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途》春江鸭

45、雄心

　　女人第一次睡热炕，多数是不适应的，皮肤烤得燥热，嘴里发干，程阿姨给沈莺加了木板，但她还是睡得不安稳，前半夜模模糊糊梦着周玉的怀抱，后半夜陷入了无边的幻境，在她意识的旅程里，隐约还听见了孤远的狼嚎，更是增加了她对异乡的好奇和探索欲望。

　　所以她清醒的时候月亮还挂在蔚蓝的天空上，程程房间的窗，直接把外面微妙的光线变化投射进沈莺睁开的眼中，她头朝外，脚朝里地睡在炕梢，这里温度相对低一些。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后半夜炕冷下来的时候，她终于被迫从梦境中抽身。

　　相信任何一个人体验过这种骤冷骤热，都没办法好好安睡到天亮的。

　　沈莺觉得程阿姨应该是起来了，她的作派是这样勤劳又朴素，男人不在家，她看到的一切是井井有条，并不会因为忙碌而忽略了生活的秩序和节奏。至于那碗爱之汤，她是很不想喝的。

　　她的例假来得这样巧，也许是昨晚在外面上厕所吹了风、着了凉，夜里小肚子隐隐作痛，她在梦里感觉身体迟钝，一层层薄汗裹住身体，速干衣湿了又被炕上的温度烘干，她感觉浑身发粘，很想找机会擦一擦。

　　最重要的是，她想在屋内换一下私人用品。沈莺此时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带卫生棉条，她会用棉条，但是不经常用，因为她怕自己忘记定时换，特别是在这样的野外工作中，长时间不更换卡在身体里，危害更大。

　　卫生巾包裹着血液和汗液的感觉，相信每个体验过的女性感受都不会友好。她惯用的是日本的一个日用线牌子，产品已经做得十分轻薄了，耐不住她此时身体虚弱，出了许多汗，网面也减少不了不适感。

　　她忍不住从潮冷的被窝中跳出来，赤脚踩到地面，又去找鞋和袜子，未免要爬进炕里一通翻找，袜子已经变得干爽，穿在脚上温热，可以接受。

　　沈莺动作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穿上外衣外裤，准备到院里刷牙，然后到厨房找程阿姨要一盆温水洗脸。她一拿出牙刷，就想到周医生一本正经要教她刷牙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只觉得有意思、好笑，但现在好好用巴氏刷牙法刷牙，似乎也成为了一种实践想念的方式。

　　她不想因为身体的原因，拖累工作的进度，被迫的休整阶段，也要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探索。这种精神上已经准备好，而现实却不能同步的感觉，难免让人焦灼。

　　她带走了周医生给她买的漱口杯，站在院子里默默倒数180秒，艰难地试图将牙刷竖起，刷门牙和下边前牙的内面，特别注重牙龈交界的地方。周医生笑起来的时候牙齿意外地整齐，她是感受过他的唇齿的，为他迷人而干净的味道而倾倒。

　　她也要做得更好才行。

　　沈莺刷牙快结束，程书桓和徐东言也前后从房门里出来了，她的屋子亮着小灯，院里有依稀的暖光，两个男人似乎睡得还可以，光打在徐摄影师白皙的面庞上，她终于发现他眼下一层淡淡的青黑，看来他和她一样，还要继续适应呀。

　　程书桓是他们三个人里精神头最好的，他洗漱的动作简单粗暴，沈莺认为他可能是把牙刷伸进嘴里捅了几下，缸里冰凉的山泉水，他舀出来就扑在脸上，还下意识发出了爽快的呼声。这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健康男孩。

　　他们没有相互打招呼，徐东言完全是被迫醒来的，他一整个晚上都难以入睡，后半夜炕忽然冷下来，山里春月的寒冷一下子就四面八方涌来，他只能裹紧被子，闻着上面烟熏的气味，让自己尽力多休息一段时间。

　　程书桓着急上山, 雉鸡们的求偶期马上要开始了，这段时间雄性会开始挑选自己的领地，个个摩拳擦掌，一场自然界组织的华美舞蹈即将开演，而他作为一个懂行的观众，自然要如约赴行。

　　四个人坐在主屋的饭厅里吃早饭，沈莺面前的当归红枣汤热气腾腾，程阿姨特地给她热透了，方便药效发挥，还是对她说：“最好饭前喝，鸡蛋也热在水缸里了，记得拿来揉，我中午会回来做饭，你们想吃的，凡是山里有，阿姨一定给你们做。”

　　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固定得紧紧的，看上去利落精神。沈莺笑着点头，徐东言也多夹了一块鸡蛋皮炒的土豆片，向她道谢：“阿姨太客气了，我们不用这么麻烦的。”

　　他们早上吃的是菠菜面，不知道程妈妈是什么时候起身开始忙活早饭的，她的手艺好，面食做得筋道，打卤的做法虽然不同南方家常的汤面，但是菠菜清爽的气息，里面的老醋和辣油十分开胃，肉臊子一点猪肉腥气也没有，屋里每个人都吃了至少两碗。

　　沈莺后知后觉，想起程大爷，问阿姨：“程爷爷怎么不来吃？”女人早已习惯兼顾家务和农活，听到她问话并不停顿，吃面的空档回她：“书桓爷爷早起打水，已经吃过了。”

　　她咋舌，山里人都起得这样早吗？或许是老人觉少吧。

　　早饭之后的收拾被程家人包揽，两位客人插不上手，主人要出门，还是叮嘱他们许多家里生活的要点，并且递给他们满满的一盘零嘴，沈莺细看，是她吃过的柿子饼和大核桃，她还看到了风干的板栗，底下是她昨天磕得停不下来的瓜子。

　　程阿姨知道沈莺要喝热水，早就烧好了一壶灌在暖壶里，也告诉了她。

　　母子二人出门了。

　　徐老师监督沈莺喝完安抚她例假的汤，红糖的甜腻压住了药材的苦涩，姜的热辣在口腔和身体里冲撞，成为一股暖流顺着下去，她神奇地感觉到小肚子隐约的抽搐和沉重似乎得到了减轻。看来心理障碍才是她迟迟没有“一饮而尽”的原因。

　　他递给她晾好的热水，并不多，在他的保温瓶盖子里浅浅铺了一层，她想到周医生的漱口杯，手上接过来就犹豫了，喝完这一口，她对徐东言说：“学长，不用这么照顾我，我还是用自己的杯子吧。”

　　男人点点头，同意了。两个人都穿着他们来时准备的全套的户外装，程同学家里是水泥地，院子里是石子混的泥地，进出之间还是穿着登山靴方便。他问她：“莺莺，今天你想做什么？”

　　沈莺想起程同学的叮嘱，还是说：“咱们就在院子周围走走吧，我想再读一下红腹锦鸡求偶期舞蹈的资料。”徐东言想起那本《识别手册》，愉快地同意了：“那我们等会一起在院子里读书吧，外面光线好，山里空气也好。”

　　二人在主屋内刚刚说定，就听见院子传来了熟悉的劈砍的声音，一下一下，用力精准，木头劈开掉落在地上，有节奏感，是程大爷从房门里出来了。

　　程家的院子大，沉默的老人在一角劈柴，方圆5米之外，沈莺和程书桓一人一把椅子摆好，天光大亮，清晨使人心静，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各自开始看自己的资料。

　　她在出发之前，周医生知道她要拍红腹锦鸡，特地给她找了一篇关于这种鸟类求偶行为的观察论文，沈莺记得他推着眼镜认真的口吻：“这篇文章我已经读过，莺莺，我认为对你的研究应该能提供一些帮助。”

　　她意外又不意外，这个男人果然如她当初的第一印象一般，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看着彬彬有礼、故作冷淡，实则会留心身边人的需要，做事细心又让人放心。

　　她的男朋友，怎么这么可爱呀。

　　她将文章打印出来放在包里，在飞机上的时候她已经看过一遍，现在是重温，这是一篇刊登在1964年《动物学杂志》上的观察性研究，作者是一位医院的医生，他介绍自己是偶然一次在动物园中看到了红腹锦鸡，觉得颇有趣味，然后在1年的时间内，每隔一个星期或者半个月，就会到园里去观察这种鸟类1个小时到3个小时不等，内容里配上了详尽的求偶行为观察表格和锦鸡舞蹈路线图。

　　沈莺一边看一边在思考，是不是医生的兴趣爱好，贯彻起来也比她们这些“专业”的更加认真？很明显这位写论文的医生已将自己的一次鸟类观察记录到详细地无以复加，科学到不能再科学的地步了。

　　这种由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产出的第一手观察报告，对她的拍摄确实可以起到非凡的帮助，他描述的许多求偶行为，包括其中雄性锦鸡令人眩目的舞步，她目前还没有在国内看到过相关的摄影作品。

　　也就是说在起码在野生鸟类摄影方面，她或许可以在红腹锦鸡这里拔得头筹。

　　年轻的摄影师有自己的雄心，她认为与其担心红腹锦鸡在公众视野之外遭受屠戳和栖息地破坏，不如将它们独特优美的姿态和灵性，通过摄影作品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公之于众，更多视线的集中，有时反而会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保护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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