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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山光悦鸟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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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的玉面哥哥在公寓的床上酣眠时,沈莺蜷在安县田村当地一家民房的隔间里看照片。
蹲完鸡舍的摄影师还穿着冲锋裤,蹬着登山靴,两腿架开靠着墙壁,外套和帽子随意搭在包上,她俄罗斯风情的发髻已经毛躁了,一头棕红色的自然卷又野又艳,修身羊绒衫勾勒出姣好的曲线,让她的落拓不羁平添几许娇媚。
父母天高皇帝远,沈莺自由自在长到24岁,她眼明心亮,自有方向,游走人间倒也游刃有余,唯一的缺憾是没正经谈过恋爱,几段露水姻缘也无疾而终。但和自由相比,沈莺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缺憾。
人间多热闹呀,鸟儿多美呀,整天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有什么意思呢?
严格来说,她认为男女情爱只是人生的一个部分,就像鸟儿的生活,它们只有在繁殖期才会亲密地建筑爱巢,抚育幼雏,其余的时间它们睡觉、飞行、觅食、换羽、洗澡、晾翅、歌唱、嬉戏,还会对峙打架、争夺地盘,丰富的内容让她惊奇着迷。
鸟类的一期一会,恐怕是她对“爱情”接受的最早的启蒙。
沈莺打开苹果电脑,首先登陆中国观鸟记录中心的网站,上传她今天的所见所闻,她一直用的是“黄鹂鸟”的名字,看到的鸟的种类、数量、具体日期、地点定位,还有天气、环境都是记录的要点,有的时候沈莺还会写一些意犹未尽的笔记附上去,比如:
“白鹭的蓑羽是真正的白纱,它们比我见过所有的新娘更美丽动人。”
“黄腹山鹪莺,翘着尾巴鸣叫的样子像中国古典舞里的一个动作:倒踢紫金冠。”
她上传好观鸟记录,才开始修片。
这位年轻的鸟类摄影师今天收获颇丰,除了没有拍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赤红山椒鸟。
她捕捉到了暗绿绣眼鸟用“倒挂金钩”的功夫吃虫卵、丝光椋鸟成群在天空飞过、换羽的白鹡鸰在滩涂边侧影伶仃,颇俱乡村野趣的八哥与水牛……
有些鸟她不熟悉习性和特点,精彩的画面转瞬即逝了,废片只好删掉。
发给周玉的那张朱鹮飞行照,是她的意外之喜。
她老家德清县的下渚湖湿地公园,近年实行朱鹮易地保护成功,能在这里看到它们掠过的仙姿,让这位鸟类摄影师对多年未见的家乡风物又有了隐隐的期待。
至于风餐露宿、上山下水、负重跋涉,虫蛇走兽,还有不期而遇的鸟屎和长久的等待,也算是每一个野外动物摄影师必经的考验吧。
深夜很静,沈莺修得差不多了,她把电脑收好,确保相机充好电,检查了行囊和天气预报便和衣睡去。身体的劳累和心灵的满足让她睡得黑甜,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沈莺在闹铃响之前就睁开了眼睛。
外面天光未亮,她静静躺了10分钟才起来洗漱。
水是山泉水,她冻的指尖发麻,快快结束,全脸抹上乳木果油,最后用酒精把手上沾的油脂用纸巾擦得干干净净,戴上轻软的羊绒手套,背着她的家伙什向田村北面的山林进发。
清晨的乡村野地,温度只有7、8℃,淡淡的雾霭飘荡在空气中。
沈莺借着微暗的天光前行,她不敢打手电筒,还要尽量放轻脚步,不要惊扰到散在四周零星的鸟鸣。
赤红山椒鸟喜欢在树木茂密的森林里活动,尤其是小叶树的树顶。鸟人要耳聪目明,她充分调用自己的感官,在昏暗中辨别着鸟形,也就是从鸟的轮廓中看出它们大概的类目。
没有系统学习过观鸟知识的人想到鸟,印象普遍是:叽叽喳喳,要么停在枝头,要么张开翅膀飞来飞去,比如燕子、麻雀。
但如果你问一个人:天鹅是不是鸟?火烈鸟是不是鸟?鸭子算鸟吗?鸡呢?企鹅?鸵鸟?那些长了翅膀很少飞,或不会飞的动物,算不算鸟?
沈莺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他,以上都是鸟纲的动物,所以鸟形之多也可想而知。
从鸟的轮廓去判断鸟的大概类目是可行而有效的。特别是对于辨别像赤红山椒鸟这种雀形目灵动的鸟儿来说非常重要,也许是眼前的一晃而过,又或者是在树林中稍纵即逝,看准鸟形就能快速定位。
雀形目的鸟儿体积不大,喙的形状平直、尖、短,站立的时候尾巴尖的方向和身体流线的方向一致,尾巴拖着“一字”的侧面剪影,灵秀优美。沈莺见到了好几种雀形目的小家伙,独独没发现火红或明黄的山椒鸟。
她寻找了一会儿,听四下鸟鸣渐渐丰富,不好走动,决定在近处隐蔽,先观察一阵再说。
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动物,鸟儿大多性情敏感,并不亲人,甚至非常警惕,它们观察事物的方式并不像我们那样直视,而是侧视,鸟类侧视的时候视觉是最敏锐的。
如果在繁殖期,亲鸟发现鸟巢有陌生的痕迹,它们就会弃巢而去,巢中的雏鸟会因为无法得到父母的喂食而夭折,或者因为没有家长看管而被天敌吃掉。
这对于刚刚出生的小生命来说无疑是残忍的。
不管是单纯的观鸟者还是鸟类摄影师,学会和鸟保持距离,尽量隐藏自己的踪迹,这才是欣赏美丽生灵的重要第一课。
想要不引起鸟儿的注意,沈莺总结2个要点:一是要减少活动,鸟类对会动的东西比较敏感;二就是要把自己藏在大背景里面,比如穿上迷彩服,或者找个掩体,藏在比如废弃的鸡舍里面,现在这里森林茂密,藏在浓密的叶子丛后面就好。
她再一次检查帽子、衣领、袖口、脚踝的防护,虽然还是早春,但南方丛林里的蚊虫绝不是说笑的,咬一口抓心挠肺的痒,肿起的包没有大半个月是消不掉的。
虽然现在不是蛇类活动的高峰期,但是沈莺还是用登山杖谨慎地在3米内的草丛里扫了一圈,她背包里有虫蛇咬伤的药,但还是不要用上的好。
人身安全工作做好,沈莺拿出7倍的手持双筒望远镜,调整目镜宽度,开始在视野内内搜寻赤红山椒鸟可能出现的地方,它们很少停栖,是一种活泼好动的鸟,喜欢在高高的树冠层成对甚至成群出现,可以在飞翔过程中捕食,爱吃虫子。
赤红山椒鸟可以接受和其他的山椒鸟群混居,她锁定了一个小叶树比较密集的方向,构思好之后放下背包,脱掉手套,拿出相机,给镜头做隐蔽,开始根据光线设定光圈、快门速度、白平衡和感光度。
她双脚前后侧开角度,让身体形成一个自然三脚架,为邂逅这些小舞者做准备。
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她头顶斜前方有一群山麻雀在“chit——chit——chit”地高声快速鸣叫,像一群傲娇的女高音歌唱家。
沈莺缓缓吐出一口气,沉下心,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头的处理上。
她用的是远摄变焦镜头,她决定先用广角端200mm的焦距圈出一块大视角,然后再根据鸟儿出现的具体位置迅速变焦到500mm长焦端进行拍摄。
此时此刻沈莺才切身感受到拍摄林鸟的挑战性。
林鸟身姿灵巧,活动轨迹难以预测而且快速变化,即使林中树木初春枝头才冒新芽,枝叶密度适中,视透性好,但相对拍摄对象体积小的环境复杂度很容易干扰自动聚焦系统,甚至错失精彩一刻。
她一边在脑中快速抉择,一面继续观察前方的情况。手动对焦还是用超声波马达功能?什么时机启动连拍驱动模式快速抓拍?它会以哪种飞翔姿态入镜,怎么进行二次构图?
一时间沈莺思绪如麻,心里像有一大群椋鸟飞过。
不管了,拍到再说!她给自己打气,屏息期待起来。
沈莺默默估算着时间,为了拍到赤红山椒鸟最震撼心灵的一刻,她特地赶在日出前进入北面的山林。
现在是清晨6:55,马上就是日出后40分钟的黄金时间,这个时候太阳和地平线的夹角在6°左右,光调温暖丰富,更有可能拍到霞光。
她已经做好了长时间蹲守的准备,背包也重新背在了身上,不用三脚架,是因为赤红山椒鸟活动敏捷迅速,如果需要,她要在林中穿梭跟进,使用三脚架虽然可以减少臂力的消耗,更好地稳定镜头,减少抖动,准确对焦,但机动性大大下降了,不利于她跟踪目标。
作为一个在野外的鸟类摄影师,沈莺必须果断、心细、行动迅速。
定位考验的是经验和知识,拍摄考验的是技术和运气,蹲守考验的是耐心,蛰伏考验的是意志力,每一步行动、每一个细节都要尽量减少人为介入的痕迹。
她才是这片土地的外来者、打扰者,有的时候人的微小举动,就可能对环境和动物形成始料未及的蝴蝶效应。
她虽然正式从事这份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沈莺爱鸟,正因为喜爱它们才要克制自己想要亲近的欲望。
如果她犯了贪念,有了拍摄的私心,随心所欲地去造型自己拍摄的对象,摆弄环境,营造氛围,强迫生灵去表达自己的作品主旨,那就像让阉人歌唱,芭蕾舞演员的足尖起舞,是一种残忍的艺术。
她必须抵抗这种诱惑。
她把自己首先定位为一个环境保护者,然后是一个观鸟者,最后才是一名摄影师。
德清的水乡风物深深印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在下渚湖用望远镜看鸟的时光,有爷爷的陪伴,他们一起守候这些温柔的生灵,时间变得很慢很慢。
摄影是光线的艺术,摄影作品背后体现的是摄影者的价值取向。
沈莺有自己的坚持,她宁愿守拙,被动地等待,谁说这不是一场修行?
来了!
沈莺看见窜飞的鸟形,马上在取景器中开始观察:
入镜的是一只雄性赤红山椒鸟,体型在19厘米左右。
它从构图的右上方向左下的枝头俯冲,双翅在晨光下几近透明,黑色的羽翼纹理清晰,标志性的火红尾翼张扬艳丽,她迅速变焦镜头,预留飞行轨迹,将其锁定在画面的右上角后启动连续抓拍,追踪对焦。
1/2000s的高速快门定格下这只堪称雄美的赤红山椒鸟的飞行瞬间,沈莺心潮澎拜,已然忘记了之前的种种磨炼,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有一种强烈的幸福要破茧而出。
她继续观察,它落在了一丛小叶树顶的枝干上,金色的阳光从鸟儿的背后打下来,这只惬意的小生灵闭着眼,歪着头享受阳光的沐浴,头顶和颈部的黑色短毛泛着接近鸦青的高雅光泽,恍若梦幻。
沈莺悄悄记录下这唯美的时刻,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此时一只雌性的赤红山椒鸟也进入了镜头。
她站在枝干的下方,仰头看他,小小的眼珠像一颗黑曜石嵌在毛茸茸的脑袋上,穿一身鹅黄的毛呢连衣裙,身姿婉柔,叫声旖丽。
沈莺重新对焦,手动曝光,扩大光圈,放慢快门速度,把它们约会的样子拍了下来。
现在是赤红山椒鸟的发情期,沈莺拍了不少它们之间求偶、示爱的照片,她一连尝试了好几种构图和角度,试图利用绝佳的光线条件拍出更具有感染力的“爱情大片”。
这一次我们的沈大摄影师真正是拍得心满意足,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