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60、别放弃

　　沈莺揭开篮子表面盖的布，里面放着两碗飘着葱花香气的土豆丸子汤，几个热好的大馒头，还有她前天尝过的艾叶粑粑，深绿色，圆圆地整齐地摞在一起，彼此用叶子隔开，她大概数了数，10个，篮子剩余的地方，放满了柿子饼和山核桃。角落用干净的布包着两双筷子。

　　这已经不是他们一顿的量了。

　　南星立在一边，看到这些几乎落泪。这些温暖，不会再有他的份了。

　　他不能选择自己的残疾，但是他可以选择沉默。

　　他的良心不允许他沉默。

　　他的良心背叛了他的爱情。

　　南星想起捡起那根朱鹮飞羽时心中蜻蜓点水般的悸动，他不怕程程不爱他，她不讨厌他就好，可现在不仅她会讨厌他、恨他，那位温柔的母亲，也恨起了他。

　　自己这下是真真正正孑然一身了。

　　南星觉得浑身被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偏偏心还是热的，那点火星怎么也熄不灭。

　　两位摄影师的内心也受到了震动。原来以为人与人到了绝路，没想到绝路之后，还有生机。

　　沈莺在包里找出一个干净的透明袋，把艾叶粑粑和馒头分装进去，她准备封口，想了一想，还是拿出一个热乎乎的馒头，走到南星身边，女人才到他的肩膀，她看着这个瘦瘦高高，落魄的跛子叔，有种抚慰受伤的鸟儿的心情，将馒头递给他：“热的，南星，你先吃一个吧，凉了就不好吃啦。”

　　看他犹犹豫豫地接了，沈莺又把他拉到篮子边坐下来：“这碗汤也给你呀，我和学长喝一碗就好了，我的食量很小的，一个人喝不完。”她不完全在撒谎，从草链岭出来之后，她确实比以前吃得少了。

　　她趁南星吃东西的功夫，想将那包食品找地方安放，徐东言看懂她的意图，好笑又心软，他自然地接过来，告诉她：“莺莺，你要保存这些东西，应该放在通风的地方，在袋子里会闷坏的。”男人将她装好的馒头和青团又倒出来，放回篮子里。

　　原来的位置，就是最好的位置。

　　沈莺讷讷，她不知道呀，压缩饼干包装撕开就吃，周医生的牛肉干都烘好了，他提前给她分装好，这一路她没操过食物的心。

　　她是个有口福的女人。

　　三个人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天色将晚，今夜在何处度过，又是问题。睡在这个不能遮蔽的破屋子里，沈莺肯定还会感冒的，她的身体容不得这样掉以轻心。

　　徐东言终于想起马维的那辆车，距离他停好车，已经过去12天了，他们完全可以回车里凑活一夜，总比在南星这里强。他犹豫的是，要不要叫上这个男人。

　　徐摄影师的分心和沉默，南星能看懂，他也为他们今晚如何安置为难。他悄悄打量正在喝汤的沈莺，女人脸盘小，捧着汤碗的样子乖巧，浓长的睫毛遮住了她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眼，那是和程程不同的，带点看透的温和在里面，他其实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这是个善良的人。

　　她身边这位也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好人，而且专门为了草链岭里的红腹锦鸡而来。南星决定，明天就带他们重新进山，他没有定位仪，但他对后山的了解，超过红瓦沟里的多数人。

　　程书桓翻山越岭的攀爬本事，就是小时候跟在南星后面学的。

　　三人饭后，跛子叔用溪里的水简单冲洗了碗筷，沈莺自带了餐具，她让出了另一双筷子。他洗得认真，即使这些东西可能对方并不会回来取了，但毕竟曾经是一份心意。

　　晚间沈莺和徐东言站在山道上眺望，漫山的桃花还没有谢，清明的凉意，延长了它们的花期，一如初见的美丽。女人往西南方看，她的视力好，捕捉到几乎和云重叠的团团的浓烟幽幽往苍穹散去，几抹异常的火烧云垂落天边，鼻腔仔细闻嗅，有烧焦的气味，很淡，但绝不是炊烟。

　　她反射性地看向后山，草链岭里一片宁静，方向几乎是相对的。那是远处飘来的，火焰的死亡的气息。沈莺在心里展开地图，快速定位，她大概判断，是巴蜀地区，但四川盆地里常年湿润，这样大的烟，不知道是多大的山火引起的。

　　清明是望拜祖先至亲的时节，山里的人，习惯将人葬在山中，因此上山祭奠是常态。沈莺自从来到红瓦沟，就没有遇到过一个彻彻底底，晴朗的天气，她下意识不去考虑山火的人为因素。

　　鼻尖隐隐的焦味，让她不安，她拿出手机开始刷新闻，左右打转，徐东言不明所以看她焦灼的举动，直到他看见她手机屏幕上的标题：“三·三零木里县森林火灾，西昌大队27名消防员全队牺牲”，那是一个灰色的界面，他看到了一张消防员生前的照片。

　　看不到他制服亮丽的橙色，男孩子手里握着一个没有吃的苹果，对镜头笑得帅气羞涩，身后躺着一个休息的队友。女人的指尖停留了5分钟，她似乎花了很大的勇气，接着往下拉手机的界面。

　　后面是一串长长的牺牲名单，黑色的背景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白色的笔画醒目，却没有了生意。

　　徐东言也站定缄默了，他遥望那片方向，无声致敬。

　　沈莺悄悄擦干眼角的潮意，继续看事故的分析，目前起火原因不明，起火地点为横断山脉里的一片原始森林，消防员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全部牺牲是因为发生了山火爆燃。

　　山火爆燃就像世界末日、大海啸，人无处可逃，生命这样脆弱，消防队员明知道前路艰险，依旧义无反顾，是为了什么？沈莺心里不断地在叩击自己：你还敢赌吗？你凭什么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凭什么让周玉、让徐东言，让程书桓，让你身边的人为你担心？

　　她哑口无言，灾难和人祸都这样近，世事无常被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当你知道你自由的生命，背负了多少人沉重的付出时，你还能这样步履轻松地任性而行吗？

　　沈莺生平第一次，还在路上，想说：算了吧。平安就好。珍惜平安。她下定决心，转身对徐东言说：“学长，我们回去吧，我想回湖城了，我想见他。”

　　男人看她瘦的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早就没有了他们刚刚重逢时的灵动神采，她或许真的累了吧，还是怕了，他心里也是怕的，怕此生未尽，所愿未成，怕英年早逝。

　　他缓缓点头：“好，我们回去。”

　　晚上他们回马维的车里睡觉，走之前，南星给他们烤了艾叶粑粑，没有任何调料，插在树枝上，她也不嫌脏，吃得开心，青团经过烘烤肚子就会神奇地鼓起来。这是没有馅料的，按道理应该蘸着白糖吃。但是没关系，她可以带剩下的回去，让周医生给她蘸白糖。

　　女人吃得美滋滋，笑得满足，脑海里已经开始遐想回到湖城的美好生活。

　　徐东言心里也分外宁静，沈莺松口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分离。他心里不舍得，但是为了她好，他们应该返程了，他不自觉呼出一口深长的气。

　　她走之前，给南星留了所有的肉干，程家拿来的大部分食物也留给他了，沈莺和他面对面站定，包背在徐东言身上，她努力踮着脚，握住他的肩，直视他深邃哀伤的眼睛，郑重地跟他道别：“南星，别放弃，天无绝人之路，你再坚持一下，都会好的。”

　　她想帮他，但她不能带他走，就像爱一只鸟，你给不了它整片天空，只能和徐东言尽力为他筹划。一切等事成，他自然就知道了。只求男人不要自暴自弃，自断生路。

　　两个人都给了他一个拥抱，短暂的温暖总比彻骨的寒冷要好。萍水相逢，谁能想到会这样结缘。结局里，大家无愧于心，就是最好的结局，不完美，可以接受。

　　第二天清晨，他们开着马维的车，经过程同学的家门口，沈莺坚持要自己下车，亲自把东西给他。

　　是她的Canon G7X markⅡ，内存卡清空了，照片已经转移到电脑里，备用的电池和充电线都在，她将说明书留给他，还有女人手写的便条签，她的字迹还是圆圆的，那样可爱：“程同学，愿你别放弃，坚持心之所向，所向披靡，一切都会好，祝好，沈莺。”

　　她不敢深吸清晨冷冽的空气，几乎屏息，敲响了程书桓的房门，原来徐东言和他一起睡的房间。两声之后，门应声打开，男孩憔悴的脸露出来，他垂目看到沈莺，眼眶下意识睁大，面上浮现难为情的神色，眼里却有火光在闪烁。

　　他期期艾艾开口，还是喊她：“沈莺姐。”他终于注意到她齐整利落的打扮，是要走了么。

　　像是正好回应他，女人温柔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凉意：“程书桓，我们走了，你要保重，”她停顿一下，心想这一趟都没见到这家的男主人，但也足够让她印象深刻了，她也不多废话，直接将装着相机的数据包递给他：“这个你拿着，没有相机终究不方便。”

　　她希望程书桓能坚持完成学业，坚持他的理想之路。

　　不要因为眼前的困苦而彷徨放弃。

　　“你救过我的命，我必须还你的，快接。”女人催促他。

　　程书桓恍惚了，他的手自动接过来，握在胸前，半晌无言。沈莺同样给了他一个拥抱，男孩又闻到了那种似有似无的玫瑰香气。

　　沈莺上了车，他们消失在红瓦沟的村道上，直直地走向外面的世界，没有再多留恋这个小山村。

　　男孩握着手里的相机，指尖发白，他从夹克衫里掏出一张叠成小块的椰子糖纸，慢慢展开，香甜的气息一如女人的发间，贴过他的脸颊、鼻尖，耳旁，最终印在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丢了魂。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鸭鸭要出门，更新不确定，终于离开红瓦沟了，下一章就是商洛卷的末章啦。小天使们有什么感想和建议呢，一定要留言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