,便开门唤了侍婢,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不一会,下面的闹乱平息了,蔺水蓝却仍然不罢休,大声呼喝:“少爷我就是冲花魁来的,你们居然敢多番阻挠!还做不做生意了?!”

      “哎唷!蔺大人,您大驾光临,醉月楼蓬荜生辉呀!我们伙计不懂事,您别计较了!”

      “把花魁给我!”蔺水蓝有些醉意,一把抓住徐妈妈的衣襟,“不然,我把你这醉月楼给端了!”

      “啊!”徐妈妈大惊失色,忙道:“大人呐!香落在接客!还是接的贵客,您这太让我为难了……”

      “废话!什么客比我贵?”

      华容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朝下面喊道:“让他上来!”

      蔺水蓝一愣,抬头竟望见了逍遥王。他稍稍醒了神志,极力控制自己的脚步,看上去还算镇定。香落以极快的速度妆点妥当,开门迎蔺水蓝。华容添则一如常态,披头散发坐在榻上,左手一壶清酒,右手闲敲棋子。

      “王爷果然是很逍遥。”蔺水蓝又恢复了正常模样,方才的疯劲全都收敛了。

      华容添指了指棋盘对面,“来一局。”

      “是。”蔺水蓝瞥了眼香落,忽然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来自己真的喜欢不上女人。

      二人沉默不语下了两个时辰的棋,最后竟成了残局。华容添仰头将残留的酒喝个精光,含笑睨着蔺水蓝,“蔺大人也贪杯么?”

      “臣……今日的确喝了不少。”

      “是呵,秦朗坤大人的喜酒。”

      一句话,蔺水蓝脸色即变,“王爷寒碜在下呢?”

      “我寒碜你作甚?还不是寒碜我自己?”

      蔺水蓝会意一笑,“王爷最近都不见踪迹,原来是躲在香花丛中了。”

      “蔺大人,香落可是我的人,整个醉月楼都知晓,你这样冒冒失失可容易得罪人。”

      “那么下官为冒犯王爷赔礼道歉!”说着,他便举起酒壶,咕噜咕噜往肚里灌。

      “你这是蹭我酒喝啊!”华容添大笑起来,招呼香落再去拿酒。蔺水蓝喘了口气,抬手擦拭嘴角,兴致盎然说:“早听闻王爷海量,今日下官可要和王爷拼上一拼!”

      华容添戏谑一般睨着他,神神秘秘说:“蔺大人怎么会来了醉月楼?听闻西郊有一处扶风苑,应当适合大人。”

      蔺水蓝一拍桌子,忿忿道:“他敢娶,我就敢嫖!都说薄唇男子薄幸,看来是真的!”

      “呵呵……蔺大人,无谓强求。找到志同道合之人,绝非易事啊!”

      “那对狗男女!哼!”蔺水蓝气得整张脸都白了,扭头朝香落大吼,“这么小壶的酒怎么够喝?拿坛子、大坛子!”

      华容添又大笑起来,原先威风凛凛的蔺水蓝,俨然成了一恶霸。也难怪于归总说他是坏人……于归,他的心又莫名地刺痛起来。这是第一个敢拒绝他、并且如此伤害他的女子,但也是能带给他平静和欢乐的女子,是她令他萌生了娶妻的想法。可惜,那事隔十年之后首次绘下的图画,她却是不屑一顾的。折扇,他已经压在箱底,从今以后,逍遥王不再自诩逍遥,他心中已然有了牵挂。

      “洞房花烛夜……”蔺水蓝苦笑一声,“其实明知道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样快。王爷,你真是大度,将心爱女子拱手相送,若换作是我,困死她一生,也不能让她另嫁他人。”

      “她既然心中认定了别人,强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华容添懒懒倚下,“罢了,就此分道扬镳,相见不如不见。”最后那六个字,字字像针尖刺在心头。这些日子,他总是不经意想起那句玩笑话,他问:若我迎娶你做王妃,你还会怕我辜负么?

      她答:要不你娶我试试?

      因这一句,他整个人都懵了。到最后才知道,原来不过只是玩笑话。

      “相见不如不见……”蔺水蓝喃喃念叨着,眼中迷蒙上一层雾气一般,好似初次见到秦朗坤时,心绪迷乱。那日清晨有雾,他快马疾驰在街道,却不小心撞上了进京赶考的秦朗坤。还记得那羸弱书生白皙的肌肤、瘦翘的鼻梁,还记得他的书生意气、傲骨恃才。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喜爱一个人,喜爱他的一颦一笑。他也是第一次那样不择手段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可是,即便得到了,也不属于他。

      蔺水蓝瘫在榻上,醉话连连道:“他是我的人了……我还让他上了,我第一次让人……为什么……他恨我?我又为何迷上他、薄情寡义的人!”

      迷恋一个人有理由吗?华容添细想之后,脑子里全是那双笑盈盈的桃花眼。原来他是迷恋她的眼睛。原以为她那样的目光只是对自己,忽然有一日,他发现那双眼睛看谁都一样,甚至看着一朵花,也是那般迷醉。可笑的他是自作多情了……

      “薄唇男子皆薄幸……”蔺水蓝口中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好似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被人辜负了一般。华容添命香落服侍蔺水蓝睡下,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注视那棋盘上的残局,犹如他的人生,一切都残败了。

      鸣虫肆无忌惮地高歌,渐渐赛过了醉月楼的吹拉弹唱,不胜其烦。

  •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原版,与实体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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