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81、孑遗物种

　　是西木，他用腕上的皮筋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男人弯身在包里翻找绳索：“我去吧，这个高度我可以的，小顾把打点器给我，照回来照片你们再分析。”

　　顾仲握着GPS，眼神在西木和峭壁之间来回游移。

　　“不行，”第一个反对他的是何燕妮，面对西木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她毫不退让：“队长，你做不了，我上去吧，我体重轻，反而更安全，这株苏铁可能还要重新取样。”

　　她要拿过绳索绑在自己的腰上，西木不肯放手，眼神写着明显的不放心。

　　苏铁在“开花“之前，不明雄雌，不是十分有经验的植物学家，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准确辨别出来的。而辨别苏铁的雌株和雄株的分布情况，对了解它们种群的分布和繁衍现状有重要意义。

　　肖多丽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冒险，于是想了个新办法：“要不这样吧，还是西木去，带上手持GPS、取样工具和头部支架，我们在下面视频通话，西木听指挥操作。”

　　这个想法得到了众人一致的认可，韩老先生也觉得有可行性，沈莺若有所思，她想问问岩拎对这种苏铁了解多少，他们之前穿梭林中寻找绿孔雀的时候，她似乎看到过它们的叶片，若隐若现，如果能确定还有更多的植株，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她回头找岩拎，视线却落空了。

　　沈莺心里一紧，短短几天，她好像越来越依赖那个漂亮而别扭的少年了。

　　“哎呀，他怎么上去了呀。”说话的是肖多丽，她惊讶的神情里仍然有素日的涵养。

　　岩拎闷不吭声，脱下对襟马甲就开始往上爬，他没用绳索，直接来了段free solo，男孩指力惊人，沈莺看到他的四个指头牢牢扒在岩壁上，脚看似随意地蹬跳，三下五除二就靠近了那株让人为难的苏铁。

　　他接下来的举动让下面的六个人大惊失色：“不要！”

　　晚了，岩拎已经把那株幼小苏铁连根拔起，植株直直地落到地面，随之落下来的还有两三颗硕大的、未萌发的种子。

　　沈莺不忍直视，她想要盖住自己的眼睛，天啊，他做了什么。

　　韩教授眼里射出来的威光简直要把岩拎钉在岩壁上。顾仲紧握着背包的肩带，微张着嘴，目瞪口呆。肖教授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凌厉，她胸脯起伏，调整呼吸，欲言又止。

　　少年回到地面，此时气氛有种尴尬的沉默。

　　西木眼观鼻，鼻观心，他把绳索从女孩的手心拿回来，一圈圈用自己的手背收纳着。

　　何燕妮说话直，脾气也直，她垂着眼皮看那株还未丧失生机的小苏铁，气得睫毛上下颤抖，眼圈都要红了，女孩子抿着唇试图克制翻滚的情绪，她冷冷地问满脸汗珠的岩拎：“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拔掉的是什么？”

　　她不等喘息的他回答，一句接一句抛出了问责：

　　“你拔掉的是一株苏铁近十年的等待，你拔掉的是一个近3亿年种群延续的希望，你拔掉的是整个世界稀缺的那三百五十多分之一，你就这么轻轻松松破坏了它的栖息环境？”

　　“你知不知道像苏铁这样的孑遗物种，一颗种子萌发有多难？”她生性敏感而骄傲，却为没有七情六欲的植物而动容落泪。

　　何燕妮拿起一颗零落的种子，它几乎有乒乓球大小：“这样一颗苏铁的种子，一般的鸟类根本不会来啄食，它笨拙庞大的身体无法随着风，随着动物的迁徙而得到传播，就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试图延续近无限的生命。”

　　“没有合适的异性植株在附近开花授粉，一株苏铁的结局就是孤独终老，且长命百岁。”

　　她已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语调平静：

　　“岩拎，你告诉我，你想看到的是它们的消失、灭绝吗？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做的这些事都没有意义，是徒劳无功，在你眼里是可笑的、可以不屑一顾的？”

　　“你有什么资格做这种轻率的举动？”

　　“没有一个物种可以独立存在。我希望你下次行动听指挥，有点团队意识，否则我们就算要摸索再长的时间，吃再多的苦，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接受你的帮助。”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插嘴，岩拎好心办了坏事，他在面对何燕妮第一声质问的时候就失去了辩驳的力量，他想说我怕你们受伤，我来吧，我知道怎么做。

　　你们不就是想要这些稀奇的鸟、稀奇的树么？

　　实际上他还是不知道。他现在不知道怎么做好了。

　　沈莺默默看着这场压倒性的指责，岩拎确实做的不对，她心里也闷闷的，但他的年纪这样小，才16岁，男孩子原本精神的黑发都快压到他光裸的胸膛上了，背影孤单又脆弱。

　　她还是不忍心，上前给岩拎披回他的马甲：“先穿上吧。”她轻轻握着他攥紧的拳头，似乎听到了低低的抽泣，一种间断地，不愿意被发现的悲鸣从少年的胸膛传过来。

　　“我会看好他的，大家先不要着急，我们继续找找看。”沈莺和岩拎肩并肩站在一起，她摸到他手心的冷汗，沾湿了她干燥温暖的手。

　　肖多丽也上前扶住学生的臂膀：“燕妮，不知者无畏，我们把这些种子，还有植株带回去吧，老师保证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好吗？”

　　苏铁，不管生存环境再严苛，也有死而复生的希望，故名苏铁，顾仲收好样本，他拍拍手，过来拍岩拎的肩：“老师说得对，不知者无畏，小弟弟，振作起来，多听哥哥姐姐和叔叔阿姨讲故事，你就懂了。”他的虎牙别具亲和力，开朗却并不帅气的笑容，意外地能够放松人的神经。

　　岩拎看向他的目光里全是水汽，少年低低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路途换成了西木领队开路，岩拎被调换到沈莺前面，两个人的手腕用一根细绳牵了起来，她回忆起在草链岭上，三个人的羁绊，人和人的联系，是不是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沈莺收敛心神，她凑近耷拉着脑袋的少年：

　　“小岩，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那种苏铁呀？你刚刚真的好厉害。”

　　“我都没看清你怎么爬上去的，倏地一下，你就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了，你有没有受伤呀，我看你的手臂好像划破了。”她格外殷勤，试图温暖小岩拎。

　　他一生气就圆鼓鼓的眼眸此时有种无言的倔强：“我当然见过，我还吃过。”

　　他比划给沈莺看：“这种铁树的树干，可以酿酒，它底下新长出的嫩叶，是一种野菜，刚刚掉在地上那些种子，”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一眼何燕妮，这个女生看着乖乖巧巧，没想到凶起来他根本不敢说话：“铁树的种子，在树上的时候，我们叫‘孔雀抱蛋’，拿下来又叫凤凰蛋，传说雀灵就住在里面。”

　　“那你刚刚……是不是不太，嗯……虔诚？”她小心斟酌着用词。

　　岩拎瞪她，声音失落喑哑：“这都是传说，雀灵早就不在了，”他也很久没有见到过绿孔雀了，这种神秘美丽的生灵，曾经是傣洒人贡奉的对象之一，后来日渐稀少，猎一只绿孔雀简直暴利，渐渐寨里就有人破坏了规矩。

　　烧凤凰蛋的美味，岩拎小时候和伙伴也分享过，这片谷地对傣洒的孩子们来说并不是禁地。他对考察队的谨慎，实则不以为然。少年的脸上闪过叛逆的神情，他故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凤凰蛋剥了皮炖猪蹄，淋上浓浓的酱汁，好吃得舌头要吞下去。”

　　沈莺赶紧捂住他的嘴，这小子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到时候科考队群起而攻之，她可护不住呀。岩拎野性未脱，他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少数民族，西南偏远之地，资源匮乏，虫蛇鸟兽，花草树木，自古的食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对于这点，她从岩拎烤藤虫开始就有了心理准备。

　　教化不是一两天的事，外人认为罕见珍贵的事物，或许在傣洒人看来是习以为常。可为或不可为，看似冒然唐突的举动，其实背后有深刻的文化背景和民俗差异。

　　沈莺作为中间派，她反而能保持较为客观的视角。

　　“你说的凤凰蛋，也就是苏铁的种子，里面含有一种叫苏铁甙的毒素，可以致癌的，不要乱吃，小伙子。”韩宪走在队伍的最后，他手持木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显然岩拎刚刚说的话他听见了。

　　韩教授一开口，前面的人都听到了，顾仲挠挠头，何同学“哼哼哼”地像只气鼓鼓的小猪，最后说了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横竖岩拎也听不懂，沈莺悄悄在他耳边叮咛：“燕妮姐姐是关心你呢，咱们听话，以后都不吃凤凰蛋了好不好？”

　　“嗯……”他应的这一声，明显比上回软了许多。

　　上午考察队一鼓作气，后面又发现了好几处这种不知名的苏铁种群，有的地方也就一两棵，有的地方三五棵成群，有的开花了，有的没有开花，“开花”的植株，经过肖教授的判断，她认为至少在此地生长了有五到六年的时间，是原生的种群。

　　碰上苏铁地势陡峭的生长区，何同学坚持要一个个亲自打点记录，她想让岩拎看看什么是研究精神，做野外考察，不是什么玩意儿你感兴趣薅回去就行了，就地研究，原地保护很重要的好不好。掠夺式收藏物种的大航海时代早就过去了。文明考察，人人有责。

　　值得高兴的是，植物学三人组终于发现心心念念的大孢子叶球，这意味着绿汁江沿岸的这种苏铁拥有雌株个体，它们种群的延续并不是毫无希望。

　　这大大缓解了何燕妮心中的愧疚感。假如一个物种在发现之初就处在濒危的境地中，她很难不联想是否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加速了它们的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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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嗯……写完一章就会放上来的！没有看到更新的日子，鸭鸭也在龟速地码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