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4、云中谁寄锦书来

　　周玉回到科室，里面很安静，只有林医生在小声回复催免疫组化报告的电话，王陆远和梅姐都在镜前读片，能听见间断的敲击键盘的声音，规培生小何正在台上做包埋。

　　他经过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扫一眼，蒋主任不在，应该是出去会诊了。

　　男人用免洗洗手液做了七步洗手，给眼镜也消了毒，戴好，再熟练地戴上手套、口罩，打开他面前的显微镜，也加入到阅片队伍中。

　　一晃到吃午饭的时间，周医生心无杂念地看了20多个片子，有1个拿不准，要查指南。下午有带教，他准备给实习生讲一讲石蜡切片的技术要领和失败原因分析，要写一个教案。

　　总而言之，他的午饭要速战速决，争取在下午1:30上班之前查完资料，写好纲领。

　　周医生不喜欢让学生带饭，他不加班的时候习惯自己做好饭菜带到医院吃，病理科有冰箱和微波炉，倒也方便。

　　周末妈妈做的酱羊肉，还有他自己炒的苦瓜炒蛋、腐乳空心菜，保温杯里装了滤过的明前茶水，湖城人爱喝茶，他也不例外。

　　科室里只有周玉和梅姐会自己带饭，林医生的男朋友在附近上班，她要出去吃，其他人倒没什么固定习惯，中心医院的食堂也不难吃，偶尔还会做手工汤圆，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值班室里，梅姐也坐下来打开保温饭盒。她每天下班累得脖子都抬不起来，更别说做家务，她带的是她老公做的饭，油爆虾、竹笋炒肉、千张包子，一小碗米饭。“哎呀，这个死相，说好我要减肥的呀。” 看似抱怨的娇嗔，但眉眼里笑意都藏不住。

　　梅姐是科室里的老人，听说她和蒋主任上学的时候是同学，蒋主任书念得好，读了博士又出国进修，前几年才被聘到中心医院的病理科当主任。她倒是没那么大事业心，早早和青梅竹马结了婚，本科毕业就在这里上班了，这个女人是一贯更看重自己的小日子的。

　　“小周呀，今天上午临床那些人精没欺负你吧？”她一边看综艺一边和周玉搭话。

　　“没有，李主任挺好的。”他把眼镜别在胸前的白服口袋里，这样吃饭喝茶不耽误。

　　“你呀，就是太好说话，要我就不去！术中冰冻什么情况他们心里没底吗？说白了你就是给人家担风险，吃力不讨好，就该让临床那帮人长点记性，我们小科室小医生，哪里有这么大的脸哦。”

　　梅姐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好，嬉笑怒骂鲜活得很，是个泼辣的女人，其他科室的医生不敢轻易惊动她。

　　周玉加快速度吃饭，他还要查好几个资料。没听到他的回应在梅姐意料之中，她要看完这段综艺，再美美地眯一会儿。

　　洗干净饭盒，周医生在主任办公室看《成人甲状腺结节与分化型甲状腺癌诊治指南》，他记得自己还在里面夹了一篇介绍TI-RADS对4种甲状腺结节的诊断价值的文章。

　　甲状腺是高代谢组织，上午他在一个甲状腺右叶实性结节患者的术中冰冻切片中发现癌细胞，也发了回报，虽然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周玉还是决定再看看患者的影像资料。

　　下午2:30，实习生都在示教室里等周医生来上课。

　　他们是真正的萌新，平时很少呆在科室里，多数时候在帮各位老师们干杂活，主要是取材。周玉是这帮小孩儿们心中的男神，毕竟科室里他话最少，人最帅，但水平高，也愿意教学生。

　　听周老师上2个小时的课，当然要比闻福尔马林轻松！

　　周玉戴着眼镜进来了，他才结束科室内会诊，腹内一边打稿子一边打开ppt。学生给他拿了麦，周玉“喂喂”，底下的实习生笑了，叽叽喳喳在说话。

　　听说周老师还是单身呀，几个小女生看着他白净的脸冒粉红泡泡。

　　他今天白服里穿了件浅蓝色的细格纹衬衫，显得斯文俊秀，袖子卷了半截，手臂线条简单有力，手指修长，低头调试幻灯片的样子很专心。

　　“今天我们谈谈石蜡包埋制片术，作为组织切片制作最常用的技术，相信同学们这段时间接触得足够多了，”他顿了顿，环视一圈，给大家时间安静下来，“取材、固定、脱水、浸蜡、包埋、切片、染色和封片，这套流程里最容易失败的环节就是制片。我总结，制片失败常见的原因有7个。”他调到下一张幻灯片。

　　尽职尽责的周老师上课讲的全是干货，虽然他语气平淡，也不会搞噱头，但还是很吸粉。学生们一面唰唰记笔记，一边见缝插针提问，2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有人偷偷录了音，还有人把他讲课的照片po到朋友圈里：我好吃周老师的颜怎么办？！

　　至于被小姑娘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主人公，此时他已经在公寓了。

　　周玉坐在沙发上，只觉得今天格外的长。

　　男人白瘦的脚掌直接踩在丝毛地毯里，他刚洗过澡，短发没有完全擦干，细小的水滴从下颌滑过脖子，流进深深的锁骨里，在磨毛短袖上留下了点点灰色的水痕。

　　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一条微信消息：

　　“黄鹂鸟”给他发了一张14M的照片：

　　大片苍绿的山林作背景，三只朱鹮结伴飞过，强烈的颜色对比给人幽静脱俗的感觉。

　　还有她的留言：“小玉帅哥，送你作锁屏。“

　　她又在乱叫他的名字，周玉的手比心快，已经点了下载保存。

　　他看着朱鹮散发光晕的红色翅膀，想到了沈莺的发色，是比这深一些的棕红，也有一种漂亮的光泽。

　　那一双眼晴，好像总能看透他表面的冷淡，拿着相机的时候柔软安静，喝醉酒的时候水光盈盈，吃烤肉的时候笑得很可爱……

　　他查过现代汉语词典，“莺”就是黄鹂鸟。

　　她的声音倒是很清脆，还带着故意的娇软，让他猜不透她的年龄，只好一次次不小心妥协。

　　在周玉的心底，其实他非常羡慕沈莺这份可以和天地、鸟儿作伴的职业。

　　他喜欢看书，喜欢靠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逻辑思考作出判断，明确疾病，这会让他很有成就感，会激起他的斗志，让他保持冷静、克制，时刻思考。

　　沈莺不一样，她是纯粹的、放松的，她可以放任自己被自然的生灵之美感染，完全沉醉其中。

　　但是周玉永远会记得他发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在攀登知识巅峰的同时，太多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让他感到沉重。

　　判读到坏的结果，他也会难过；看了太多的片子，他也怕错了眼。

　　他也有疲累的时候，但他是那个被人们指定要承受生命之重的身份，作为病理医生，他们是其他医生和所有患者的心安所在。

　　“玉面哥哥，你绝对猜不到，我现在躲在一只鸡舍里。”

　　他和“黄鹂鸟”的微信聊天页面又跳出来一句话。

　　“头顶可以听到杜鹃的叫声，像是八声杜鹃，一种喜好隐蔽的小鸟。”

　　周玉安静地看着聊天屏幕的更新，没有去计较她又改变的称谓。

　　“白天还有金翅雀落在冬葵上，看到它们停栖，我赶紧蹲下，还要隐藏我的镜头！一共有5、6只，黄翅翻飞，听着啾啾的鸟鸣，这是我春天收到最美的礼物。”

　　“我觉得你也会喜欢它们的，带着望远镜在这里漫步，总能有不期而遇的惊喜。”

　　“祝你好梦呀，周医生～”

　　正是云中谁寄锦书来。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晚周玉躺在床上，感觉又闻到了玫瑰的冷香，轻轻撩动他困倦的眼睫、柔软的嘴唇，顺着鼻息在他的身体四周蔓延开。

　　意识陷进了枕头，他心里那三只朱鹮在飞翔。

　　梦里她说：你好呀，周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