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87、崔工程师

　　湿浊的空气覆盖人体能够呼吸的每一个孔窍，沈莺深吸气，觉得肺内的氧气被沉沉压住，她的头脑摆脱不掉地重坠。

　　气压低得令人难受，周遭又这样闷热。林中腹地，植物密集，白蚁的狂欢从这里开始，它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无数翅膀的嗡嗡声震动着她依靠的树干，也震动着她的皮肤和视线。

　　杂乱无章的蚁群让所有人不敢言语，呼吸也低悄下来，剩下湿浊的空气无孔不入。

　　它们很快找到了出口，曾经俯冲绿孔雀的林窗，是这里唯一的光源，高空之上，烈日和白昼耀眼刺目。变化在瞬息之间，翻起的黑色漩涡卷起千丈，蚁群之首已经冲出林窗。

　　群而起之的冲飞景象曾经出现在她的梦中，这股疯狂的漩涡像从她心底时时涌出的无名情绪，虚无缥缈，潮起潮落，厉害的时候几乎将她淹没，让她难以轻快地面对生活。

　　熏艾的味道引回女人的意识，而那个少年却不知去向。

　　眼前的景象令人类本能地感到惊悚和渺小，白蚁婚飞，是为繁殖，也为筑家，这里不是城市，没有高楼，自然在这里造化，人类没有权利，也不应该干涉这场注定的旅行。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蚁群此时已有望天树顶的高度，这些有翅繁殖蚁的翅膀在阳光的折射下呈一种脆弱的淡金色，它们的身体不是常人认知的白色，沈莺想，或许这就是红河流域的神奇，虫蚁走兽得了这片土地的滋养，也格外精壮。

　　蚁群几乎都飞走了，但林中没有恢复寂静。

　　西木将相机还给了沈莺，他笑笑：“我用它照了几张照片，”他的眼神眷恋地停留在神秘的取景器内，他羡慕沈莺的技艺，她的视角和她的情感，独一无二。

　　淡淡的惆怅留在他的心里，脑海里挥之不去绿孔雀神鸟般的形迹。

　　徐东言问：“我们还追吗？”

　　韩宪和肖多丽带着学生往这边走，老教授听到了年轻男人的话，这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他面色凝重：“不好追了，白蚁出动，但凡有光则扑现，绿孔雀行踪隐秘难测，刚刚一雄一雌受了惊吓，接下来更难找寻它们的种群。”

　　如果早点来就好了，早点找到它们，守护它们，他懊悔地希冀着。

　　“那边的动静，”肖多丽的声音沉下来，她指着河岸动工的噪音，“我们需要过去交涉，陈氏苏铁已经上报，这是我们的一个筹码。”女教授转头看沈莺：“你拍到了吗？”

　　女摄影师正在低头找那几张关键的照片，如果可以，她不介意自己未公开的作品成为法庭上的证据。但她手里的还不够，沈莺隐隐地担心，仅仅是一两只绿孔雀，就能保下这片罕有人迹的栖息地吗？

　　徐东言握紧她的手腕，他用眼神示意她要有所保留，过早交出底牌，这是商业摄影的禁忌。最好的那张，一定要留到最后。

　　他替沈莺开口：“我拍下了绿孔雀的活动影像，可以佐证它们的存在。”

　　韩教授点点头：“很好，我要重新规划搜寻的线路，你们和肖老师商量吧，如有必要，我可以联系在联盟里的国际朋友。”到他这把年纪，要抓紧时间做重要的事。

　　顾仲连忙说：“我跟你走吧，教授。”但此一时非彼一时，现在流域内人员复杂，前路难测，韩宪的眼神在这个学生身上扫视一遍，随后定下冯春：“还是你跟我走吧。”

　　冯春大哥的光头上抹了足足的清凉油，虫蚁不近，他手里还持有一杆漂流的舟桨，权作防身，他心里的想法简单，跟着信任的朋友，干就完了！

　　“好嘞，教授，您想上哪？”两人渐渐走远。

　　肖多丽呼出一口气，这个圆脸的和善的中年女人，眼神隐隐地变了，因为她还具有另一重身份，作为“自然之友”的理事，接下来的阵仗，需要她来主持。

　　“那个傣族的男孩去哪里了？”和顾仲一起收拾工具的何燕妮突然抬头问。

　　西木已经恢复了镇定，他在心里筹划：“岩拎从树上走，他比我们快，不必担心。”

　　清点伙伴后，这一行人紧跟彼此，往季雨林的外围走去，一路上即使是GPS微弱的光，也会吸引来簇簇密集的白蚁，八年一次的聚集起飞，它们可以算是孤注一掷，务必要找到合适的场所完成“蚁”生大事。

　　待到西木、肖多丽、顾仲、何燕妮、沈莺、徐东言6人走出密林，曾经的河岸映入眼帘，说是巨变也不为过，此时下午，正是太阳猛烈时候，原本颠倒日夜的幽暗河边，一下子迎来了刺眼的白光，一边的缓坡已经露出了赤红的本色，成排的推土机在作业。

　　沈莺注意到他们乘抵的木筏，还有橡皮艇都不在原地了。

　　人站在地面，感觉山河震动，耳膜疼痛。这种剧烈的震动和白蚁婚飞的细密震动不同，它要张狂强悍得多。

　　黄色的安全头盔进入视线，来者是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白短袖，长西裤，有些不伦不类，直觉年纪不大，是个青年。

　　肖多丽先看他胸前的工牌：第十工程局新平分公司，嘎洒江一级水电站项目总工程师——崔梵。好家伙，来头不小。

　　那她便直言快语道明意图：“你好，崔工程师，这片流域内你们不能施工。”

　　对方不语，他翘了翘嘴角，盯了一会肖多丽，笑意不深不浅，来回打量他们至少有五分钟。他的身后站了几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面色警戒地望着这群突然出现的不明队伍。

　　这位“崔工程师”，看来并不是个爽脆利落的性格，他的眼里似乎也蒙了一层沙，让人望不到深处，年龄小一些的何燕妮甚至不敢和他对视。

　　“哦？呵呵，请问你们是？”这个男人开口说话，声音竟然和徐东言相像，但徐东言让人如沐春风，他让人汗孔紧缩。

　　沈莺半抬眼眸，假意望着远处的江面，实则在观察崔梵，他语声形貌这样年轻，却是总工程师，若非实力手段非凡，就是有所凭借，或是个奸诈小人，总而言之，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她下意识握住自己的相机，将其不动声色地隐蔽。

　　西木抢在多丽姐前开口：“我们都是西南林学院的学生，跟着老师来考察的。”他高大的身躯站出来说话，颇有存在感，西木指了指顾仲、燕妮和沈莺他们，他又介绍：“这位是肖教授，我们的老师。”

　　肖多丽突然明白过来西木的意思，她为人真诚，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刚刚下意识就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崔梵放弃这个项目。

　　现在情势不对，自保才是首要。

　　听完西木的话，崔梵眼中笑意溢出，他态度温和地询问肖多丽：“他们都是你的学生，肖老师？”男人背着双手，身后的人突然有所行动，团团上来将他们围住，只是并未动手。

　　来者不善，肖多丽的心失重了一下，但她必须稳住：“对，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们是来考察一种珍稀植物的，出于学术研究的角度考虑，希望你们不要破坏它的生长环境。”

　　“既然远道而来，不必着急返程，我请肖老师，和你的学生们一起吃饭，尝尝新平特色的杂菜汤，如何？”崔梵笑不达眼底，语调虽然温柔，但语气不容拒绝。

　　顾仲和燕妮紧紧握着书包，防备姿态不言而喻。韩教授未在队伍里，他如果找到了绿孔雀的生活群落，并且有所记录，只要有机会带出去，这个水电站的项目务必会受到影响。毕竟在这次来到绿汁江之前，绿孔雀已成灭绝的传说。

　　肖多丽下定决心，纵然这崔梵是个笑面虎，她也要与之周旋，打探清楚“嘎洒江一级水电站”项目的施工动向和规模，务必要与其高层进一步接触，组织那边她要想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现在他们人寡敌众，不能轻举妄动。

　　“可以，但你要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我和我的学生必须毫发无伤离开这里。”她的语气冷淡下来，但语声坚定：“我们是受国家委托下来考察自然资源的，是公职人员，希望你能明白。”

　　这一次，崔工程师直接露出他洁白整齐的牙齿：“没问题，各位且让我尽地主之谊。”男人手轻轻一挥，那些围绕科考队的蓝制服退到一旁，他亲自带他们前往工地：“请吧，朋友们？”

　　晚饭，沈莺一行人是在工地内临时搭建的钢板房里吃的，除了有杂菜汤，还有香茅草烤的乳猪和炸干黄鳝，用王莲叶乘了一大盘麻脆粑粑，阵仗吓人。

　　杂菜汤酸辣开胃，烤乳猪和黄鳝阵阵飘香，但只有崔梵在津津有味地进食，其他人食不知味。沈莺尽量做个隐形人，她是摄影师，植物学几乎一窍不通，一旦开口必然暴露，跟她一样危险的还有徐东言，他身上有些经历社会的精明气息，不像个单纯的学生。

　　崔梵洗干净脸，眉目清秀，就是笑起来瘆人，他单独请这6人到自己的办公室内“共进晚餐”，自然动机不纯：“肖老师是做哪方面的研究？”

　　肖多丽半真半假：“我是搞裸子植物研究的，绿汁江这块地貌保存完好，是科研的好地方。”她用勺子轻轻撇着杂菜汤里漂着的碎叶，不冷不热地说道。

　　“噢？教授是否得到了想要的资料呢？”

　　崔梵用一把雪亮的匕首片乳猪，他片肉的功夫堪比岩拎，结合今晚的特色晚餐，沈莺在心里猜测他应该也是傣族人，即使他的普通话说得再文雅标准，一些难以注意到的生活习惯总会透露出人的底细。

　　“还行吧，我们没来几天，你的工程就开始了，没什么收获。“肖多丽试图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陈氏苏铁的发现已经上报，样本也被无人机带回所里，她现在最牵挂的是绿孔雀的资料，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崔梵发现。

　　正如他们对他从未放下防备，他像一头狼，不停在这6人身上巡视，破绽在谁身上？

　　工地尘土飞扬，钢板房内空气更加浑浊闷热，沈莺不动声色地挑出一粒汤里的石子。

　　崔梵主动将片下的一块猪肉递到她面前。

　　“嘭——崔工，不好了，好多白蚁飞过来了，咱们怎么办？”闯进来的人门没关好，呼啦啦一群似曾相识的飞蚁立马糊在了白炽灯泡上，“嗞——嗞——”的声音不绝于耳，是它们的翅膀烤糊了，掉落在崔梵精心准备的“佳肴”上。

---

作者有话要说：　　鸭鸭回来啦，更新不保证，尽量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