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66、息事宁人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席梦几乎天天来看沈莺，当下在她心中，周玉的位置都要靠后。

　　豆豆得知她住院，也来匆匆慰问，又匆匆离开。她是空中飞人，不会在湖城久留。

　　晚上周玉下班，会到病房来接沈莺，二人去买菜，权当散步，再一起走回公寓。

　　他做饭，她假意要洗碗，最后总是端着水果，躺在沙发上，挑她喜欢的电影。不知道是谁影响谁，今天他们看《小森林》。

　　到了四月最后的星期二，最近湖城多雨，阴晴不定，虽然温度已经上来了，但乍暖还寒，加减穿衣，容不得掉以轻心。

　　周医生还是先送沈莺到呼吸内科病房，再回门诊病理科工作。

　　两个人经过发热门诊的时候，他注意到前面走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背着普通的黑色双肩包，穿着加厚的连帽卫衣，奇怪的是，明明步态身形看着年纪不大，他却慢慢地拖着脚步，似乎抬不起脚跟一样，步履飘浮。

　　男孩子低着头，两只手拉着双肩包带，走一会儿就停下来，周玉隐约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似乎这几步已经对他十分费力。发热门诊前有个缓坡，但并不至于让一个年轻人行走费力到这个地步。

　　沈莺不明所以，她只觉得那个路人阴郁，也或许是某个病人的家属，有些忧愁的心事。在医院里，这样的身影并不少见。她浑身敏感，医院里心事重重的游荡的灵魂，对她的心境也会造成影响。她会下意识避开这样的人。

　　周医生牵着她，脚步下意识也放慢了，他的心神已经分去一半，这是常年呆在医院工作的人的一种本能的警惕。警惕着周围可能发生的、需要他们医务工作者帮助的任何紧急事件。

　　果然，他们还没迈进门诊大门，就听到身后一声倒地的响声，他甚至没有呼叫，那种沉闷的声音，一下子让周医生赶到男孩的身边，将他翻过来，对方清秀的脸，双颧潮红，却面色苍白，他拍他的肩、脸，摸到潮湿的汗意。

　　男孩穿得这样厚，身上的汗却这样密和冷。周医生呼叫他：“小伙子，小伙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身边逐渐围上了一圈人。

　　显然他已经失去意识了。沈莺也被吓了一跳，身后倒地的声音一响，牵着她的男人几乎是同步转身，等她反映过来的时候，他们二人身边已经围上了零星的好奇的人群。

　　她赶紧把这些好事者拉开：“你们别挡着啊，我男朋友是医生，赶紧去里面叫人！”她的意思是发热门诊里的值班人员。

　　周玉偏头用面部寻找他的呼吸，指下感触不到男孩的颈动脉搏动，他心里一紧，完全是自发地开始给他做胸外按压，他很少这样直面生死一线，平均一秒两次的大幅度垂直按压，每一次都要抵上他身体一半的重量，很快男人白皙的额头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他的下颌一滴滴浸到对方的棉质卫衣上。

　　沈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赶紧亲自跑进去找人，看见穿白服的就拉。

　　发热门诊里被她拽出来一位脖子上带听诊器的医生，睡眼惺忪，后面跟着一位小跑的护士，他们看到情况，认出了第一时间在做胸外按压的周玉，也赶紧上来帮忙。

　　护士给昏迷的男孩开放气道，辅助人工呼吸，男医生检查脉搏。

　　站在外围的大爷大妈窃窃私语：“这小伙子什么病啊，说倒下就倒下，太吓人了。”“是啊，幸好是在医院门口，也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你们看医生都忙活多久了……”

　　沈莺今天穿着长裤和针织衫，是周医生怕她这个时候再感冒。她一手拎着男朋友的饭盒，卷得张牙舞爪的红发披散，此时凶神恶煞，瞪着这几个说风凉话的老人家：“您们几位可消停点吧，现在都在救人没看到吗！”她帮不上忙就够烦心了。

　　短短5分钟，周玉的衬衫汗湿了，暮春的风依旧不饶人，将他吹得脖颈的肌肤一阵阵战栗，但他不敢停下，心脏骤停后全身的器官组织迅速失去供氧，细胞开始坏死，而心肺复苏术的黄金时间就是在意外发生后的4分钟内，4分钟后，机体内短暂储存的氧气消耗殆尽，将会对人体的重要器官，比如脑组织、心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CPR（心肺复苏术）实施得越晚，患者的生存率就越低，超过10分钟，生存率几乎为零。

　　他不敢去想如果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自己身边倒下，最后他没有救回来的那种感觉。男人只能机械地在心里默念重复课本上的字句：胸骨下陷深度要大于等于5cm、按压频率要超过100次/分钟、按压与放松比要为1：1、按压与人工呼吸比要30：2……

　　他回神去看捏着男孩鼻子，在做口对口呼吸的护士，是他不认识的同事，此时不能分心，确保他们配合的频率无误，周玉的双臂下意识恢复到交叠状态，下面的手掌五指翘起，要继续做按压。

　　值班医生推开他：“换我，周玉。”他话语简短，行动快速有力，沈莺不敢靠近周玉，他现在完全是神色涣散的状态，大汗淋漓，她没见到他这么狼狈过。

　　两个男医生交替做了3组，急诊的同事拉着脚轮床来了，值班的何大夫跟着上了床，继续给昏迷的男孩做胸外按压，跟他一起出来的护士换了手动气囊跟上，他们走远了。

　　刚刚周医生外套一脱，饭盒往她手里一塞，就冲上去救人了。

　　他的同事拉着那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男孩子走远了，沈莺放轻脚步，走近男朋友，她看到他无神的双眼，绷紧的下颌角，知道他还需要时间平复心情，她将外套搭在他起伏的肩头。

　　男人还跪着，他的西裤已经被清晨的潮意浸湿，膝盖沾上了灰尘，沈莺的手搭在他的外套上。女人手的温度透过布料传到他的肩头，周玉慢慢起身。

　　沈莺自然地握住他潮湿的手，察觉到汗意，她把自己的针织衫下摆塞到他手里擦一擦，又重新牵上。她抬头看他低垂的睫毛，那里还挂着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等他注视她的眼神有了光。

　　他们慢慢地走近门诊大楼。

　　这一次是沈莺送她的男朋友去上班，去病理室的路，她已走了不下五遍。她看他穿上工作的白服，端端正正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略狭长的黑目，他戴乳胶手套透露出来的娴熟和自信，让她完全想不到昨晚他的羞涩。

　　反而是沈莺占了上风。她在天真和娇媚之间自由转换，逗得正经的周医生终于放开了手脚，在他的小女朋友身上尽情探索了一番情爱的美妙。

　　明明才发生了让人心惊胆战的意外，警报解除，她的大脑居然开始遐思万千。

　　沈莺深刻检讨自己的肤浅。或许是那次高反缺氧，她失去了一些成年人该有的理智。

　　给自己随便找借口的沈摄影师，跟医生男友告别后，游荡回了住院部。

　　周医生在门口救人的事迹，很快传遍了医院，他难得上班迟到，进来时身上也不像平时那般整洁严谨，蒋主任没有说什么，林丽从显微镜前抬头，给他比了个赞。

　　大家已经进入到工作状态。要闲聊也得等午休了。

　　梅姐在中心医院的年头长，她消息灵通，但凡临床那边有什么棘手的病例可能要麻烦他们病理科，她能提前知道个七八。

　　今天就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她心里估量一下，还是提前跟同事们知会一声：“饭堂的马姐，上个星期住进呼吸内科了，大家知道吧。”

　　没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但气氛明显更安静了。

　　马姐是刘副院长的远房亲戚，她在食堂里帮工，脾气不好是有名的，但职工普遍对她忍耐。

　　她接着说：“马姐是按肺炎收治的，呼吸内科那边哌拉西林舒巴坦用了3天，患者还是发热、气促，查了3次结核杆菌都是阴性，白细胞不降反升，昨天咯血痰了，肺子CT显示肺脓肿，她反映胸闷、胸痛明显，现在家属情绪不好，今天可能会让我们病理科去做个肺穿刺活检。”

　　当临床那边什么治疗思路都试过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来求助病理活检。

　　本来肺穿刺呼吸内科的医生就能做，但周玉的业务能力强在院里是有名的，多半上头会直接指派他这个任务。从采样到出报告，一条龙服务。

　　给这样的病人做肺穿刺是有风险的，本来患者就反映呼吸困难，胸闷、胸痛，马姐病情迟迟得不到缓解，几乎成了临床那边的小白鼠，治疗一个多星期下来，患者和患者的耐心早就耗光了，哪怕是亲医院的职工家属，到时候该翻脸照样翻脸。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周玉今天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气。

　　他果然被叫到了蒋主任的办公室里，上级交代他今天到呼吸内科去一趟。他经历了早上的惊险一刻，此时面色并不是很好看。哪有不心疼自己学生的老师，蒋主任隐在茶盏后的脸，也有担心。

　　但越是艰险，年轻人越要有冲的劲头，他的潜力远远不止于此。

　　周玉没时间换衣服，他贴身的衣服还有汗意，并不舒适，但上头安排的任务，他不能耽误。男人直接来到超声室，病人已经准备好了，她的丈夫等在门外，神情焦灼，看到他进去更是恨不得在他的背后盯出一个洞来。

　　超声引导下的肺穿刺，定位更加精准直观，在注射麻药之后，患者基本没有痛感，恐惧来自于那根细细长长的针。马姐认识周玉，因为这个后生长得好看，话也不多，脾气好，她只知道他是坐病理科的。

　　她并不知道周玉的技术如何，只知道这个小伙子挺讨姑娘喜欢的。

　　周玉穿着一次性的无菌手术衣，只露出一双安静专注的眼，他的手稳，看准就没有犹疑，病人的诊断治疗，容不得犹疑。

　　整个过程很快结束了。

　　马姐的丈夫进来扶她起身，周医生朝二位点头示意，拿着采样步履不停地回病理室。

　　上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家属丈夫突然冲进病理室，他动作太快，没有人能及时阻止。中年男人纠住他的衣领强迫他起身：“周玉周大夫是吧？今天上午是你给我老婆做的穿刺？”

　　他认得周医生的背影，一进病理室，好找的很。

　　周医生眼镜差点给他粗鲁的动作晃掉了，他不慌不忙地推好，点头：“是我，患者怎么了？”他的身量比患者丈夫高，站起来就有种近距离的压迫感。

　　马姐的丈夫是个矮小的男人，他眼里的愤恨不散，四周寻找趁手的武器，要和周玉对峙：“你还好意思问？你知不知道我老婆差点憋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谁知道你那根针穿到什么地方去了？这种庸医还能呆在三甲医院里？”

　　他癫狂的声音刺耳，其他同事吓得逃窜，女同志早就尖叫跑开了，玻片标本碎了一地。

　　王医生看到情况不好，他赶紧从桌面上抄起键盘挡在周玉面前：“你谁啊你，这里家属不让进不知道吗？你家患者啥情况找临床大夫去，到我们病理科撒什么野！”

　　王陆远胜在他气势比对方更强，用东北人的话说，就是他“虎”。

　　他用键盘把这个家属“拍”出病理室了，男人嘴里骂骂咧咧：“什么狗屁医生敢动手打人，医生动手打人了啊！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楼里的保安到场控制住了闹事的患者家属。此时他们真想装作不认识他。那有什么办法呢，事情没有摊到自家头上，怎么就知道你不会像他一样出洋相？

　　幸亏小王反应迅速，在对方暴起之前就用更强势的态度制止住了他可能的伤医行为。

　　科室里一个男人气喘吁吁，一个男人默默扫地。一地的玻璃碎渣，不知道多少患者的活检要重做，多少报告要被迫延迟，又有多少人在等着病理结果，等着对的药和手术救命。

　　别说女同志害怕，这种医闹闹到病理室里的，真是少见。

　　蒋主任接到梅姐的电话急忙赶回来，看到凌乱的场面，他背后激出一层汗，还是要和负责的医生说：“刘副院长在催马姐肺穿刺的报告，周玉，你先别扫了，赶紧做出来吧。”他们还能怎么办，出结果，息事宁人。

　　如果病理再误诊，湖城中心医院，恐怕就要被自己人反咬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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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JJ抽了，用手机发了新章。病例参考了相关论文和范志伟医生的新书《最后一支多巴胺》，有没有医学生，猜猜本章两个病例诊断？修改了章节开头，过渡到四月末了，下一章争取章尾踏上红河卷的旅途~
感谢在2020-06-16 16:16:58~2020-06-17 22:4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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