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56、蓝翡翠

　　艾叶粑粑是苦的，带着艾特有的冲鼻的辛香，在多雨湿润的清明季，吃它身体会舒服。沈莺站在程阿姨身边，细细品味着口腔中随着咀嚼而充斥的清香的苦味，涩得恰到好处，比甜上瘾。她也喜欢手打糯米团的筋道。

　　女人吃干净手上沾的团子，留神看程大爷，他脸上的划痕已结了疤，捶打的动作看似流畅，实则换了主力手，她瞥到背篓里带着露珠的艾丛，问女主人：“阿姨，艾草是今天早晨摘的么？”

　　程阿姨和老人配合默契，她一双粗糙的手上下翻飞，给烫手的粑粑裹上糯米粉，再压进模子里扣出来，一个个规整美观的艾叶粑粑就做好了，晾干发硬，可以保存一段时间。

　　她语气和蔼温柔：“是呀，书桓爷爷上山挑柴火，顺手就采了，这艾草要鲜嫩的才能入口，老了只能凑合泡脚、做熏艾了。”她的闺女也爱吃呀。

　　话虽如此，沈莺注意到每个门口都已经挂上了熏干的艾枝，这是勤劳的一家人，他们热爱生活。

　　程大爷身上的血腥味比昨天傍晚，淡去了许多，他平静的神情里，眼纹隐隐有笑意的弧度，孙女程程要回来了，正逢清明，哪怕天气阴雨不定，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她突然开始好奇程程的模样，这个女孩子明显是一家人的掌心肉，她寄宿红瓦沟程家的日子，经历的人事，串起来的线索，竟然都与她有关。

　　祭奠的日子，也因她的回归全家有了快活的氛围，他们将寻常的家务做得轻松活泼，让女人的情绪也被感染，开始期待。山里交际少，多个青春年华的少女作伴说话，也是有意思的。

　　沈莺一时没留意，多吃了青团，撑得她胃发胀，只好在院子里绕圈，走了十多分钟，有了便意，又去上厕所，这一次没有跛子叔也没有蛇，非常顺利，她已经习惯了室外的厕所，视野开阔，空气清新，起码在这个季节，体验还是诗意的。

　　她下来的时候，主人家还在忙碌，沈摄影师回小屋喝过水，开始整理照片，收拾器材，那堆干燥剂，她得问问程书桓怎么处理，可能要带下山了。

　　给相机重新充电，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内存卡，一边刷，心里还是遗憾，没有拍到雌、雄锦鸡求偶的画面，是她此行最大的遗憾。即使事在人为，天公不作美，她也得量力而行。

　　虽然沈莺外表看着还是完人，但她自己知道，这次在草链岭昏迷的那几天，真的抽干了她的精力，先前养的底子耗光了，做鸟类摄影，不光是按动快门这么简单，也是个体力活。

　　要么她在红瓦沟继续修养半个月到1个月，要么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回去见周玉，以及他的家长。女人想选择逃避，但她心里害怕周医生会生她的气，她再自信，也知道人心要捂，生活要陪伴，否则男人和活守寡有什么区别？

　　她得对人家负责。

　　沈莺以前是个不婚主义者，她这样自由的灵魂，结了婚岂不是就像传言中说的，一脚踏进了婚姻的坟墓，就像雉类的鸟，外表看着光鲜华美，双爪在地上行走的时间长了，翅膀就会相应地退化，最后失去了翱翔天空的能力。是得是失，人家能告诉你么？

　　女人给自己剥了一颗特浓的椰子硬糖，含在唇舌间，正好中和艾叶的苦味，即使她爱清涩的苦，甜的诱惑，她也拒绝不了，没必要拒绝。

　　周玉就像这颗糖，对她来说，又浓又甜。温柔刀，他就是这种男人，沈莺年幼双亲不在身边，爷爷和她相依，令她格外渴望正常家庭的氛围。

　　周医生家常的气质在她的交际圈中是少见的，也是她渴望的，她越接触，越对他醇厚的温柔上瘾，有个玩笑说，全世界的男人都想娶日本女人，照她看，周医生也有这种杀伤力，只是他交际圈闭塞，为人低调内敛，如果不是她突发奇想回到湖城拍摄赤红山椒鸟，他们恐怕也不会遇到了。

　　怎么会有男人心智成熟，意志坚定的同时，还能保持这样的善良和温柔？沈莺觉得凡是他出现的身影，便自带宽容的柔光，尘世的爱不得，恨欲离，当她望进他的双眼时，就通通不重要了，他在她身边忙碌，教她刷牙，给她倚靠，她躁动的心灵也安静了。

　　人生境遇总是这么奇妙，你以为自己冲着去的目标，路上却不可控地偏离轨道，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多米诺骨牌的尽头到来之前，人不会知道结局在哪里。

　　她相信冥冥中自有力量。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她是真的相信的。破镜重圆的故事、一见钟情的故事、厮守终生的故事，一直封存在她的心底深处，被沈莺当作信仰一样潜意识依靠着，支撑着她洒脱快乐的人生态度。

　　她突然想起在草链岭的密林中，那条无声无息的黑色溪流，以及站在青苔石上的蓝翡翠，它的覆羽、飞羽和尾羽的蓝紫色是那么高贵优雅，她想给周医生买件这样颜色的衬衣，他穿起来一定好看。

　　皮肤白的人穿蓝紫色，就像画中人一样。

　　手机闹钟响了，是她昨晚设置的上传观鸟记录的提醒，女人赶紧摇头，挥散脑中的绮思，专注眼前的工作，她暗笑自己的傻气，沈大摄影师也有对男人这么上心的时候么！

　　完成上传和初步的修片，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关上电脑，准备穿鞋出去看看另外两位小伙伴在做什么，她低头找鞋，刚刚一会儿盘腿坐，一会蹲在椅子上，总之没个正形，鞋子也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

　　她在书桌下的阴影里找到了自己的登山鞋，刚刚她就是穿它在外面晃悠的，女人用脚勾出来的时候，在鞋底意外发现了一根沾的蓝紫—黑色渐变的鸟毛。

　　难道是她心想事成？不可置信，她准确地拾起那根细细长长的羽毛，拿在手里对着光线辨认，这是一根属于蓝翡翠的纤羽，她不会认错这个顶端的特征色。

　　纤羽隐藏在鸟类的飞羽之下，一般是不会看见的，除非这个鸟正值换羽期，成对的飞羽依次掉落，纤羽才有可能出现在人类的视野里。

　　而繁殖期的鸟类是不会换羽的，否则就是对自己生存的双重威胁。

　　所以，这根蓝翡翠的纤羽是哪里来的？

　　沈莺将它捏在手指间，心头蒙上一层阴霾。末了她将它夹在了周医生给她的资料里，出门去主屋和大家一起吃午饭。

　　她走的时候门没关严，微风吹拂着桌上的资料，页纸翻飞，发出哗哗的声响。

　　一天后的清晨，沈莺被一阵轻快的暖风拂面吹醒，她未睁眼就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香气的主人声音也像清泉一样悦耳动听：“你就是莺莺姐吧？”

　　她没有防备，被小姑娘凑近的距离吓一跳。女人下意识拿被子捂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汽迷蒙的大眼睛望着对方。

　　而对方也是大大的杏眼，眼皮内双，比她更秀美古典，一张桃心脸，未语先笑，深深的酒窝陷在水嫩的双颊里，沈莺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上细细的一层绒毛，好一个灵气的女孩儿。

　　她的态度也大方活泼，过来掀沈莺的被子：“这都啥日头啦，你还睡懒觉，快来看我和爷爷搭戏，我给你唱《锁麟囊》好不好？”

　　她被她推着坐起来，女孩儿站在炕边拉她的手摇啊摇，一双杏眼恳切地望着她面上细微的表情：“好不好嘛？莺莺姐~”

　　女人的年龄真是不能比，这一比差距就出来了，程程爱娇的姿态浑然天成，说话的动静乳燕一般，让沈莺一起床就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当你看到一个比你还美、还小的女孩子，沧桑的心情就会油然而生。

　　沈莺无精打采地点点头，程程快乐地穿梭到院子里，又去缠她爷爷拿行头。

　　早饭也因为程程的加入分外热闹，程阿姨看闺女怎么看怎么顺眼，又心疼她在县城高中里寄宿吃了苦，一顿饭的功夫程家人往她的饭碗里堆了尖尖的一座小山，沈莺靠着徐东言，咬着筷子打量她。

　　这小姑娘长得可真拔尖儿。

　　徐老师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女性的嫉妒心就是这么简单，他给沈莺夹了一筷子豆腐干：“吃你的饭，好好养病。”男人一贯吃得不多，斯文秀气。

　　程程眉目如画，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娇娥，在沈莺到来之前，她一直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如今家里来了两位摄影师，特别是徐东言，他有山里男人少有的白皙肤色，对身边的沈莺又这样贴心照顾，她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哪位少女不含春，程阿姨看出自己闺女那点小心思，儿子和女儿不一样，女儿还是要拴在身边，她怕她吃了亏，到时候没处诉苦，哪有在娘身边来得好。

　　于是女主人动作自然地挡住了程程打量徐东言的视线，问她：“学校作业多不多？分科了吗？”程程刚上高二，年级里正在做分科志愿调研，她上次在电话里问哥哥，被妈妈听到了。

　　女孩儿听妈妈提起这件事，秀眉微蹙，浓黑的睫毛像花一样闪啊闪，闪得沈莺的心都乱了：“我想选文科，可是哥哥让我选理科。”

　　程书桓正在往嘴里吸溜糊面汤，妹妹提到他，他嗓子里含混地说：“理科吃香！”他自己就是学理科出身，虽然最后选的动物科学专业冷门，但老话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还是觉得程程学理科保险，虽然以她的成绩，剩下两年会苦一点。

　　这个话题餐桌上的两位摄影师也有发言权，沈莺觉得学文科没什么不好，就看程程自己的志向了，而徐东言同意程同学的意见，以他们的家庭条件来说，女孩子还是学理科以后的天地更广，掌握了高门槛的技术知识，她才有可能在社会上只身打拼成功。

　　文科的人文思想，可以等以后有了阅历和条件，再慢慢熏陶。

　　程大爷在这里插不上话，就安静地听他们年轻人发表意见，实际上他在餐桌上一贯是少话的。老人天还没亮就戴上头灯，骑摩托车下山了，一路顺利，来回2个小时，他便从镇上的洛源中学接回了程程。

　　孙女没发现他的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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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商洛卷章节倒数了，恨自己怎么写了这么长的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