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55、艾叶粑粑

　　三人拖着脚步回到程家时已是傍晚，程大爷在院子里擦拭摩托车，程书桓陡然想起，后天程程就要回来了，他奶奶的忌日，就在清明的前一天，爷爷会专门骑车从红瓦沟出发，到镇里去接她。

　　祖孙二人上山，他和妈妈一般不会去，在家准备祭拜用的食碟、香烛，纸钱即可。

　　他和爷爷打招呼：“爷，我带他们回来了，毫发无伤哩。”男孩态度有些拘谨，他作为长孙，其实和老人家不如小妹和他的关系亲近。

　　老人擦拭得仔细，他抬眼打量自己的孙子和两位客人，没缺胳膊少腿，都是自己走回来的，还行，他给孙子一个肯定的点头：“不错，你惯让人放心，带他们进去休息吧。”

　　男孩听到他的承认，疲惫的胸膛挺起来了，麦色的脸上眼神闪亮，应一声：“好嘞！”继而转头示意徐摄影师先跟他进屋放东西。

　　徐东言无意识地跟着他走，男人微垂着头，刘海的黑发也无精打采，他的脚步仍然发虚，在山中见了巨大的猫头鹰，野性的母云豹，这比黑猫可怕多了，和它们对视，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脱敏疗法，极致地惊吓，意外快速的适应和麻木。

　　沈莺面色也不好看，她例假才结束就进山，一连遭遇高空被砸、降温淋雨、反复发烧、突然高反，还急发肺水肿，昏迷3天，驻扎的地方没有恢复的条件，她一醒来便跟随队伍奔波下山，如果不是意外遇到跛子叔，他们不知道要在那片原始密林中围困多久。

　　女人绷紧的神经现在才有机会松弛下来，她走向程程房间的脚步不自觉加快，却在进门之前，注意到一个细节，程大爷擦拭摩托车的侧脸，颧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在他黝黑干枯的皮肤上并不显眼，只是正好撞进她的眼里。

　　沈莺还注意到他右手腕的活动角度怪异，不像上山前她观察到的那样灵活，矍铄的老人，他劈柴的架势她忘不了，如果是这样的手腕，不可能有那时流畅的动作。

　　她放慢脚步，用余光继续悄悄观察他，程大爷身材高大，布鞋带土，他的黑裤子上挂着她见过的植物的叶子。

　　那是深山中的土，带着湿气，她的嗅觉比普通人灵敏，对方身上的气息，和他们一行人很像。沈莺不动声色地轻嗅自己的身体，除了她在睡袋里捂出来的汗味儿，那股山林里竹叶的清新、青苔的咸味儿，被溪水和泥土湿润过的空气都是那么相似，最重要的是，她经过他的时候，风吹过来了热血的味道，那是她刚刚在跛子叔身上闻到的，属于那只母云豹猎捕的气息。

　　沈莺面上轻松的笑意消失了，她掩下浓密的眼睫，尽可能自然地关上自己的房门，她的脑子开始高速运转，这个红瓦沟里，在她身边，有些水面下的事正在发生。

　　如果这是一张网，那她不能打草惊蛇，保护不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何来野保一说。

　　想起男孩那双忽地亮起的眼，她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晚餐程阿姨做了黄豆芽炒腊牛肉，蒸了热乎乎的大馒头，麦香儿十足，知道沈莺在山上九死一生，她端来一碗浓浓的参水：“自家种的西洋参，听我的，你可得喝！”她的语气坚定，不容拒绝，餐桌上沈莺几乎没有伸过筷子，阿姨都夹到她的碗里。

　　晚上她亲自烧炕，看住火候，显然是记得上次沈莺喊热的。只是炕烧得不旺，第二天早上就冷的快，更睡不住人，他们习惯早起干活的没事，但家里两位“娇”客，还是不能怠慢了。

　　这分寸只有家里的女主人才能把握好。

　　沈莺回到程同学家中，倍感温暖舒适，程阿姨给她新换了铺盖，因为程程妹妹要回来了，她之前用了小姑娘的寝具，现在自然要还给人家。

　　睡前，她在程阿姨的帮助下洗了头发，自己用温水擦洗身体，过后女人穿着阿姨热情提供的长袖睡衣，裹着暖烘烘的干净被子，窝在炕头吃着汁水丰富的甜枇杷，这美好的体验将她心头由于在山上受的苦和难产生的阴霾一扫而光，沈莺重新感受到了人世烟火生活的美妙。

　　这样的惬意，类似的体验，她的思绪回到周医生的公寓，回到窝在那个男人干燥温暖的胸膛里，她歪着头、眯着眼，听着电影入睡的时光。明明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如今想起来，身体却有了陌生的感觉，不能即刻随着思绪进入那时的氛围里，重温旧梦。

　　这时人便要感激通讯技术的发展，她顺利拨通了周玉的电话：“喂，”女人开口急切，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失真，传到男人的耳朵里，就像要哭一般。

　　沈莺听到他那边环境嘈杂，周医生接通她电话的时候，似乎还在低声和别人交代着什么，她清清嗓子，问他：“你还没下班么？”

　　很快，对方的身边安静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她更疲惫，依旧温和，泛着淡淡的温柔：“没有，最近医院事比较多。”

　　周医生站在尽头的走廊里，窗外万家灯火，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竟然不如他身上的气味浓重，今天男人泡在制片台上一天，纵然有抽风系统，也吸不走他白服上沾染的药水味儿。

　　看到有人走过来，他只好长话短说，问她拍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预计什么时候回来，说他家人准备和她见一面。

　　男人语气踌躇起来，他本意不想这样步步紧逼，他更愿意给彼此多一些空间，来适应不同维度的生活，他们两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纵使他不会轻易放手，但周玉不想强迫他爱的人接受他的责任和工作。

　　日久见人心，再热烈的爱，也要经受时间和世故的磋磨。

　　周玉妈妈的意思是，差不多两家就定下来吧。她认为到了周玉这个年纪，有看对眼的就不容易，即使男人是酒，越醇越香，但心动的感觉不会等人，机缘要及时把握，最好早早地两家人能变一家人。

　　周医生还没有和家里说沈莺的家庭情况，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

　　但家里人的态度他也要考虑，还是如实告诉她。

　　沈莺没想到这边洛南的工作还没完结，周医生那边又给她出了新的考题。

　　见家长？她自己的双亲也是长时间不见的，最多彼此通通邮件，发发照片而已。她是会讨喜，但那也是一时半会的相处，无所谓再见不见的，而周玉的爸爸妈妈，或许还有他七大姑、八大婶，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天啊，她的头又有些晕了，她能说不吗？

　　沈莺是面软心硬，但她的硬，就像一颗水果硬糖，内芯还是流淌着甜蜜的果汁，脆而硬的糖壳是纸老虎，一咬就碎了。她既然接纳了周玉，对他说了郑重的“我爱你“，就不会轻易地拒绝他的想法和要求。

　　女人轻轻吮吸着枇杷的汁水，咀嚼果肉，她用鼻音回应他：“嗯，我知道了。”她的嗓音还是有些烟，是高烧的后遗症，要好好地养些日子才能恢复，周医生心细如发，自然听得出来，但他现在不方便问，只能嘱咐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记得想我。”

　　沈莺没想到他能大方地说出这样粘腻的话，看来异地恋的距离感，真的能让人疯狂。

　　她弯起嘴角，两个精致的梨窝甜得熏人，八颗贝齿整整齐齐露出来：“是是是，亲爱的医生大人，您继续忙吧，我们四月再见。”

　　周玉很快挂了电话，她在通话结束之前，隐约听到一个年轻女人在说话，她哀伤的只言片语即使相隔1207公里，传到沈莺的耳朵里也足够让她听清。

　　对方说的是：“周玉，我哪里就不如她？”

　　别问沈莺怎么知道是这个“她”，女人的直觉。

　　她下意识查看手机的时间，晚上8：30，周玉一般下午5点、6点就会下班，起码她在公寓的日子里，他都会在这个时间段里赶回来做晚饭，和她共度私密的夜晚时光。

　　而刚刚他说医院最近忙，在加班。对方说话的口气不像一般的病人，能在他工作的医院，这个时间点，说这种话，沈莺推断，应该是他的同事。

　　同事之间，要是能擦出火花，早就燃出火星了，哪里还轮到她这个打鸟的来捡漏。

　　沈莺决定不去深究，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院子的捶打声中醒来的。程程的房门门缝宽，她的鼻子灵，一股艾草的清新萦绕鼻间不去，让她闻了心痒痒，于是就裹着冲锋外套下了炕，一开门，凛冽的晨风吹得她鼻尖发白，是程大爷，这一次他的大锤头下，是新鲜出锅的艾叶粑粑。

　　女主人在旁边给老人打下手，她在一块大木板上翻着模子，给粑粑裹上熟的糯米粉。

　　她看到沈莺小姑娘般好奇的眼光，笑着赶她回去：“莺莺，仔细冻着，回去穿好衣服出来吃。”徐东言和程书桓已经在院子里洗漱了。她今天起得晚，但大家都对她格外宽容，左右沟里也没什么事。

　　沈莺趿着拖鞋，慢吞吞关好门，开始换衣服。

　　程同学从她窗前走过，看到女人洁白光滑的肩头，他的左脚差点拐到自己的右脚，摔个狗啃泥，男孩红着脸，赶紧目不斜视地加快脚步，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又忍不住用余光斜乜惊鸿一瞥的温香软玉。

　　徐东言走在他后面，跟着程同学准备到主屋里吃早饭，看他奇怪地出洋相，顺着男孩的目光往窗内不经意一看，他白皙清俊的面容也迅速染上了红霞，徐摄影师愣神片刻，赶紧推着程书桓远去了。

　　这个女人，能不能对她自己上点心啊。

　　程阿姨低头翻着艾叶粑粑，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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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商洛卷起承转合，进入“转”的阶段了。接下来情节速度会继续加快哒，男女主也快要见面啦，小天使们可以回来留言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