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3、压力

　　沈莺短租的公寓就在周玉的对门，那天晚上不知道是谁送谁回家，只能感叹人生境遇的奇妙。

　　这位鸟类女摄影师自从回到公寓后就闭门不出，周玉只看到她门口的外卖盒子堆积。

　　周妈妈来的时候还问他周五晚上的事：“你和女孩子出去吃烤肉了？”她一边给儿子分装酱羊肉，一边试探地问，“那人家是做什么的呀？”

　　“摄影师，拍动物的。”周玉穿着家居服，坐在饭后的餐桌上用平板看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urgical Pathology的最新文章，他戴着眼镜，右手在便签纸上做摘录，答得心不在焉。

　　“那一定是个有爱心的女孩子，”周妈妈心情明朗了，她这个儿子有主见，成长路上顺风顺水。

　　工作稳定之后家里就在医院附近给他买了套小公寓，期待哪天他能领个女朋友回家报喜。

　　只是周玉专心读书，一直没听说他和什么女孩子有过亲密接触，让她和老周隐隐担心了好久。

　　周玉送走压不住笑容的妈妈，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

　　那天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和一个陌生女人去吃烤肉？

　　他想起那张看上去只有20岁的脸，一双眼睛很亮，说自己是个鸟类摄影师。

　　沈莺，她的名字也是鸟的意思。

　　这个女人身上的香气，一靠近就无处不在。

　　一天清晨他经过一片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丛，就是这个味道，幽幽地往人的孔窍钻，每吸一口心里就塌下去一点，那种介于红和粉之间的玫色，会让周玉想到沈莺的脸。

　　她的脸红起来的样子。

　　烤肉的晚上如同一个梦，沈莺的梦话也让周玉心里徜徉起来。

　　一个思乡的女孩子，似乎做出什么荒唐古怪的事都有了正当的借口。

　　他默默念想湖城的一切，这里的气息是那么熟悉，让他平和。他不迷恋冒险，没有叛逆精神，不会去主动寻求改变。

　　如果说沈莺是奔流的小溪，那么周玉就是深潭、河海，他的精神世界在原地不断下潜。

　　周玉的手机存了沈莺的微信。她的头像是一只红黑相间的小鸟的侧影，微信名字叫“黄鹂鸟”。他翻了她的朋友圈，只有最近三天可见，什么也没有。

　　他平时只用微信和家里人说话，还有一个中心医院的病理科交流群。

　　明明小学、中学同学都在一个城市里，大学也没有走出长三角，但他很少参与同学会、联谊，学医以后圈子更窄。

　　周玉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半与世隔绝者，在医院和他的小公寓之间两点一线，过着堪比高三和考研党的单调生活。偶尔周妈妈会上门“视察”，会督促他出门社交，这样的日子就很好。

　　男人静静躺了一会，就去书房研究AJSP上那篇关于肾脏□□状腺瘤和其他小的上皮性肿瘤的尸检研究了。

　　周末意味他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追踪学界的最新进展上，学无止境，这个成语尤其适用于他这样的医学从业人员。

　　星期一上班前，周医生穿着长裤短袖要出门晨跑，正好碰到沈莺在公寓前锁门。

　　她今天穿了一身灰绿色的户外装，惹眼的红发做了贴着头皮的辫子盘发，大半收在迷彩帽里，脚边放了一个看上去就很重的黑色大包，周玉猜测应该是摄影器材。

　　她听到对面的动静，锁好门对周玉开玩笑：“我要出趟门儿，麻烦你给我看家啦。”

　　沈莺今天动身，租好的车在楼下，准备前往湖城安县田村去拍她的赤红山椒鸟。

　　这样的外拍少则3天，多则5到7天，鸟类摄影师需要待在人际稀少的地方，隐身野外，守望可爱的精灵们，在尽量不打扰的前提下记录它们灵动的身影。

　　三月许多鸟类迁徙，不少候鸟会在南方的湿地或山林间过冬，湖州气候地形得天独厚，发情期和繁殖期的鸟类活动区域相对集中，可拍摄的内容也更丰富，这让沈莺满怀期待。

　　不过这些都和周玉没有关联，他礼貌性地朝沈莺点头，下楼继续他除非不可抗力因素影响的晨跑。

　　早上8:20，中心医院病理科。

　　“周医生，你进来一下。”蒋主任在办公室门口叫住要外出会诊的周玉，随后把门关上了。

　　“你上周五带陆远、小何做的第一个术中冰冻取材，”主任喝一口茶，沉吟开口，“诊断给的是炎症病变是吗？”

　　周玉记得那是一个早期肺腺癌的患者，他回报炎症病变，未见恶性组织，后续手术就结束了。

　　“是的。”

　　“术后蜡块的病理结果出来了，我也看了，是高分化腺癌，现在患者家属那边投诉术中切除范围太小，要求二次手术。”蒋主任话没讲完，但周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中心医院每个做术中冰冻的患者，术前都会签署冰冻病理的相关告知书。

　　冰冻病理的适用范围和准确性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被临床医生滥用，或者患者本身寄予太多希望，对病理医生就会形成莫大的压力，甚至让他们成为医患纠纷的替罪羊。

　　高分化腺癌的二次手术风险大，难度高，一般的临床医生都不会轻易接手。不做手术，患者心里过不去坎，复发或进展的可能就像黑暗中无声的恶魔，会吞噬患者康复的信心。

　　周玉可以想到，很快他将成为众矢之的，临床那边还好，如果和患者的沟通不到位，恐怕此事不会善了。

　　他抿着嘴唇静静思考，对蒋主任颔首：“我知道了，主任，我会好好和患者沟通。”

　　蒋主任看他走出去的背影，这个医生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希望周玉不要辜负他的栽培和信心啊。

　　从呼吸胸外科到医务科要经过一个回型走廊，周玉走得不疾不徐，皮鞋落地声音优雅得体，只有自己知道今天的步子比往常沉重。

　　他正在回想刚刚会诊了解到的患者信息：男患王力军，57岁，主诉颈痛、头晕3个月，查体无异常，行胸部CT显示左下肺磨玻璃结节，边缘清楚，分叶毛刺，内部多发空泡集聚呈蜂窝样，诊断为左下肺腺癌，3天前行胸镜下微创切除，目前患者术后良好。

　　术后蜡块结果出来，患者本人和家属强烈要求二次手术，认为院方存在医疗过失，尤其是行术中冰冻的病理医师失职、误诊，要他承担全部责任。

　　他站在医务科的调解室门口，呼吸胸外科的主任已经到了，一个小大夫在安慰患者家属，对方是一个中年女人，她是患者的妻子，旁边陪着来的是她公公，老人家看上去身体矍铄，背着手在一边听。

　　周玉先敲门，和两位家属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倒是让女人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有些失态了，喝了一杯水她继续讲述患方的心情：

　　本来这家人感觉挺幸运的，病变发现的早，也及时处理了，手术平安，但是术后蜡块的病理一下来，她听明白怎么回事就不乐意了，这等于没切干净呀！

　　说好同意术中冰冻，给她家老王少受点罪，这下倒好，手术做的不干不净，欺负我们患者人傻钱多，要赚黑心钱呀？

　　我们要求要切得干干净净再出院！你们必须找出一个医生给我们免费手术！

　　“王先生的治疗已经是最优化的方案了，术后的片子我们也给您讲解过，您先生的术后各项指标都不错，早期肺腺癌的手术预后良好，生存率也很高，只要保持积极的心态，定期复查对生活质量是没有太大影响的。”

　　胸外科的女主任妆容精致，声音柔和，她用眼神示意周玉开口。

　　他接口：“术中冷冻和术后石蜡切片会存在误差，这一点相信签署告知书的时候您已经知道了。我们取术中冰冻，就是在可疑肿瘤的一片区域内多次取材，取的组织也不能太大，像王先生这样的早期微小病变，如果正好没取到癌组织，那么结果就是诊断的炎症改变。”

　　周玉除了学术交流，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看到王先生术后回报的指标和影像，您心里的石头应该落地了。像王先生这样的GGO型结节进展可能性是非常低的，我们发现及时，治疗及时，术后石蜡切片也证明了我们的诊断无误，这已经是非常理想的结果了。”

　　年轻医生的声线低沉温和，并没有因为压力和指责而丧失耐心。

　　周玉顿了顿，他镜片后的眼神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人无形相信他的话语：

　　“如果王先生的术后恢复能保持现在的进度，那么康复出院是指日可待的。术后1到2年之内能在家属的照顾下细心调养，王先生并不会和其他的同龄健康者看上去有什么不同。

　　“但如果马上进行二次手术，不仅手术风险要加倍，对王先生的身体素质是个考验，就算平安下了手术台，术后的肺叶损伤范围扩大，到时候他的肺功能和生活质量都会受到更加不可逆的影响。”

　　周玉知道，除了要安抚患者的情绪，作为一名医生更要能够为患者冷静、全面地分析摆在他们面前的方案。

　　他虽然不喜欢直面患者，但并不代表他的责任心就比临床医生要少。

　　在发生医患矛盾，还可以交流的时候，医务人员更要学会暂时放下自己的负面情绪，从患者和患者家属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

　　毕竟医患关系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患者专业知识的缺乏让他们处于天然的弱势。

　　病理医生的一番话让调解室陷入了安静，女人的脸上出现了迟疑和不安的表情。

　　如果沉默有了形态，这间小小的调解室里将会让人避无可避。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人家开口了：“我们不要赔偿，也不要求二次手术。艳萍，你跟我回去看力军，你婆婆一个人照顾不了他。”

　　他佝偻的背试图挺得直一点，几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从他站的地方发出来，带头先往调解室的门口方向走。

　　他的儿媳妇看了眼胸外科的李主任和周玉，嘴唇嗫嚅着，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搀扶着公公离开了。

　　“小周，辛苦你了。我知道你们病理科的压力大，下次开会我会好好和院长建议将你们病理科归入临床科室的，加油呀。”

　　女主任穿着高跟鞋带着小大夫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嘴上哄人的功夫滴水不漏，还回头给了周玉一个俏皮的wink。

　　wink接受失败的周医生站在原地。

　　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医患风波，他的身姿还保持着和患者家属说话时的谦和，微弓着背，像一把立在阳光下的大提琴，周围尘埃浮动。

　　半晌，他仰起头，拿下眼镜，闭了眼睛调整呼吸，准备回到病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